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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佛跳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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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點了……

    晚潮在床上翻一個身。漆黑的一團,側耳聽聽外面,一點動靜也沒有。肚子有點餓……晚飯都還沒吃呢,好好的一鍋鱔魚羹,就被荊劭給糟蹋了。那家伙跑哪去了?三更半夜還不回家,他該不會是跑到鐘采那里去傾訴衷腸了吧!

    唉,先不管他,熱一杯牛奶墊墊胃再說。

    掀開被子爬下床,晚潮打著呵欠走進客廳,剛要開冰箱,忽然看見黑暗里有紅色的一點火光一閃,“誰?!”她嚇了一跳,汗毛差點豎起來。

    “是我。”荊劭的聲音。

    晚潮不禁松了口氣。他有毛病啊,大半夜不去睡覺,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抽什么煙。剛才那紅色的一點,就是他的煙頭,真被他嚇暈了。

    呆了呆,還是決定不理他。晚潮徑自拉開冰箱,拿了盒牛奶出來,可終究還是忍不住,就著冰箱里透出的燈光,從眼尾偷偷地瞄了他一眼。

    荊劭靠在沙發里,黝暗模糊的光線里,只看得清他的輪廓,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她還是感覺得到,他臉上一抹淡淡的蕭索。

    “砰!”晚潮重重地關上冰箱門。不要再八卦了謝晚潮,長點記性吧。

    沒開燈,但是她曾經蒙著眼睛在這間屋子里摸了兩個星期,不用看都知道微波爐在哪里。把牛奶放進去,按了開關,晚潮雙手環胸地等在一邊。

    翻臉就翻臉,搬走就搬走,誰怕誰!她謝晚潮一個大活人,還會找不到地方住?誰會稀罕跟這種脾氣暴躁又沒人情味的家伙打交道。

    “咳。”沙發上的荊劭低低地咳嗽了一聲。

    怕嗆就不要抽煙了嘛!晚潮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少管閑事,她再一次嚴厲警告自己,不要再犯賤地跑去閑操心。

    “晚潮。”荊劭終于開口了。聲音雖然低,可是周圍太安靜,所以聽得分外清晰。

    晚潮豎起了耳朵,不出聲。

    男人這種東西,太寵他是不行的,一定要讓他知道,不尊重別人就要付出代價。

    “晚潮!”荊劭只得提高了聲音。她怎么沒反應?是沒聽見,還是生氣不肯應?

    晚潮萬不得已地“嗯”了一聲。有什么話就快說,她又不會死賴在這里不走,吞吞吐吐地干嗎?

    “你是不是還沒吃飯?”荊劭按熄了煙,聲音里有一種陌生的味道,像埋怨又像憐惜,還有點一貫的拿她沒轍,“都十二點了,還爬起來熱牛奶。”

    晚潮繃緊的肩膀忽然放松。

    還以為他要跟她說什么,原來……不過被他這么一問,心里不知怎么的忽然覺得委屈,只好悶聲不說話。

    “怎么都不答應?是不是還在生氣?”荊劭的聲音從她背后傳過來,“算了,都是我的錯成不成,為這么一點小事,咱們實在犯不著鬧成這樣。”

    都是他先挑起事端,現在還說這種話。晚潮恨恨地拉開微波爐,拿出牛奶,越來越覺得自己沒記性,下午剛剛被他罵個狗血淋頭,現在被他三句兩句,又說得心軟。

    為戰之道,你進我退;不行,絕對不能再縱容他了。

    “喝牛奶又喝不飽。”他從她身后伸過手,拿走她手里的紙杯,“我幫你煮個面。”

    “不用。”晚潮硬邦邦地拒絕,少來這一套小恩小惠,更何況,他煮的面……實在是不敢恭維。

    “別鬧了。”荊劭輕輕嘆口氣,揉了揉她的腦袋,“我已經夠煩的,還要哄你到什么時候?”

    他、他!晚潮的臉驀然在黑暗里燒紅。這混蛋,敢這樣摸她的頭?不知道怎么的,她的后頸一陣酥麻。

    “少動手動腳,我們又不熟!”她惱怒。

    “你的頭發不都還是我幫你洗的?”荊劭根本不以為然,“怎么了,跟我還客氣什么?”

    那個時候——晚潮啞然,說不出話來,那個時候不一樣!可是連她自己也不敢去想,那時跟現在,到底有什么不一樣?

