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反目成仇-《枯榮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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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喜子領著黃香惠、穆逢時和穆榮一起奔向葫蘆溝。一只孤獨的老鷹在高空盤旋,觀察著大地上的一切風吹草動。幾個人沿著田間土道接近葫蘆溝東側,走到一塊坡地頭的時候,三喜子望望周圍的環境,指指腳下的土包,判斷說:“應該就是這個地方,年頭多了,都快把墳包趟平了。來來,大錛鏤,就在這腳下挖吧,肯定有骨頭。”穆逢時和穆榮用鐵鍬把微凸的土包挖開,從黑土里果然找到半塊頭蓋骨和幾根發紅的大骨頭,其它小的骨頭已經散架風化了。黃香惠跪在地上,細心地把能收的骨頭都撿起來,放在了紅布上,直到撿不到了才停下。她抱著紅布包,垂淚念叨:“媽,我帶你回國,你聽見了嗎……”一陣西風吹過,田里確青的黃豆秧和地頭焦綠的野蒿草又一陣起伏跌宕,宛如波浪一般。
分產到戶后,任多嬌接管長青大隊供銷點,那牌匾也換成長青村食品商店,但人們還習慣稱作小賣店。黃三怪進到店里,看見任多嬌在柜臺后面一邊翻看賬本一邊撥弄算盤珠子,他打量那一身碎花粉色連衣裙說:“算賬哪,收益不錯吧?”任多嬌一笑露出一對小虎牙:“還行,上個月沒少掙。”黃三怪盯著二嫂子的臉盤說:“你捯飭的挺帶勁哪,怪不得招人?!比味鄫烧f:“招人是因為村里就咱這一家賣店,沒有競爭的。”黃三怪說起俚戲來:“看來生意不錯,都是賣貨掙的?”任多嬌呲著小虎牙,笑著打趣兒:“嗯,不光賣貨掙的,還有賣肉掙的!”說著媚笑起來。
聞到一股酒氣,任多嬌用手在面前扇了幾下:“又沒少灌,在哪兒喝的?”黃三怪說:“在鎮上,和長發村支書崔成貴,他請的。”任多嬌挑理見怪:“這是喝點酒想起我了,我還以為你早把二嫂忘了呢!”黃三怪嬉笑道:“哪能忘呢,咱這交情都多少年了?!闭f罷,在柜臺前面的板凳上坐下,掏出煙盒,彈出一支香煙來,又掏出火機點燃,一邊吸煙一邊看二嫂繼續算賬。
任多嬌臉蛋紅撲撲的,一笑小虎牙就露了出來。黃三怪說起俚戲來:“你太會拿情,就這小虎牙顯得有點兒那個?!比味鄫墒樟诵θ荩骸澳闶遣皇悄佂崃??”黃三怪笑了,往前湊了湊,說道,“知道我為啥能當官嗎?我名字起的好,士全,全面的全,人中之王?!比味鄫善财沧欤骸班?,你可別自命不凡了,還人中王八呢?!?
黃三怪坐直身子,吐出一個煙圈兒,用食指往煙圈里捅了一下:“跟你說個正經事兒,南大排有一塊地,不足兩坰,人搬縣里了,我尋思那是一塊一等好地,應該把你那兩塊邊角二等地串換一下,不知你愿意不?”任多嬌的臉子仿佛一下就雨過天晴了:“虧你還惦記著我,那能不愿意嘛。”這時,張嘎咕進了店里,晃著大腦殼說:“那暫來一趟了,推不開門兒?!比味鄫烧f:“那暫點點貨,你買啥?”張嘎咕一邊掏錢一邊狐疑地說:“點貨?也沒進貨呀?買糖球子。”黃三怪笑說:“點點破爛貨?!闭f完往腳下彈彈煙灰,起身走到門口,回頭說:“放心,那地準給你串成。”
夜幕低垂,村中心大道那一排路燈亮了,朦朧的燈光透過樹枝,把枝枝葉葉描畫在沙土路上。鐵匠修理鋪房門大敞四開,捅旺的一膛爐火輝映著金鐵匠和張嘎咕忙碌的身影。幾聲手錘引領,幾聲大錘緊隨,師徒二人配合默契,趁熱錘打著燒得通紅的鐵器,那叮叮當當聲如同一曲打擊器樂一般。
