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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大聚會-《枯榮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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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近五月端陽,年過七十的金書林攜老伴回故鄉省親祭祖。事先接到信兒的金書山特意殺了一口二百多斤的肥豬,除村上買去半拉半,又賣了一腳前槽,自己留下一腳后鞧和頭蹄下水招待親人。老哥倆一見面特別親近,拉著的手久久不愿松開,即使嘮嗑照相就餐也都坐在一起。金書山做東,組織金氏家族南北方親人大聚會,家里一時熱鬧起來,仿佛是辦喜事一般。

    親人們在一起閑嘮,除了家長里短,最愛聽金書林講他親身經歷的故事。金書林喝著大碗溫熱的白開水,與親人們閑嘮:“我常用兩句話概括我的經歷,當兵前我仇大苦大,當兵后我膽大命大。記得第一次當兵是1946年1月,我那時十六歲,和書承哥一起偷跑去投奔的八路軍。”說到這兒便尋找金書承,金書山說:“書承哥有些癡呆了,已經臥床一年多了。”金書林說:“找個時間,我得去看看他。”接著就滔滔不絕地講起那些往事來。

    “我當兵不久,多次參加戰斗。春節,我請假回家,爹怕我在戰斗中被打死,不叫我回部隊,還把我藏起來用人看著,讓老叔你把我帶到三姓縣親屬家藏躲,部隊見我遲遲不歸隊,只好收回了我的皮大衣和冬鞋。等我從三姓縣回到家鄉時,大部隊已經撤走了,我很想回到部隊上,幾次出走都被家人追了回來。后來家里看管的不那么緊了,我卻不知道大部隊的去向,非常苦悶。熬過幾個月,想不到又有了第二次當兵的機會。1947年7月,土改運動中又征兵,正好我爹在旅大修飛機場顧不上我,趁這個空擋,我第一個去報了名。當時征兵,各村屯的小青年并不積極。有的村屯只有星蹦幾個,有很多村屯甚至是空白。我把本村的一些小青年說活了心,就連成了家的艾大眼也報了名。孟家窩棚一下子有十七人報名參軍,引起了組織上的重視。消息傳到區里報到縣里,把我們當先進典型進行宣傳,不僅殺豬羊慶賀,還披紅綢、戴紅花、騎高頭大馬,派三臺大馬車,敲鑼打鼓,風風光光地上三道梁子、老糧臺、劉油坊所屬各村屯巡游。經過一番大張旗鼓宣講,把各村參軍的熱情迅速調動起來,孟家窩棚也因此被評為招兵模范村。”

    他講起攻打長春的經歷,把在場的人都吸引住了。“1948年7月,我們東北獨立八師三團攻打長春敵軍東大營小紅樓。7月20日,我們警衛連有兩個戰友去送信,通過敵人鐵路封鎖線時一死一傷。首長馬上派我這個通訊員去完成送信任務,我機警靈活,順利通過了那條封鎖線,完成了任務。那次戰斗打垮敵人一個營,我們部隊無一人傷亡。回到駐地后,我才發現帽子上穿了五個洞眼,頭皮穿一道黑溝。”聽到這里,大家一陣唏噓。金書林接著講:“7月21日,我軍打敵人小紅樓,回營慶祝勝利后天已是晚上,筋疲力盡的戰士們很快睡覺了,派出的哨兵也打瞌睡。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長春守敵六十軍全軍突圍出來,把我部哨兵都俘獲了,把我部住的大院團團包圍。敵人大叫,繳槍不殺,機槍向屋內掃射,手榴彈往屋里亂扔。在這萬分緊張時刻,參謀長從機槍手中拿過一支輕機槍,同其他機槍手掩護團部沖殺出去。在突圍路上,我回頭看見很多敵人對我們窮追不舍,還叫喊要抓活的。敵人追我軍九十里,到了九臺縣時,我軍后方兩個軍三個獨立師前來增援截擊。敵軍見勢不好,掉頭往長春跑,上級命令我部反擊,又追回到原駐地大院。見敵人又跑回了長春,我軍便住下,發現鍋上燉的豬肉等食物都被敵軍吃光了。等要睡覺時,我才發現自己棉褲內被打穿七個洞眼,幸好沒打到肉。”說完,屋內又是一片唏噓聲。金玲說:“大爺兒,你是長青村的英雄哦,我以你為榮啊!”金成林無聲地笑了。孟令春說:“你大爺兒不是一般人,經歷的故事多,讓他接著往下講。

