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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經(jīng)歷了一場大風(fēng)波，又歸于平靜。涵三宮，董先生不知哪里去了，向先生也不知去向，好朋友劉福犧牲了，顏法又到了造船工地，揮著斧子砍木頭。

    老大和老三還去賣菜，老四老五上私塾，小妹顏珍跟著姆媽，空閑時(shí)，她常去對門，和芷秀玩耍。

    芷秀已經(jīng)9歲了，天天幫母親煳火柴盒，顏珍去了，她就把自己攢的一點(diǎn)好吃的東西拿出來給顏珍。芷秀心腸軟，這是大人一致認(rèn)為的。沒有爹的女孩子，從小跟著柔弱的娘，性格上自然就軟弱了。

    倪媽媽近來老覺得身上不好。先是頭疼，接著呼吸也困難了，搬一回貨，要咳好多次，還要喘息好久。漸漸的，人瘦成了一根干柴。

    她到傅家去，把自己的苦向傅家姆媽訴說。傅家姆媽只能安慰她，別的也沒有什么辦法，窮人得了病，就只能挨著！

    倪媽媽的苦，比長江還長，比長江還深！

    在武漢漢陽鄉(xiāng)下，有一個(gè)叫十里鋪的地方，這里離城市中心十里地，人們多以種菜為生。

    有一個(gè)小灣子，住著幾十戶人家，一色的倪姓。有一戶人家，經(jīng)過好多代人的節(jié)儉奮斗，算是小有薄產(chǎn)，到倪典誠這一代，偏偏單傳。這典誠生性懦弱，說話支吾，加上無兄無弟，灣子里的地痞無賴，便起了壞心思。

    那時(shí)候典誠父母都已去世，妻子何氏良善溫厚，地痞們便設(shè)下圈套，先是引誘典誠吸食鴉片，后又教他賭博。這兩件事，只要沾上一件，已足以敗家。

    典誠身不由己，那些強(qiáng)悍的地痞們螞蝗一樣沾著他，軟硬兼施，坑蒙拐騙，久而久之，典誠到處打下欠條，沒有錢，惡棍們翻了臉，強(qiáng)逼著典誠，先是賣田，接著賣房子，終于一貧如洗，掃地出門。

    典誠帶著妻子和大女兒小紅，兒子天武，小女兒芷秀，背著簡陋的行李，離開老家，到漢口貧民窟，租一間板壁房住下。

    這個(gè)懦弱的沒有男子漢魄力的男人，為了生活，擺起了煙攤，賣起了水果，卻是屢戰(zhàn)屢敗，本錢虧光。骯臟的人海，實(shí)在容不得一個(gè)沒有生存能力的人混跡其中。典誠到這山窮水盡之時(shí)，終于明白自己留存人世是一個(gè)錯(cuò)誤，大年三十晚上，他悄悄地離家，一去不返。第二天，人們在一個(gè)干涸的池塘邊發(fā)現(xiàn)了他凍僵的尸體。

    沒有下葬的錢，直到四天之后，才有慈善者出資將他掩埋。

    倪媽媽哭干了眼淚，被子又被房東扔到街上，她拖著三個(gè)年幼的孩子，到親戚家寄居。親戚也窮，騰一間房，只收取極低的租子，對于這個(gè)風(fēng)雨摧殘下的家，已是厚愛。

    糊火柴盒，收入低得不能想象，兒子天武和大女兒小紅去鐵路上拾煤渣回來燒，吃的碎米，夾雜著地上撿回的白菜幫子。風(fēng)里來雨里去，四條生命在死亡線附近掙扎。

    那天早上，小紅忽然起不來床，發(fā)冷發(fā)熱，身子在薄薄的被子里篩糠一樣顫抖。

    “娘，娘，我不行了，救救我啊！”小小年紀(jì)，這樣無望地號叫！

    沒有錢，只有淚，倪媽媽唯一的方法，是把身上的破襖脫下來搭在女兒身上。天武絕望地抱著姐姐的腳，三歲的芷秀，爬到床里邊，把臉挨著姐姐的臉，天真地說：“姐姐莫哭，姐姐莫哭啊！”

    小紅一天衰弱一天，病痛折磨得她翻來覆去，號叫聲聲，做母親的眼睛發(fā)直，卻沒有絲毫辦法。三天后，小紅已經(jīng)沒有說話的力氣了，她嘶啞著叫娘，娘貼近去，她說：“娘，我想吃梨子！”倪媽媽哭著說：“兒啊，等你好了，娘買梨子你吃！”心里明白，哪里有錢買梨呢？小紅臉上露出笑意，忽然抽動了一下，就再無動靜！

    從床墊鋪下抽出半張破席子，小紅靜靜地裹在里面，小芷秀呆呆地看著，不明白這是做什么？

    天武和娘抬著小紅，到鐵路外挖個(gè)坑，小紅在這里脫離了苦海！

    好多天以后，芷秀在夜里，還在叫著“小紅姐姐抱我”！

    那年的臘月三十到了，早上，倪媽媽的爹，一個(gè)年邁的老塾師背著一只布袋來看外孫。袋子里有一斤肉，幾斤糯米，幾個(gè)蘿卜，一斤白糖。老人家，走了不少路，額上掛著汗，卻大聲說：“今天過年，把菜好好燒一燒，給孩子們吃！”倪媽媽打起精神和爹說話，送老人出門。

