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重重心事向誰言-《枯榮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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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榮與白盼玉成家以后,黃香惠把家搬回了長青村,和女兒女婿一起生活,姚錦枝雖心存芥蒂,但面上并沒難為這個親家母。自從添了小孫女,姚錦枝往兒子家來得勤了,抱著小家伙稀罕不夠。
一天傍晚,姚錦枝又來看小孫女,進院就看見香惠從外屋門里拎出個豬食捅,把烀好的豬食倒入槽子,她并未急于進屋,跟親家母拉起話來:“親家母呀,你怎么不張羅尋親呢?”香惠把豬食瓢伸進槽子半稀的湯食里,剛攪動兩下,那尋食的大花豬急切地探進頭歘歘起來:“我去哪里尋親啊。”姚錦枝說:“你可是日本根兒,有不少戰后遺孤都回國了,你也應該回去看看。”香惠漫不經心地說:“回不回能咋,啥都不耽誤。”
那頭花豬吃得起勁兒,竟把一只前蹄探了進槽子,香惠用豬食瓢敲了敲槽沿,叨叨說:“沒有跟你搶的,慢慢吃。”姚錦枝還在旁邊看著,問道:“那邊還有啥親人嗎?你父親應該還在吧?”香惠直起身子,搖搖頭說:“是啥情況都不知道哇!老黃頭活著的時候說過,我父親被強征入伍不久就趕上東北跑老毛子,說我日本國那邊還有個大姨。咳,多暫有消息多暫再說吧!”姚錦枝十分肯定地說:“我看你在這邊待不長,回國是早早晚晚的事兒。”說完,去屋里稀罕小孫女去了。
沒過多久,果然來了消息。香惠在日本的姨叫慶野節,她委托三姓探親團的高橋團長幫忙打聽妹妹和外甥女的下落,高橋是遺留在三道梁子的日本戰后遺孤,回來探親時經多方打聽,終于找到了香惠,并捎來一封信。看完信,她內心卻無法平靜了。高橋提示道:“如果想回日本探親,就找村里老人幫忙證實日本身份,咱小時候胳膊上種過‘牛痘花’也能印證身份。如果想在日本定居,必須有中國養父母的簽字,不然會受到那邊的限制。有意愿就提出申請,政府會積極安排。”臨走,又回頭補充一句,“我已經決定帶全家十幾口人到日本富山定居,這叫落葉歸根。”
高橋的話讓香惠活了心,她看著女兒那漂亮的幸子衫,忽然問道:“媽如果回日本定居,你去不去?”白盼玉搖搖頭說:“我已經成家,不可能撇下大錛髏和孩子,將來偶爾去一次兩次也只能是與你短期團聚。”香惠說:“那我先過去看看吧,定不定居再定。”
香惠在牛棚給老黃牛喂草料,并沒有覺察到有人來。“妹子,就你一個人在家?”忽聽見黃士魁的聲音,忙回身喜笑道:“哎喲,是魁子哥來了?啊,小兩口都不在家,給我辦事去了。”黃士魁撫摸著牛頭,搭話說:“看妹子侍弄牛多精心,比我這老爺們兒強,我就不愿意伺候牲口。”說話時回頭認真看了一眼這個寡居的女人,覺得那笑容籠罩在夕陽的光照里還那么嫵媚動人。香惠抿了抿耳邊的一縷鬢發:“咳,精心有啥用,這老牛閑時只會倒嚼兒,也不領我這份人情。你不是上長發村了嘛,金三角那塊地保住沒?”黃士魁說:“咳,別提了,索良不了解實際情況,瞎放一炮,人家非要驗地,結果咱虧了十六坰。”
香惠兩手往藍圍裙上擦擦,接著說,“這世上的事兒很少有兩全其美的,也不可能可自己心紅。按理說,當初開的荒地畢竟是人家的地盤,人家往回要也正常。總算還保住那些呢,要是都讓人要回去也干瞅著。這就說明啥,說明是你的終究還是你的,不是你的想要長期擁有也是不可能的。”黃士魁咀嚼著這番話,總覺得那話里大有隱意。
老黃牛把頭探進食槽,吃草料的聲音欻欻作響。