    金書林的水碗空了,讓孟令春倒滿,便又講起參加抗美援朝的往事來:“1950年11月我隨部隊到沈陽鐵西區民豐街志愿軍留守處,還是負責警衛工作。1952年2月,去了朝鮮戰場。一天晚上部隊搶渡清川江,江面結一公分薄冰,江水冰冷浸腰刺骨。涉過江水,爬到山坡雪地里,凍得戰士們極其難受。只好兩人一對,互相用懷暖腳,在雪山上趴一天兩夜,吃自帶的大米、炒豆和雪團。8月15日,美國飛機炸壞了去后梅方向的公路,上級派我們乘坐一輛汽車去搶修公路,回返時我坐在車箱后頭。敵機又來了,發現我們的汽車立即進行轟炸掃射。司機準備把車開進山洞里隱藏,因開太快了,到轉彎處我見汽車左邊輪子離開地面,急忙和兩個戰友跳車。剛從汽車后頭跳下來,汽車就翻下了四十多米深的懸崖,二十多個戰友都犧牲了。接著,部隊修野戰工事指揮所,我積極參與挖三米高的防空坑道。我和另外兩個戰友正彎腰吃力地抬石頭,突然發生了塌方,當場砸死一位戰友,砸傷了另一戰友的腿,砸傷了我的腰。我的鮮血染紅了軍大衣,卻根本動彈不了。我被送到野戰醫院治療三個月,從此留下腰疼的病根兒,常靠拔火罐子緩解。”說到這里,金書林下意識地把右手握起來移到腰后輕輕地捶了捶。麻臉婆呦呦兩聲道:“大侄子命可真大呀!”金小手也感慨道:“你有今天,全是拿命換來的呀。”孟令春在外屋門口聽了半天,在圍裙上擦擦手,探過頭來,笑呵呵地說:“大哥真不容易呀!你躲過這些大難,必有后福哇!”

    聽了這話,金書林笑了笑,又說:“正當我可以大有作為之時,因為武斗,戰爭年代留下的傷病再次復發。那時,我隨部隊調防到潮汕市,正趕上*****爆發。隨著武斗不斷升級,局面陷入極度的混亂。正當武斗最激烈的時候,我們部隊聞知有個組織動用槍炮,便及時出動,維護地方穩定,避免造成更嚴重的傷亡后果。我和營指導員一起乘坐翻斗摩托車去找那一派談判,行駛到他們把守的地界,子彈嗖嗖從身邊飛過。他們把矛頭對準我們部隊,對抗時有不少戰士被他們從當地政府二樓往下扔,像下餃子一樣,當時摔傷送醫院一百多人。我也被他們從二樓扔下來,幸虧在地面的部隊戰士把我接住。但他們有人用大棒子從人群縫隙中狠狠杵了我的腰,從此傷病加重了。后來我任團副參謀長,又晉升為副團長。7月在潮汕市支左,并結合到當地***班子里,掌管著公檢法大權。那時候我太累了,腰部經常疼痛難忍,有時直不起腰,翻不了身,不得不住進醫院治療。診斷是,腰椎隱裂、滑膜炎,腰間盤突出、骨質增生。”孟令春說:“看大哥像個好人似的,沒想到身體還有這么多毛病。”親友們也都讓他多保重身體。

    金書林在弟弟的陪伴下,帶著鐮刀和供品,去了一趟葫蘆溝。老柳樹已經成了一株枯木,附近幾座墳塋長滿一簇簇荒草。給金家墳塋割了荒草,在父母的墳前擺了供品,跪下磕了頭。又找尋金家甸當年老房子的大概位置,故地重游,唏噓不已。他對弟弟說:“我想我媽了,總想回來看看,也許當年呀,就是在這一片地方的土屋里我娘生下了我……”回憶一點一滴,淚流滿面。

    金書山在自家擺兩大圓桌,二十來口老少同堂共處,盡顯血脈親情。菜香彌漫,酒杯交錯,談笑風生,親人們頻頻給老人家敬酒,紛紛表達敬意。習英說:“書山啊,你大哥從來沒像今天這么高興過,他歲數大了,擔不住酒力了。”金書山說:“大嫂放心,不會讓大哥喝多,我們都不攀酒。”金書林激動地用手絹沾沾眼淚:“今個兒高興,咱家族難得大聚會,讓大家都盡興。”

