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北伐壯歌-《父親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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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天沒打仗了,這最前線的地方,反而成了最安靜的地方。離城幾十米,幾乎沒有人聲,烏鴉在城墻上空飛過,旁若無人。那個兵今天又在那里站崗。他給了顏啟一件舊軍裝,顏啟趕快穿上,這樣遠遠看去,就是一個兵了。
囑咐顏勝在警戒線外面等著,顏啟緊緊腰帶,踏著臺階,大步向城墻上走去。
城墻上也有兵在來回走動,都是這個連的,可能連長囑咐了,沒有人問許多。那連長就在城墻上,看見顏啟,叫他過去,兩人到一個拐角處,這里城墻有一個缺口,下去五尺就是地面,過去顏啟和顏勝老從這里過墻。連長指著墻外說:“你看那對面的坡上,是他們的機槍陣地,只要他們不開槍,你就成了。你下去的時候,動作要快,但是落了地,就要舉著手慢走,不然他們當你是沖鋒的,你就沒命了!”最后,顏啟脫下軍服,露出里面的破衫子。正待再道一聲謝,那連長說:“去吧,看你的命大不大!”
按照連長囑咐的,顏啟從缺口里很快落了地,迅速站起身,慢慢下坡。果然,對面坡上有了動靜,顏啟趕緊舉起手,將口袋揚在手里。看見對面陣地兩個砂袋之間露出一個腦袋來,似乎還有黑洞洞的槍口。顏啟不敢喊,怕驚動守城的官,連長囑咐過的,要是當官的知道了,就不好交代了。
聽天由命,要是今天該我死,就死吧!顏啟沒有停步,一步步很慢地走著,所幸沒有聽到槍聲。這個時候,無論哪邊打槍,對顏啟都是致命的。
護城河外幾十米處,已經掘起了很長的塹壕,壕里兵不多,顏啟走進塹壕,一個廣東口音的革命軍士兵舉著槍叫他過去。到了那里,那士兵簡單搜了他一下,問他來干什么?顏啟說買米,那兵沒吭聲,顏啟還想說什么,那兵說:“我什么都不聽,跟我走!”
顏啟在前,那士兵端槍在后,到了一個圓木構筑的掩蔽部,里面有不少人,一個軍官正在看地圖,聽說抓了個來歷不明的人,不耐煩地說:“是奸細就槍斃了!啰嗦什么?”說這話時他頭也不抬。
這軍官操著純正的武漢口音,顏啟大聲用武漢話說:“長官,你不能斃我,斃了我,就是斃我一家!”
那軍官聽見武漢話,抬起頭,走到顏啟面前,問:“你是武昌人啊?”顏啟說是。馬上反問:“長官也是武昌人吧?”那軍官不置可否,卻問顏啟家里有什么人?住哪條街,幾號?街上有什么建筑物?糧食到了什么地步?有沒有餓死的?顏啟一一做了回答。軍官點點頭,吩咐士兵,帶他去買米。
顏啟跟著士兵走出陣地,翻過一個坡,后面是一片田野,田野中稀稀拉拉有幾間草房,一個老漢在門前菜地里鏟草。顏啟上去對老漢說了買米的事,老漢驚奇地問:“你是城里出來的啊?真了不起!”老漢家里谷子不少,碾好的米卻不多,他全部給了顏啟,一共七十多斤。顏啟裝了米,又把谷子買了五十斤,付錢時,老漢只收米錢,谷子高低不肯收錢。“我們是鄉親啊,你九死一生過火線,奇人啊!谷子是我自己種的,送你了!”
顏啟將兩只袋子前后一搭,掛在肩上,從來路回去。人年輕,力氣還沒消,一口氣將糧食扛到那缺口處,幾個兵都在垛子后面等著哩!
那站崗的兵幫他把袋子卸下,伸出拇指說:“你好樣的!是武昌的漢子!”顏啟將米袋打開,把米往一只臉盆里倒,倒了約十來斤,那個兵制止了:“夠了,趕快拿回去吧!”
顏勝在警戒區外,等得已經很久了,看見顏啟肩上鼓鼓的袋子,高興地叫聲“大哥!”接過袋子,一股勁扛回了家。
看見這么多的米,全家都樂開了,傅家姆媽把米放在手里,看了又看說:“這好了,我們餓不死了!”小小年紀的老五和小妹也不再吵餓了,跟在母親身后,顛顛地跑來跑去。
傅家姆媽吩咐顏勝,把谷子放在石臼里捶,米和糠都不能糟蹋,糠磨碎了也能吃的。
天鵬問顏啟:“過火線危險得很吧?”顏啟說:“沒什么,已經沒打仗了,兩邊當兵的都沒有什么動作。”天鵬說:“還是不簡單啊!你這是拿命在搏啊!”
傅家姆媽說:“趕緊給吳裁縫家送點去,幺佬已經快不行了!”天鵬拿碗裝了一碗,走到吳家,吳裁縫看見了米,激動地說:“顏啟,義人!你這送的是命啊!”
吳裁縫老伴起來,抓了把米,熬了米湯,一瓢一瓢喂給小兒子喝,那孩子怏怏的,開始只舔了舔,吳家老伴哭了起來。可是喝了兩瓢,那孩子竟坐了起來,一口接著一口地喝著米湯。所有人的心才放下來了。送顏啟出門,吳裁縫流了淚,“你們傅家……”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顏啟又給包子館家送了一碗,給左右兩家鄰居各送了一碗。
這以后,顏啟又出去了幾次,家人和附近鄰居,靠著這一點點糧食,活了下來。
武昌圍城四十天,居民餓得奄奄一息,到后來,守城的軍隊也餓得受不了,才向北伐軍投降。開城門那天,無數人涌出去找吃的,有人一口氣吃54個包子,結果脹死了!