黃士魁盯著老牛的眼珠子,覺得那眸子有幾分憂慮似的。他問:“聽說日本國有消息了?”黃香惠說:“信是我姨捎來的,都翻成了中文,信中管我叫香惠子,說當年我們家是隨開拓團遷移到中國東北的,說我父親被強征入伍去補充兵員,趕上蘇聯紅軍出兵東北,成了俘虜,被關押在蘇聯兩年多。后來因身體患病遣送回國。不久又重新組成了家庭,卻再也沒生出一男半女,日子過得還算安穩。我姨說她很想見到我,說她只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希望我這個外甥女能回國,生活上有難處他們會幫著解決。還告訴我具體地址,是什么滑川市幾丁目幾番地。”黃士魁說:“哦,總算是聯系上了,信息還這么詳細,我替你高興。”香惠卻說:“其實我也挺矛盾,沒有信兒我心里盼;有了信兒我還舍不得。你說打小在這邊長大,回去語言不通,又沒啥技術,可咋生活呢?”黃士魁勸她:“能回還是回吧,雖然那是個小島國,條件應該能比咱這農村好些。回去時間一長,慢慢就適應了。”又問啥時候動身,香惠說手續辦完就走。黃士魁發現香惠看他的眼神有些異樣,忙說,“我就是聽了點兒消息,過來打聽打聽。沒啥事兒那我走了,有啥事兒你言語一聲。”
老黃牛一邊咀嚼一邊搖晃著頭顱,把項圈下的鈴鐺晃得清脆作響。
見黃士魁轉身要走,香惠忽然從后面攔腰抱住,把臉面貼在他后背上,喃喃道:“哥,別走……”黃士魁急忙四顧,慌亂地說:“妹子,快松開,想別人看見,好好的,可不能亂了根本。”香惠把他抱得更緊了:“從那次以后,你始終回避我,我有時想你想得心焦!我要回國,往后怕是見面都難了。現在,除了這頭會叫的牲畜,沒有人,咱就不能……”黃士魁沒有掙脫,心里卻翻江倒海:“那次咱都喝多了,可不敢錯上加錯啊!”香惠只好松開手,咬著嘴唇說:“你走吧,我怎么能影響你平靜的生活呢,你看我,這是又中什么邪了。”看黃士魁走出大門去,開口又想喊問,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忽然心頭一酸,竟落下淚來。
老黃牛發出低沉的哞哞叫聲,像是同情女主人而發出的悲鳴。
三天后,辦完回國手續,黃香惠提著一把鐮刀,獨自一人去了一趟葫蘆溝,在溝幫一片并不平整的荒地環顧搜尋。只見野草隨風起伏,飛鳥盡情穿梭,卻分不清何處是埋葬她母親的墳包,孤獨悲郁的心情如一株大葉蒿子無人體諒。自從搬回長青村居住,她時常會來看一看,每一次都會立在這片荒地里叨咕好一陣才離去。
啟程回國的日子到了,白盼玉和穆榮幫著提包裹走到院子里,黃士魁、艾育梅、姚錦枝等人都來相送了。艾育梅上前問:“這說走就走啦?”香惠說:“今天到縣里,然后到省城換車上大連,從大連坐飛機……”到了大街上,香惠含著淚水戀戀不舍地和眾人一一道別。艾育梅說:“香惠,想這邊了就回來看看!”香惠說:“難說了,我想我會回來的,畢竟這里有我的牽掛。”姚錦枝催促:“時間不早了,該上車了,別去晚了錯過了長途客車。”香惠這才上了穆逢時等候多時的老牛車,女兒女婿也上了車,說要送到公社客運站。老牛車向南村口駛去時,香惠不停地向大家揮手,見送行的親友越來越遠了,淚水卻像斷線的珠子簌簌下落。
長青村西雜樹林北頭是一片松樹林,經歷幾十個春秋早已成材。黃三怪經請示公社同意,將這片人工林砍掉,賣給村民。用大喇叭通知,間子長五米以上的三元一棵,五米以下的兩元一棵。艾國林來長青村串門兒,正好遇見砍伐松樹林,很是心疼:“這是我1955年帶領大伙栽的,說砍就砍了,可他媽白瞎了。”黃士魁說:“砍就砍吧,省著公社有的干部總惦記著。”僅大半天的工夫,松樹林就化做了平地。黃士魁砍了六十六根,一趟趟往家扛,一對雙棒兄妹也往回抬。艾國林幫著用鐮刀進行簡單修理后,堆在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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