    然而,就在這愉悅的進餐過程中卻出現了不和諧的音符。金小手的外孫子吳直借著酒勁兒發起牢騷:“現在這社會遍地是貪官!沒聽人說嘛,‘上午跟著車輪轉,中午圍著餐盤轉,下午圍著牌桌轉,晚上圍著裙子轉。’不過,他們腐敗也害怕,‘一怕小姐有病,二怕情人懷孕,三怕老婆拼命,四怕群眾寫信。’在我們那兒,‘老三位’把村子禍禍得不成樣子了,你們這也好不到哪去……”金書山攔了一句:“不能說那么絕對,不全是社會上傳的那樣。”吳直卻越說越來勁兒,還打著夸張的手勢:“這么說吧,如今的官沒幾個好的,全拉出去槍斃可能有冤枉的,但是隔一個槍斃一個肯定有漏網的……”

    見金書林沉下臉子,金書霞忙扯了一下吳直的衣袖,小聲說:“老爺子不高興了,別胡咧咧了。”金書林把酒杯往桌面上重重一頓:”跟誰說話都比比劃劃的,太沒有教養了。”金小手說:“他喝點酒不知天高地厚,別聽他亂發牢騷。”金書林看了幾眼吳直:“你小子說話長沒長腦子?窮苦老百姓翻身解放多虧了誰?新中國發展到今天多虧了誰?說咱黨這個也不好,那個也不好,你知道你這叫什么嗎?”老人家站起來,用筷子猛敲飯碗嚴厲地說道,“你這是典型的吃咱黨的飯罵咱黨的娘!書霞,你瞅瞅你這孩子咋教育的?太次了!”金書霞一把拉起兒子:“你快走吧,別惹你大舅生氣了!”急忙把吳直推出了屋門。習英瞇瞇著小眼睛寬慰丈夫:“那就是個不太懂事的孩子,你跟他生什么氣呢?”對眾人解釋說,“大林子對黨感情深,誰要說黨的不是,他一萬個不愿意。”孟令春也逗笑:“大哥呀,原來你也有脾氣呀,平時可沒看出來呀!”金鐵匠、金小手等人又一陣勸說,老人家方才消氣。

    金書山招呼兒女敬酒,金璽臉上浮著青澀的笑容,和姐姐金玲、姐夫梁石頭一起端著酒杯走到伯父伯母身邊:“大爺兒大娘,我和姐姐給二老敬杯酒,祝二老健康長壽。”說完,一同與老人碰杯,然后示意親人們共同喝了一口。金書林囑咐道:“金璽呀,你是個好苗子,前途不可限量。你是老金家出的唯一的大學生,可給咱金家添彩兒了。大學一畢業,就成了央企車間的技術員了,一定好好干,給咱金氏家族爭光。”金璽說:“大爺兒,您是我們的榜樣,我們一定努力,不辜負您期望。”金玲摟著大伯父的脖子,親切地貼臉,說了幾句悄悄話。

    自從傳來浙江知青要來回訪的消息,那些熟悉知青的村民都免不了有些興奮,就連五月端陽的村莊也似乎打起了精神,煥發出暖意洋洋的光采。縱橫幾條水泥路和村部大院子都已經清掃干凈,就等著遠方的親人如期到來。黃三怪指揮金四眼往村部墻上釘釘子,隋有道拿著一卷紅布,把在村部院里閑晃的張嘎咕喊過來:“來,搭把手,把這條橫幅掛墻上,把繩頭拴釘子上。”張嘎咕晃著大腦殼,側楞著膀子跑來,與金四眼一起把一個紅底白字的長條橫幅扯開,幾個拿著彩葫蘆的淘孩子嘰嘰喳喳圍上來爭搶著念字:

    熱烈歡迎浙江知青下鄉三十周年回訪第二故鄉

    張嘎咕搖著腦袋嘻嘻笑兩聲,問錢老牤:“嘻嘻,不整隆重點嗎?倉庫有大鼓,有銅歘。”錢老牤說:“不用,他們回來就是參觀、走訪,咱安排一頓飯,敘敘舊。他們不在這兒住,當天就回縣里。”滿頭白發的姚老美邁動露水打濕的褲腳走來,拿著新采的艾蒿指著條幅說:“錢主任哪,他們多暫到?”“就今天,再有兩小時準能來。”錢老牤臉面迎向陽光,瞇起眼補充道,“昨晚他們就到三姓縣城了,估計現在已經啟程,在來的路上了。”