    倪媽媽的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大年三十，歷來是窮人的一道關(guān)，家里欠下那么多的債，按慣例，必須在今天還清。賒的煤、米，借的高利貸，都不能過今天。躲債是很多窮人的除夕節(jié)目，倪媽媽無處躲，也不能扔下孩子躲，只有硬著頭皮等著。

    下午，債主來了?？偣参辶鶄€(gè)，都是鄰近的人，倪媽媽小心翼翼的給每個(gè)人倒開水，天武搬來板凳，讓他們坐。

    開門見山，就是錢。實(shí)際上，看著這一貧如洗的家境，來人多少有些灰心，但是債不能不要，七嘴八舌，都想收回自己的帳，說來說去反而說不清了。倪媽媽苦苦央求，說有錢一定還債，今天實(shí)在沒有，請各位看在孩子的份上，高抬貴手，放我們今年一年。

    一個(gè)瘦長的，戴著眼鏡的人最兇，他是放高利貸的，高利貸這行最忌諱的是心腸軟，他的眼睛在家里搜尋了一下，發(fā)現(xiàn)了老外公送來的袋子。

    “咦？”他嗅了嗅，“肉味”！立即起身進(jìn)廚房，發(fā)現(xiàn)了肉和糯米。

    “好啊，拖著債不還，偷著吃好的！”他逼著倪媽媽：“你這臭婆娘，趕快把菜做了，讓老子們先過年！”在他的帶動下，那些債主們都嚷了起來，聲音越喊越高，小小的芷秀嚇得躲在床后，鉆在一個(gè)木桶角落里一動不動。

    孤兒寡母，面對一群男人的威逼，戰(zhàn)戰(zhàn)兢兢。

    倪媽媽含著淚，做好了蘿卜燒肉，又把糯米袋子解開，倒了一半，放高利貸的看見了，立刻罵起來：“你這婆娘還敢在老子面前耍花樣，把米都倒進(jìn)去！”說著不由分說，將米統(tǒng)統(tǒng)倒進(jìn)鍋里。

    當(dāng)著孤兒寡母，幾個(gè)男人大口嚼著肉，一邊還說菜少，瘦子又去找，將倪媽媽攢的幾塊豆腐找出來，把油瓶里僅有的一點(diǎn)豆油都倒進(jìn)鍋里煎豆腐。

    倪媽媽找了兩個(gè)小碗，想給兩個(gè)孩子盛碗飯，瘦子吼了起來：“混蛋！老子們還沒吃完，你敢讓小王八蛋吃！”吼得倪媽媽打個(gè)寒噤，拿著空碗，呆呆的靠墻站著。

    天武只有9歲，可是再也忍不住了，他望著瘦子大聲罵道：“你們這些土匪！”瘦子站起身，“啪”就是一耳光！天武豁出去，一頭扎在瘦子懷里，死命地頂。瘦子還想打，債主中有那天良未泯的拉住他，也有人覺得這樣對待孤兒寡母，實(shí)在過分了，幾個(gè)人這才出門。

    家里已經(jīng)被攪得一塌糊涂，灶臺上，鍋蓋上，桌子上，到處是糟蹋的飯粒，瘦肉都被啃了，桌子上丟著肥皮子，白糖吃了一半，另一半扔在桌上。倪媽媽哭著，一點(diǎn)一點(diǎn)將飯粒掃進(jìn)碗里，將肉皮子和沒吃完的蘿卜熱了熱，給兒子盛了一碗飯，又去叫芷秀，才知道芷秀已經(jīng)在床后角落里睡著了！

    外面，迎神的鞭炮炸得喧天，這可憐的母子三人吃著剩飯，家里冰窖一般。倪媽媽流著淚對天武說：“兒啊，我和你爹沒能耐，叫你們受苦了。你一定要聽話讀書啊，只有讀書，才能不受窮！不像你爹媽一樣受欺負(fù)！”

    為了躲避那些兇悍的人，倪媽媽將家移到了涵三宮，在這里她遇到了傅家姆媽，雖然貧窮不能改變，但是有了傅家姆媽，沒人敢欺負(fù)這孤兒寡母。

    這孱弱的女子，受生活迫害太多，內(nèi)心唯一的希望，是兒子能成人。

    生活上一切都節(jié)省，唯有燈油不省，她家的油燈，常常點(diǎn)的很晚，天武在燈下讀書，倪媽媽在燈下縫補(bǔ)衣裳。

    冬天，家里冷氣嗖嗖，芷秀天一黑就睡了，蓋著薄薄的被子，睡了半天，腳還是冷冰冰的。深夜倪媽媽和天武才上床，倪媽媽睡中間，天武床外，芷秀床里，倪媽媽把芷秀的腳放在自己胸口上暖著，又去給天武拽被子，天武懂事地說：“媽，我壓著被角哩，你還是給妹妹弄好吧！”三個(gè)人的衣服，都壓在被子上，抵御寒氣。到天亮，看見窗子上結(jié)著冰花，被子里，三人的體溫互相暖著，倪媽媽撫摸著兒女，苦心里也有一絲甜蜜。

    “寧死做官的老子，莫死討飯的娘！”倪媽媽對孩子們這樣說：“幾時(shí)我的芷秀長到十八歲，我就可以合眼了??！”

    老天不讓倪媽媽等到孩子長大。

    那天，她忽然發(fā)起高熱來，不大功夫，身上燙的像火，她想咳，卻怎么也咳不出，不住地抽搐著，呼吸受阻，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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