梁石頭從舅舅家出來,路過鐵匠鋪,聽身后一聲叫喚:“你給我站??!”那是黃得貢惱怒的聲音,梁石頭冷丁一回頭,一個女人從旁邊閃了過去,接著一個男人呼呼哧哧追過來。眼看要撞上,梁石頭閃身躲開,趔趄了兩下在街邊站定:“姨姥爺,你這是干啥呀?”黃得貢氣喘吁吁:“快,幫我抓住那個兔崽子?!币娛^沒有反應,沖那個女人跑的方向扯著脖子罵,“你個小老婆,是哪股熊湯揍出了你!”那女人站在不遠處雙手掐腰越罵越起勁:“你個老雜毛,你倒是追呀,累死你也追不上,追上我就喂你兩口。”
鐵匠鋪里的叮當聲停了,小賣部、豆腐房的門都呯呯作響,附近的一些人聞聲都跑出來看熱鬧。原來是曹丹跟公爹打了起來,她的妯娌趙麗也過來看笑話。眾人紛紛議論,說黃得貢的兩個兒媳婦都拿得出,都不是善茬子,說大兒媳趙麗喜歡在背后裝槍,老兒媳曹丹愛在前沿打槍放炮。
黃奪二十五歲那年,杜春桂給他尋了趙賠本閨女趙麗,拉饑荒將趙麗娶進了家門。饑荒還沒有還完,又張羅給黃耷訂婚娶親。黃得貢說:“老長,你讓大仙看看老驢能娶個啥樣媳婦?”杜春桂現出一副傲慢的神態:“這不用著急,早在我心上了,她高個,白臉,大眼,有文化,跟老驢歲數一樣,距咱這遠不過三里,方向在東南……”可是,與杜春桂預言正相反,黃老驢娶了曹丹,媳婦個頭矮,臉黑,小眼睛,斗大的字認不了一筐,比黃老耷還大兩歲,距這兒四十里,方向在西北。于是,黃得貢又罵老婆吹牛:“你那話沒個準兒,往后可不聽你胡嘞?!倍糯汗鹪庌q說:“我跟你說的都是反話,說高就是矮,說大就是小,說白就是黑,說不過三就是過三,說在東南就是在西北邊?!秉S得貢嘴一撇:“你是上墳燒報紙,純粹是糊弄鬼呢!”黃得貢在兩間破草房里住了多年,早就想蓋新房了。他找黃三怪在前街公冶山家東頭批了新房號,表面上許諾給大驢老驢住,讓出力,可小三間新房蓋好了,他盤算自己住東屋,西屋不好分配,就一直拖著。趙麗給曹丹一裝槍,曹丹果然又放了一炮。
“我們老黃家娶了你這鐵桿掃帚星,全都讓你給喪氣了。你給我滾!滾!”黃得貢用拳頭捶著大腿歇斯底里地大喊,引得附近聞大呱嗒家一條大狗出來汪汪亂叫。曹丹兒也不示弱:“你算個屌哇!你那腦袋都不如長青村小伙的卵子,你個老不正經的,你這個老王八,你是個掏灰趴?!甭劥筮舌滩蛔烦隽寺暎骸鞍屟剑@曹丹真能攋大彪,啥砢磣她掏啥,罵老公公是掏灰趴,可不知道黃得貢上哪個兒媳婦炕啦!”金鐵匠也聽到了妙處:“真,真帶勁兒,比,比那電視劇,還,還來癮!”這工夫,黃得貢沖過去,把曹丹兒掀翻在地,騎上去,一頓猛打,打得曹丹兒嗷嗷直叫:“雜肏的,我讓你罵,我扇扁你這破嘴……”黃耷趕來,一把將爹從媳婦身上薅下來。黃得貢就地耍潑:“老驢打爹啦!兒子打爹啦!”黃耷把手松開,繼續跟他理論:“我們兩口子沒少給你出力,房子蓋好了,反過來不讓我們住,讓人家在里邊唱二人轉,還唱《秦雪梅吊孝》,多他媽喪氣,你安的啥心?你比過去大地主還狠,當年孟五爺也沒像你這樣,讓大家評評理,你做的對不對?”黃得貢罵道:“好哇,你個小鱉犢子,你教訓老子?你寒磣我,我可是你爹?!秉S耷說:“你扎乎啥?這年頭兒,誰是誰的爹,有錢才是爹!”黃得貢拉開沖撞的架勢:“今天我跟你拼了,誰也別攔我!”黃耷叫號:“沒人攔擋你,來,來,過來呀!”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黃得貢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一陣摩托車的引擎聲由遠而近,一道刺目的燈光掃過來,有人喊:“村長來了?!比藗冮W出一條道兒,摩托車急剎車時,黃得貢一個高兒從地上彈跳起來。錢老牤問:“你們這是干啥呀?耍猴哪?”黃得貢垂頭不語,聞大呱嗒在他身上拍拍搭搭地說:“哎媽呀,妹夫呀,你可沒看見一出好戲,這老公公和兒媳婦打起來啦,你都猜不到,罵得那個砢磣,說老公公是掏灰耙哪!”錢老牤訓斥黃得貢:“你說你這么大歲數了,有啥大不了的,鬧得驚驚贓贓的。不是我當小輩兒的說你,你咋凈給咱文明村抹黑呢!”曹丹解恨地說:“該刷!”