    大約十點鐘,村部門前人頭攢動,鄉親們早已等候多時。當大巴車剛剛停穩,知青們紛紛下車,來不及辨認熟悉的面孔就模糊了淚眼。這些當年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如今多數都已年過半百。索良、黃士魁拉著徐二山、富久的手寒暄。索良問:“都回來了?”徐二山說:“回來十九個,我媳婦大馬囡行動不便,我小姨子出家了也沒來。”黃士魁問:“路上順利吧?”徐二山說:“還算順利,昨天到三姓縣城已經晚上了,縣里領導們在三姓賓館舉行的歡迎晚宴,今早六點半吃完早餐我們就啟程了,我們還記著官道岔道口‘紅原’路標,沒想到因為改回老名‘福原’錯過了,往三道梁子去了,覺得不對勁半道忙返了回來。下了官道一看,原先的砂土路已變成了水泥路,有些路段已經拉直,可好走啦。”富久說:“一路上,我們總是向車窗外張望,唯恐遺漏熟悉的田園景象。當看見長青村的房屋時,都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啊!”仔細端詳著黃士魁,“黃大哥不見老啊,臉上的褶子不多!”黃士魁悵嘆一聲:“咳,咋不見老,都是花甲之人了,歲月不饒人哪!”富久巡視著人們,發現了嘎咕:“那不是嘎咕嘛,他也老嘍!”張嘎咕梗了梗脖子,把大腦袋挺了起來:“嘻嘻,不老,我不老!”見他那一副不服老的樣子,眾人都笑了。“黎紅,黎紅——”聽見艾育梅的喊聲,黎紅沖出人群:“姐,我回來了!”兩個人像久別重逢的親人熱情相擁,左看右看。

    “多年未見,你想死姐了!”

    “是啊,我也想你們呀!”

    知青們站在村部院子里,四處尋看,黃士魁一邊指點一邊解說,力求喚起沉在知青們心底的記憶:“這院子是不是老熟悉了?在這里曾經有鐵犁鏵敲出的聲響、烘爐打鐵的叮當,廣播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那個露天戲臺拆了好幾年了,在那兒曾放過老電影、扭過大秧歌、開過社員大會,也見證過一些是是非非。這是村部,過去是大隊部的土房,去年政府撥款新建的磚瓦房。學校的磚房也是村上后蓋的,就是學生沒以前多了。衛生所、供銷點、烘爐早都沒了,原來的大禮堂也扒了,廣場變大了。中心街變成了水泥路,不像在早暴土揚塵的,也少了豬屎馬糞。十字路口街旁原來有口轆轤井,也填上好些年了。前邊火燎溝,現在樹比以前的少,溝也沒過去的深。當年孩子們在那深溝打出溜滑,半宿半宿不回家。大隊部東邊那個房子都記得吧,還是你們知青住時那樣,現在是我小姨子家住著。沒啥變化的就是這老神樹了,是不是一看見它就能想起過去?”

    只見老神樹下,兩個老頭兒正坐在大青石墩上,知青們圍攏過來,認出那是身體硬朗的張鐵嘴兒和白毛耋仙的公冶山。公冶山干瘦的身子就著陽光緩陽,那一張瘦削的臉面如揉皺的牛皮紙,抽抽巴巴的。他眼睛渾濁,微癟的嘴巴嘟囔著鳥語,還偶爾發出咳咳聲。黃士魁向知青們介紹說:“老先生雖然常常自己搖卦,卻不再給別人算命了。最近幾年,他曾經兩次抬進棺材里,又都緩過氣來,人們又送他一個外號‘老棺材瓤子’。”

    公冶山旁若無人地搖搖扣手里的銅錢,忽地將三枚銅錢往面前的地上散開。張鐵嘴兒俯身搭話:“老棺材瓤子,看你這一臉死相,好像剛從陰間爬回來,賴賴唧唧的靠死了好多人,可沒場說理去。”公冶山頭也不抬,細細察看銅錢,顫動著凌亂的白胡子嘟囔道:“鐵嘴兒,你小心點兒,等我再去那邊時把你也帶去。”見此情景,知青們竊竊私語:

    “這么老了還擺弄大錢呢。”

    “他這是算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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