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運河是一段鄉愁-《醉里挑燈看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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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一年鶯飛草長的三月,站在黃鶴樓上的我,忽然想起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的詩句,對于“煙花三月下揚州”的意境非常推崇。于是忽發奇想,能否雇一條船,帶上弦歌與美酒,從胭脂色的波浪上,遇埠則歇,對月而歌,半醉半醒地航行到揚州去呢?朋友也想體驗一下唐人的閑情,自告奮勇地去尋找客船。帆船找不到,覓得一只機動的畫舫也好。數日后,朋友沮喪地告訴我,偌大長江,找不到任何一只帆船與畫舫。再者,揚州不在長江邊上,即使雇到船只,也到不了瘦西湖邊上那一片令李白癡迷的城廓。我這才意識到,千年前的優雅與浪漫,早已是沉湮的古典了。
這一種迷惘,我曾寫進《煙花三月下揚州》那篇散文中。雖然失望一直在心中發酵,但也存著疑惑,為何古人可以從長江進入揚州呢?我記得瓜洲古渡是運河與長江的接口。如今,瓜洲的二三星火,也沉入了歷史的蒼茫嗎?
還有一次,大約是兩年前吧,我訪問河南永城縣境內的華佗村,這里距亳州只有二十多公里,是漢丞相蕭何的封地。村里一位老人告訴我,村中央曾是揚州通往洛陽的運河故道。農家砌房,經常從地下挖出一些殘舵和鐵錨,當然,也有一些斷桅與朽腐的船板。老人讓我看到了一個銹蝕的鐵錨,我撫摸它,象撫摸一段戛然而止的歷史。從村里走出來,無論是東望揚州還是西眺洛陽,我看不到浮在波浪上的舟檣。一望無際的青紗帳,不再允許一盞桅燈或者一朵漁火在這里作片刻的盤桓。
數年間,因各種機緣,我或者走在京杭大運河已經干涸的河床上,或者在它尚在流淌的河段上看夕陽下的浪影。淤塞與疏浚,開鑿與廢棄,輝煌與衰落,保護與開發,似乎它永遠都有著訴說不盡的憂傷,展示不盡的畫卷。站在杭州的拱宸橋上,我希望看到從煙波深處搖來的烏蓬船;在無錫城中的清名橋上,我披著煙雨濛濛的春雨,思忖著,為何腳下的流水,再也不能流到幽燕之地,在通州燃燈佛舍利塔的身旁,聽一聽京韻大鼓,洗一洗北國的胭脂呢?
崛起于歷史,必示寂于歷史。寒山寺夜半的禪鐘依舊,但客船不再;揚州仍不缺三月的煙花,但迎送游子的布帆,早已消失在水遠山重的前朝。
難道,那一條流動著繁華與錦繡的人造的動脈,只能在屢遭蟲蛀的線裝書中尋找嗎?
二
如果在歷史的版圖上尋找中國古代文明最偉大的標識,則應該首推長城與運河。它們一個傲然矗立,一個悄然流淌;一個橫貫東西,一個牽引南北;一個伴著鐵馬金戈,一個浸于槳聲燈影。一個靜態的陽剛,一個動感的陰柔。比擬于人,它們應該是一對夫妻。一個冷峻,一個燦爛;一個征伐,一個孕育。相伴而生啊千年廝守,在它們的結合中,誕生了一個又一個強大的王朝。
但是,在今天,在世人的文明譜系里,長城卻是要比運河的名氣響亮得多。長城上的雉堞與磚堡,至今仍讓世界迷戀;而運河里的船隊與波浪,似乎已經退出人們的視線。
作為中國人對生活的一種表達方式,運河早于長城。在公元前的五世紀,當人類虔誠的心智尚處于神話的年代,一個諸侯國的國君在他統治的疆土的北方,決定挖掘一條河渠以運輸戰爭的糧草。這個國君叫夫差,這條河渠叫邗溝。六年前,我到揚州,專程造訪邗溝。多么瘦弱的一條水溝啊,在水脈旺盛的揚州,它顯得過于寒磣。它現在的樣子,不要說運送糧草,就是采蓮船也無法通過。但我知道,這不是歷史的原貌。公元前486年就已經通行的人工河,應該是一條動脈而不會是一條毛細血管。兩千多年歷史的變遷,我們早已習慣了滄桑之后的陌生感。被截斷或者淤塞的輝煌,只能讓我們親近古人理想的碎片。
河流死去的顯著特征便是消失了槳聲帆影。這有點像沙漠上的胡楊,它保留了生長的姿態,但再也不能用綠色哺育大地。幸虧運河并沒有完全死去,還沒有變成僅僅只是供人景仰的舍利。
盡管邗溝衰敗,但運河的歷史畢竟從它開始。自夫差之后,多少代帝王都在進行著開掘運河的接力賽。到1293年,在一位統治中國的蒙古皇帝的手上,自杭州到北京的運河才全線貫通。運河前后修筑的時間大約1800年,它的總長度也大約是1800公里。時間的長度就是運河的長度。這不是巧合,這是中國呈現給人類的奇跡。
說來奇怪,一條京杭大運河,少說也與幾十位皇帝有關。但在民間影響最大的,莫過于吳王夫差與隋煬帝楊廣。兩人對運河的貢獻最大,但兩人都是昏君。楊廣自洛陽乘著錦舟從運河來到揚州,最后橫死在那里。我到揚州,專門去雷塘看了他的墳墓,并謅了四句:
楊花凋敗李花香,地下誰能說短長。
鐵馬錦帆皆過盡,夕語無語下雷塘。
秦始皇暴虐,但沒有他便沒有長城。隋煬帝荒淫,但是他讓南方的運河流向了北國。僅限于道德,我們便無法客觀地評價歷史上的功過是非。運河是一部大書,我們在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種環境下閱讀它,都會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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