錢老牤一瞪眼:“你也不是個省油燈,啥砢磣你罵啥,讓不讓人笑話?”黃老驢說:“牤子,真不怨我們,我爹他欠我們工錢不說,有房子不給我們住,他事先說好好的,現在不兌現,還動手打我媳婦。”錢老牤罵道:“得了,得了,都他媽不是什么好餅,一個巴掌拍不響,一個不怨一個。既然當初答應給兒子住,那你就得復前言?!秉S得貢不甘心:“那不行,我蓋一回新房自己撈不著住,那哪行!”錢老牤說:“那曹丹就是個滾刀肉,你能跟她扯得起呀?行了,你自己尋思尋思吧?!闭f完,騎著摩托車,一溜煙地拐進大隊院子里。
這一仗打得如此熱鬧,那堂堂大仙兒竟然沒有露面。黃得貢一邊懊喪地往家走,一邊罵:“我哪輩子做了大孽,啥人都讓我攤上。有個橫吹六臊的大仙兒,有個蔫嘎使壞的趙麗,又有個炸不熟煮不爛的曹丹,變著法地折騰我,啥人能他媽受得了?!币厦啦唤粯?,現編了一套嗑,大聲念叨:
黃得貢,不是物,蓋房不讓兒子住,留給唱二人轉指明路。
驢媳婦,不讓步,大罵公爹老頑固,今后這爺們兒還咋處。
姚三朵聽到三怪和二嫂子的一些風聲,便警覺起來,對黃三怪的行蹤也留了心。這天晚飯時拿話特意磕打:“哎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要點兒臉吧,啥身份不知道!”黃三怪并不介意媳婦磨叨,還勸說:“這又聽著啥了?別聽人家瞎說,有些人看我當官嫉妒。我就是待不住,愿意上別人家消化食湊熱鬧?!彼龑徱曋蛔屓朔判牡恼煞?,視線卻無法準確聚焦:“咋的,不認賬啊,還非得把你們按在炕上??!我可告訴你,那閑話不會空穴來風,你待不住誰也沒擋你溜達,可有腥味的地方盡量少去,別惹我急眼?!?
黃三怪把媳婦的提醒當成了耳旁風,依然隔三差五往二嫂子家跑。這天吃完晚飯,黃三怪出去溜達,姚三朵瞄著影子見是往后街去了,在院子里徘徊了好一陣,終于拿定主意,踩著一路皎潔月光向后街走去。剛走進二嫂子的院子,就聽見那兩間房的屋里傳出一陣陣說笑聲。她探著頭往玻璃窗里觀看,只見炕上坐著寡婦二嫂和離異的親妹子多優,黃三怪盤腿大坐在那姐妹中間有說有笑的,低聲罵了句:“真不拿自己當外人,還要不要個屄臉了。”
黃三怪拿腔捏調地跟屋里的一群人說笑話:“新婚之夜,熱鬧過后,客人們都走了。那小兩口準備休息了,脫下衣服剛上炕鉆進被窩,新郎官就忍不住用手去摸躺在身邊的新娘子。剛碰了幾下,新娘子馬上從被窩里坐起來,非常嚴肅地對新郎官說,你這是在干嘛?咱們是為革命走到一起來的,你怎么會有這種資產階級丑惡思想呢?那新郎官一愣,馬上反應過來,忙說,我這就是為了革命的下一代在努力工作呀,怎么,難道你想破壞革命下一代的事業嗎?新娘子聽罷,還愣愣地問,是真的嗎,新郎官說,是真的,快來吧,讓我給你撒點革命的種子……”說到此處,眾人都笑了。看見姚三朵突然出現在屋里,黃三怪的笑容一下僵住了,任多嬌招呼說:“三朵來了?”姚三朵沒有搭話,看見炕沿墻下丈夫那雙锃亮的皮鞋,彎腰提起,轉身就走。黃三怪喊問:“你把我鞋拿跑干啥?”姚三朵并不答話,只顧拎著皮鞋,氣呼呼往回走。黃三怪光腳下地追出屋子,身后傳來一陣取笑聲。
到了中心道上,迎面碰上了公爹和婆婆。三喜子問:“你這是耍啥嘛,咋還拎著兩只皮鞋呢?”姚三朵氣囔囔地說:“這是你兒子的,他撂下飯碗就往二寡婦那兒跑,遙山駕嶺跑破鞋,我要痾磣痾磣他?!辟Z佩綸說:“你二嫂子家招人,三怪就是湊個熱鬧,能有啥事兒,別聽閑話?!币θ湔f:“今兒我抽冷子去二寡婦家一看,他果然跟人家姐妹眉來眼去的,我要再不醒腔那就是個傻子。讓他跟二寡婦過吧,我可跟她惹不起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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