    “去煮面!”憋了半天,才從齒縫里迸出三個字。真是敗給他了,算了算了,這筆糊涂賬,怎么扯得清。

    荊劭去廚房煮面了,只剩下她站在客廳里,聽見水噗噗開了,香氣隱約傳來,這次他煮的還是巧面館香菇燉雞面。她想起第一次走進這里的那個晚上,他煮的那碗面,難吃得很,荷包蛋太老,湯太咸,可是熱乎乎地吃下肚,渾身都暖了。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他還是第一個、也是惟一的一個,給她在深夜里煮過一碗面的人。

    可是這個男人,真的很沒勁,就連煮面,都只會煮這一種。換個口味也成啊,蔥香排骨面、翡翠鮮蝦面、雪菜肉絲面……他干嗎就只認得這種香菇燉雞味?難道就連這泡面,也是鐘采曾經愛吃的口味?

    晚潮咬了咬嘴唇。明天就去超市,把他冰箱里的泡面統統都換掉。

    可是這念頭鉆出來,連她自己也是一呆,這是做什么?她到底是在跟誰較勁啊?鐘采?不會吧!荊劭這種沒情趣又不溫柔的男人,才不是她喜歡的那一型!

    “面來了——”荊劭端著面出來,“怎么還不開燈?”

    “你的燈,我怎么敢隨便開。”晚潮坐在沙發里,他剛剛坐過的位置,“萬一弄壞了,不曉得會不會又剛好是鐘采的東西,那可吃不了兜著走了。”

    話一出口,她就覺得臉上一熱,狠狠捏了自己手心一下,有病啊謝晚潮?聽聽你那什么語氣,傻子也聽得出來你在吃味。

    但荊劭真的就沒聽出來,“你這叫做得理不饒人。”他當晚潮還在生氣,把筷子塞進她手里,“當心燙。”

    晚潮呆呆地看了他半分鐘。算了,什么都不用說了,吃面。

    “怎么樣?”荊劭期待地問。

    “什么怎么樣?”晚潮嘴里塞著面,不知道他說什么。

    “面啊!”荊劭說,“上次你不是說湯太少,荷包蛋又太老?這次怎么樣?”

    “唔。”晚潮費勁地咽下一口面,“很有進步,湯水足、滋味濃。”

    “是嗎?”荊劭露出一絲心滿意足的笑容,嗯,真不愧他用心改良。

    晚潮把頭埋到面碗上,一邊吃,一邊忍不住想偷笑,原來他還都記得那天晚上她批評過的話?看來這些日子她言傳身教的,也不是沒效果。

    荊劭又點起一根煙。看著她大口大口香噴噴地吃著他煮的面,沒來由地心里一陣柔軟。剛才陰霾的心情,似乎都在這一刻一掃而空。鐘采、手術、種種的瑣碎記憶,都慢慢消散在遠處。

    “你在想什么?”晚潮面吃到一半,忽然抬起頭,烏黑的眸子,探詢地盯上他的臉。

    “沒什么。”荊劭笑了笑。

    “你還在想著鐘采吧。”晚潮放下了筷子,語氣漸漸變得迷惘,“荊劭,我真是不明白,為什么過了這么久,你都不肯忘記她?她到底有什么好?”

    “她……”荊劭沉吟,是啊,鐘采有什么好?他始終還記得,第一次看見她,在中心醫院的紫藤花架下,她穿著白衣,靜靜地朝他微笑。幾乎每一個見過她的人,都驚嘆她秋水一般明麗的容顏。

    在她臨走之前的那個晚上,她眼里充滿了淚光,“對不起,荊劭。”縱然是在決意要離開他的那一刻,她的語氣,仍然溫婉一如往昔。到底她有沒有過一點留戀?這問題直到如今他也找不到答案。

    “鐘采很漂亮,而且溫柔斯文。”荊劭彈了一下煙灰,“做護士的時候,很多主刀醫生都想要她當助手。不過鐘采一向不喜歡醫院,她討厭血,討厭消毒水的味道。”

    分手之后,他印象里這還是第一次,跟另外一個人提起鐘采。一直都以為,這個名字這個人,會從此埋在心里,絕口不提。

    “所以她堅持去做了空姐?”晚潮問。其實私心底下,她真的很替荊劭不值,“你的手就是為了保護她才受傷的,沒錯吧?那個時候,她至少應該多留幾天,跟你一起面對困境。”

    “那件事只是一個意外。”荊劭說,“其實當時我是來不及考慮后果、權衡輕重,就是本能地擋了一下。隨便換做誰,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那瓶子砸下來,自己先閃一邊。”

    晚潮沉默了。他說這是本能。可是有幾個男人,會在危險到來的一剎那,把自己的女人擋在身后?更何況連竹青都知道,他的手,甚至比他的命還重要。

    “你其實一點也沒有記恨鐘采。”晚潮看著他,事到如今,他都不肯說她一句不是。

    “我就算記恨她,有什么用?能挽回什么?”荊劭把煙頭按熄,“算了晚潮,我們不說這個。還是趕緊想個辦法,處理你臉上的傷疤,這樣下去不行啊。”

    晚潮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臉,“還有什么辦法?”

