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孤苦兄妹-《父親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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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人沒有生病的權利,醫院是為有錢人開的,倪家連明天的飯都沒有,哪能去醫院?
天武按照娘說的,不住地用冷毛巾給娘敷著額頭,敷一次,娘就嘆一聲說:“我好多了!”
到了半夜,天武坐在娘的身邊,不知不覺迷糊了一陣,待到睜眼,娘已經沒有聲息了!摸摸娘的頭,溫度低了不少,他忽然覺得不好,開門就往傅家跑!
傅家姆媽摸著穿上衣服,跌跌撞撞跟著天武走,顏法也披著衣服跟在后面。倪家一片慘樣,芷秀蜷縮在床角落里睡著了,倪媽媽靜靜地躺著,眼睛卻是合不上。傅家姆媽的眼淚淌出來,她撫著倪媽媽的眼睛,說:“老妹妹啊,你放不下你的孩子啊!”說著放聲大哭!天武大叫了一聲“娘!”就撲上去,抱著娘不肯放開。小芷秀睜開眼,不解地看著這一切,看見哥哥哭,她也哭了起來。
傅家人都來了。天鵬把芷秀用被子裹著抱在身上,說:“好孩子,不哭,你媽是享福去了啊!”說著自己也止不住老淚縱橫。傅家姆媽問天武,你媽可有稍微好點的衣服,天武哭著說:“哪里有啊,我娘是世上最苦的啊!”傅家姆媽拭著淚,找了件補丁稍微少點的衣服,給倪媽媽穿上,顏勝和顏啟把竹床上的雜物拿開,抹凈,將倪媽媽抬到竹床上,蓋上一床舊床單。
“總得燒幾柱香啊!”天鵬說。叫老二,去敲開雜貨店的門,買一把香來。
一直忙到天亮,家里成了靈堂!
街坊們都來看了看,唏噓不已。小芷秀被嚇住了,不住地叫著娘,天武此刻沒有哭了,他抱著頭,蹲在娘身邊,想著他和小妹妹的命運。
天武的外公來了,這位年近八旬的老塾師,抹著老淚,看著女兒,口里喃喃地說:“老天不睜眼,老天不睜眼啊!”他撫著芷秀,顫巍巍地抽出手巾,給外孫女擦淚。
眼下最急的事情是棺材。外公也窮,倪媽媽家里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傅家姆媽自己到棺材店去,對老板說:“你做做好事,賒個棺材吧,就算我賒的!”這樣抬來一副薄棺材,又是顏勝和顏法幫著將倪媽媽入殮。到了墳場,臨蓋蓋子,天武對著娘的臉哭著說:“娘,你苦了一輩子,兒子不能盡孝,今天是傅家爹媽的大恩大德,讓你入土。娘你放心去吧,我一定要把妹妹帶大!”說著淚如雨下,所有在場的人都哭了起來!
外公說要帶兩個孩子走,但是他自己走路都顫巍巍的。天武就說:“外公,你不要操心了,不是姨媽家就要從杭州回了嗎?等他們回了,我和姨爹說去,讓他們接受我和芷秀!”外公說這也好。傅家姆媽就說:“老人家放心,天武和芷秀一天沒有著落,我們一天管他們的吃住!我和你女兒是說的來的朋友,她的后人就是我們的后人,我家沒錢,幫不了大忙,孩子的事是一定要做得叫她放心的!”說著就安排,讓天武和芷秀即刻住進傅家,芷秀和顏珍睡,天武和傅家弟兄們擠一起。外公看見這樣安排,算是放心離去。
可憐的老人,每隔兩天,都要走十幾里的路,來看看外孫!
天黑之后,芷秀有時發呆,想著娘。傅家姆媽把芷秀抱著,摸著她,念著古老的童謠。芷秀常常就這樣含著淚睡去。
等了一個多月,天武的姨媽從杭州回來了。
姨爹姓萬,是法官,家里有三個孩子,一回武漢,就買了一個小院落,院子里有四五間平房。他是應湖北地方法院邀請來做法官的,法院給了他一筆安家費。
天武去見姨媽,說了娘的事,姨媽也落了淚。說到接受兄妹倆,姨媽卻沉吟了。
“你姨爹的收入也不高……”姨媽似乎很犯難。天武苦苦哀求,說自己可以去外面做工,但妹妹實在沒有地方可去,求姨媽和姨爹說說,把妹妹芷秀收留下來。
姨媽留天武吃飯,安慰他不要著急。等到天黑,姨爹回了,姨媽和他嘀咕了好長時間,天武在外面,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終于,姨媽出來,高興地說:“明天去把芷秀接來吧!你也可以安心去做工了。你姨爹說了,年輕人,還是要讀書,姨爹找人讓你上夜校!”
天武的心這才安下來。
芷秀按照吩咐,托著一個瓷茶盤,上邊放著四杯冒熱氣的茶杯,輕手輕腳走進客廳,給客人送茶。
姨爹坐在太師椅上,呵呵笑著,和客人說話,客人們穿著緞子長袍,或是黑呢子制服,大聲地和姨爹哈哈笑著。
正預備叫聲姨爹,猛然想起,姨媽再三囑咐,在客人面前,絕對不可以說是親戚,否則將要受懲罰的!芷秀不由身上一機靈,慶幸自己提醒了自己。
最怕姨媽不要自己了啊!娘沒了,姨媽再不要,到哪里去呢?