北伐軍進城,糧食進城,城內回復了生氣。到處是熱烘烘的氣象。
大游行。一群群的居民,一隊隊的士兵,隊伍逶迤在武昌長街,前不見頭,后不見尾,“打倒列強,打倒軍閥”的呼聲震撼兩邊的屋瓦。
顏法和桃子拉著手,也去游行。在游行隊伍里,遇見了董先生!
董先生告訴顏法,廣大工農群眾被充分發動起來了。在湖南,到處都建立了農會,有兩百多萬會員,鄉村里的土豪劣紳都被打倒,農民成了鄉村的主人。在長沙,工人都成立了工會,人人都是會員,工廠里的事,工會說了算。
湖北也將這樣。董先生說:“你到新光機器廠去,做木模工人,那里的工會還沒建立。”說著給他寫了個紙條,要他去找機器廠的一個叫“王大海”的人。
新光機器廠有百來工人,王大海四十歲,絡腮胡子,他看了董先生的條子,卻沒有露出歡迎的樣子,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我帶你去老板那里看看!”
老板是留學回國的博士,只有二十幾歲,看了顏法帶著的工具,倒很高興,說:“年紀輕啊,學什么都可以的!”他叫顏法去木模車間。顏法干活很賣力,老板對他很客氣。
顏法去沒多久廠里就建立了工會,主席是王大海。王大海找老板要了一間辦公室,活也不干了,天天在辦公室坐著。
過了兩天,又成立糾察隊,有人提議王大海兼任隊長,王大海卻要顏法擔任。顏法推脫了幾句,禁不住大伙都同意,就這么當了隊長。
那天,王大海吩咐顏法,領著幾十個工人,去漢口六渡橋參加大會。
王大海自己卻不去。
會議正開著,忽然傳來了驚人的消息:中央軍事政治學校的學生在江漢關演講,英國水兵上岸,進行武力干涉,當場刺死一人,打傷三十多人!會場立刻炸開了鍋。“到江漢關去,到江漢關去!”人流浩浩蕩蕩,沿途不斷有群眾匯聚進來,很快到了江漢關。這里是英國人的租界,里面森嚴壁壘,堆著沙包,架著機關槍,全副武裝的英國水兵,站在機關槍后,隨時準備開槍。英國巡捕們,都把手槍提在手里,對著人群,虎視眈眈。
很快,有人領頭喊起了:“打倒帝國主義!”眾人都跟著喊起來。顏法聽見聲音很熟悉,轉頭一看,竟是向先生!向先生站在隊伍最前面,面對著英國士兵的槍口,毫不畏懼,用很大的聲音說:“我們要討還血債,我們要求**做主,收回英國租界!”立刻,很多聲音一起叫著:“收回英租界!收回英租界!”
第三天,來了指示:全體罷工、罷市、罷課,都到英租界去!
江漢關,人如潮水。震天動地的口號聲響徹云霄:“打倒帝國主義!收回租界!懲治兇手!”
英租界鐵柵大門緊閉,高墻上有電網,英國軍人的機關槍仍是那樣囂張地開著口,巡捕們仍是提著槍來回巡邏,但是今天和前天不同,全副武裝的北伐軍士兵正一隊隊朝這里走來。
千余名碼頭工人糾察隊,密密匝匝擠在租界鐵柵大門外面,用力搖撼著那厚重的大鐵門,不少人拿著扁擔,怒吼聲震天動地。
“開門,開門!”最前面,人群搭起了人梯,往門上窗上攀爬。
水手工會的弟兄們,劃著木劃子,從水里繞著上了租界的躉船,從里面沖向大門,租界內傳出搏斗的聲音。
忽然有人喊了聲:“我們的軍隊已經進去了,沖啊!”洶涌的人流立刻向大門,向院墻,向一切可以沖擊的地方沖去,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響,大門被撞開,人群洪流一般,涌進租界內,朝英國士兵沖去,士兵們不敢開槍,列隊后退,一步步,退到江邊,最后退上了軍艦。人群就在江邊和他們對峙著。
租界內,所有的障礙都被拆除,沙包扔得到處都是,人流洶涌,人們包圍了工部局,海關大樓,沖上樓頂,將英國旗幟扯下,換上了青天白日旗。很快,巡捕房也被占領,那些昔日對中國人兇神惡煞的巡捕們都逃之夭夭,糾察隊立刻在英租界站崗放哨。
武漢英租界經過艱苦的談判,完全收了回來。
整個過程,顏法都參加了,桃子也去了。王大海沒有參加,卻在廠工會會議上激烈批評顏法,說顏法立場不堅定,跟剝削自己的師傅劃不清界限,和師傅的女兒勾勾搭搭。顏法憤怒地反擊,與會的人們并不理解他,有人甚至說,如果顏法要證明王大海說的是錯的,自己應該當面去斥責師傅對自己的剝削。
這是顏法無論如何也不能做的。
王大海自己,現在完全不做工了,天天叼著煙卷,在廠里晃來晃去,對任何人說話都趾高氣揚,還經常下酒館。他是有老婆的人,卻經常和廠里的女工調笑,有一回,人們看見他很晚了,還和一個女工在江邊樹林里。
顏法沉默了,他覺得人像掉進了霧里,不知道方向了。他想去找董先生或者是向先生談談,可是董先生下鄉去了,向先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只有把精力放在干活上,而王大海對他的過于勤勞似乎又有所不恥,經常旁敲側擊地說他。
這一切叫顏法郁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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