    “看樣子那個z字整形是非做不可了。”荊劭說,“現在的問題是,找一個放心的醫生來主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聽竹青說了,這手術其實不好做。”

    “嗯。”荊劭蹙了蹙眉,“我雖說不在中心醫院了,但那邊多少還有幾位舊同事,我想辦法找他們幫忙。”

    晚潮沒有拆穿他。

    當初他離開中心醫院,情形是何等的狼狽落魄,他跟那邊,還能有什么來往?對,他是可以低頭向那班舊同事求助,但是這個世界人情冷暖,別人肯不肯幫忙都未可知。更何況這有多么諷刺,他荊劭當年是站在峰頂、風光無限,被無數目光追隨仰視的人,現如今,叫他怎么開口說“這手術我做不了,所以請你幫個忙”?

    晚潮不愿意讓他去做這樣的事。

    “荊劭,當初——你為什么離開腦外科?”她問,“我知道你傷了手,可是再怎么嚴重的傷勢,也可能隨著時間過去而慢慢痊愈,為什么不多給自己一點時間,再試一試?”

    “我也想過留下,在剛剛受傷的時候。”荊劭把心頭的萬般感慨,都輕輕一語帶過,“可是做一個醫生,而不能站上手術臺,我留下來已經沒有什么意義。”

    這話說來容易,當初做出這個決定,也費了一番周折。才一出事,立刻流言四起,有人說闖進來酗酒鬧事的醉漢根本就是爭風吃醋,又有人說酗酒的人是荊劭自己,甚至添油加醋地把這件事渲染成兩男一女的花邊新聞。荊劭手傷了?傷得有多重?四周充斥著雜沓的猜疑、好奇、探詢,那些在他身后的目光,有惋惜、有竊喜、有不屑……

    鐘采無法忍受周圍不堪的流言,決定一走了之。她這一走,不啻于雪上加霜,當時他真的很混亂,也許就是因為這種混亂,使他失去了一貫的理性,犯下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有誰會相信,他荊劭,也有一天,會連一把手術刀也拿不穩?就連他自己,也不敢面對這個事實。

    所以當那個帶著女兒,不遠千里趕來求醫的母親,日日夜夜地站在他門外,哀求他為那個小姑娘做手術的時候,他心軟了。那是一個母親的臉,疲憊憔悴,滿懷希望,從白天等到晚上又從晚上等到白天,那么寒冷潮濕的夜里,她一直在瑟瑟發抖,眼里卻燃燒著火一般的炙熱。

    她等的不過是求他伸手救一救自己的孩子。

    那個小姑娘,是惡性腦血管瘤,在神經血管分布最密集的地方生出一個菜花狀的纖維瘤,隨時都有死亡的危險。因為瘤體壓迫視神經,她已經看不見東西,眼里是一片迷茫的死灰色。

    這樣的手術,除了荊劭,當時沒有第二個人選。他不得不答應。

    可是,這兩年來,他曾經無數次午夜夢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站在手術臺邊的無影燈下,燈光強烈如晝,四面寂靜無聲,只有那靜靜躺在那里的小女孩的臉,在等待他落下手里的刀。那張幼小的臉,冰雪一樣蒼白,他卻忽然發現自己的手,僵硬得不聽使喚,無論如何努力,手術仍然失去了控制,他的汗幾乎浸透了背后的衣裳。

    只要再快一點點,明明就來得及的……可是,偏偏就慢了那么一分,動脈血管忽然破裂,大量濃稠的鮮血,迅速蔓延開來,來不及有所補救,已經淹沒了那張蒼白的小臉。

    他不知道最后自己是怎么樣走出手術室的。只記得他第一眼看見的等在門外的那位母親。那是怎樣一張悲慟欲絕的臉啊!只看了一眼,他的五臟六腑都絞了起來,都是他的錯,才讓一個母親永遠失去了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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