送了茶,還要送瓜子,跟著就要去提來那只茶炊,給客人的杯子里添水。那只銅做的茶炊很重,芷秀提得很吃力,她用全力提著,有時,在路邊偷偷歇一歇。
“小姑娘,很能干啊!”客人有時候贊揚她兩句。姨爹曾告訴她不要多說話,她牢牢記住了,這時候她應該一聲不吭,面帶微笑,恭恭敬敬退出來。
出來后,要趕緊去伙房。大家人家,燒的大灶,做飯的師傅年紀已經六十,專管炒菜,燒火是芷秀的事。
開始芷秀不會燒火,哥哥教她:“人要忠心,火要空心!”將兩根粗點的柴火架在灶膛兩邊,再將稍微細小的木柴架在粗木之間,點上火,用嘴吹一吹,火就燃了。
芷秀學得很快。娘在的時候,她做什么都懵懵懂懂的,現在娘不在了,她忽然變得懂事了,什么事情,別人一說,就能做了。
有時她也想,要是娘還在?馬上一陣心酸。三歲死了爹,九歲死了娘,小小年齡,暗地里也知道嘆息自己的命苦!
洗碗、掃地,倒馬桶,芷秀手腳不停,哥哥囑咐,姨媽姨爹收養不容易,不能偷懶。哥哥暗地里對她說過,有一天他要出頭的,那時候他要把她接去,好好享福。
芷秀的心里牢牢記著哥哥的承諾,一個人的時候,想著想著,心里就覺得舒坦些。
“姐姐,你到哪里去了?”一個背脊佝僂的孩子在屋檐下叫她,是小表弟德濟。這孩子從小就有些駝背,怯生生的,他對芷秀很親近,成天一口一個“姐姐”,喊得人心疼。芷秀走近去,為他擦了擦鼻涕,牽著他的小手,到客廳里。
“弟弟你在這里玩啊,姐姐做事。”芷秀拿一個布做的娃娃放在德濟手里,叫他坐在椅子上,轉身去掃地。德濟很快就跟在她身后了,芷秀走一步,他也走一步。
燒火的時候,他也會到芷秀身邊,看著灶膛里熊熊的火焰,問芷秀:“姐姐,這火里面有什么東西啊?噼噼啪啪的!”
姨媽看這孩子連芷秀,就叫芷秀每晚給他洗臉洗腳。把他的臉洗得紅紅的了,又為他鋪好被子,讓他睡進去,那孩子總要對芷秀說:“姐姐,明天還來給我洗臉啊!”這孩子心眼善,有時候,姨爹從外地帶了好吃的點心回來,一般是不給芷秀的,兩個少爺、一個小姐也只能一人分一點,德濟總是把他的一份藏得嚴嚴的,沒人的時候,悄悄走到芷秀這里,把點心往芷秀口里塞。
每天,要到少爺們都睡了,姨媽房里也靜了,芷秀才能去睡。芷秀睡在雜物間,房子不大,堆著各種袋子,木器,靠窗用木板搭了個鋪板,就是芷秀的床。
開始的時候,芷秀天天夢里都以為是和娘睡在一起哩!腳還是放在娘的懷里,娘的手還是那樣把自己緊緊摟著。一下子驚醒,哪里有娘啊?四下是一片可怕的黑暗。空空的屋子,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猛然想到娘已經去了啊!這世上再沒有疼自己的娘了,自己是睡在雜物間里,周遭沒有親人!芷秀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興許娘的模樣會從什么地方出來吧?但看到的只有黑暗。“寧死做官的老子,莫死討飯的娘!”娘生前這樣對他們說。如今永遠沒有親娘了!眼淚順著芷秀的臉頰流下來,流進做枕頭的襖子里。娘啊,我好想你!芷秀輕輕念著,在模模糊糊中又慢慢睡去。
天武只能在歇工的日子來看看妹妹。天武在一家染料廠學徒,晚上睡在倉庫里,一個月只有兩天休息。還隔著好多天哩,芷秀就在心里暗暗算著,等著哥哥來的日子。天武學徒是只管飯,有很少的零用錢。他把這些錢都攢著,到那一天,買些吃的給芷秀帶來。
天武進了門,先要去給姨爹姨媽請安,說些話,等姨媽說“去看看芷秀吧”,就趕緊出來,到伙房去,妹妹正睜著眼睛等著哩!
芷秀往往一看到哥哥就哭起來!她只有十歲啊,哥哥如今就是娘一樣!哥哥拉著她的手,問她身體可好?晚上睡覺冷不冷?吃飯能不能吃飽?哥哥看周圍無人,悄悄把一個小包拿出來,叫妹妹放好,里面是吃的點心,夜里吃。有一回,是冬天,天武去拉芷秀的手,卻發現那手凍得像肉包子。天武趕緊去街上買了凍瘡膏,不敢叫人看見,把芷秀偷偷叫進雜物間,親手給她一點點搽著。搽完,把膏藥放在墊鋪下,囑咐芷秀一定記得夜里還搽一遍。
在這個時候,芷秀覺得哥哥是那樣親!她把頭靠著哥哥,享受著親人的溫暖。
“哥,你的書讀得怎么樣啊?”天武堅定地說:“我天天去讀,我一定能讀出來的!”天武在一個為工人辦的夜校里讀書,每天晚上,吃過飯,他準時去學校,夜里回來,在倉庫的昏黃燈光下做作業。老師已經多次表揚了他,預言他一定能學出來。
“妹妹,記得咱爹媽是怎么死的嗎?”芷秀說:“記得,爹媽是窮。”天武說:“娘死之前對我說,一定要讀書,做一個不受人欺負的人,為爹娘出口氣。我永遠記得娘的話!”還有話他沒說出來,那就是他一定要把妹妹帶大,帶好,讓妹妹也不受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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