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兒女情真-《父親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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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一條狹窄的小河,河邊有著大塊的空地,長著蘆葦,師傅帶著顏法他們在這里造船。
從上游放下來一串木排。木排用滾圓的大樹扎成,順流而下,漂到這里,一根根拆了拖上岸,就用這木頭造船。
叮叮咣咣,河灘上擺開了工場,人們踏著野草,忙碌不停。
桃子管生活,每天忙個不停。
中午去工地,挑一擔大水桶,一個桶里是飯,一個桶里是菜。徐賓佬總是第一個發現,歡天喜地,叫著:“菩薩來了!菩薩來了!”摔下手里的斧子,蹦蹦跳跳,鉆進人字形工棚,急急忙忙在草堆里找出自己的碗。徐賓佬和顏法同年,也是街坊,不喜歡勞動,這次是他家大人好說歹說,師傅才帶他來的。
“吃飯,吃飯!”賓佬揭開桶蓋,舀一碗米飯,又到另一只桶里夾幾筷子菜,坐地就吃。那邊,顏法他們才慢慢收拾工具。師傅最后一個來吃飯,一邊說:“賓佬這伢,餓牢里放出來的!吃飯慌個什么!”賓佬這時已經扒下了一碗飯,笑嘻嘻地說:“吃飯不慌啊?人間頂要緊的就是吃飯!”
吃過飯,要在工棚里休息一下,也就半個小時左右,桃子坐在顏法身邊,拿出針線,替他釘著扣子。別的人有扣子脫落的,也求桃子釘一下,她都溫和地答應。
桃子真是心靈手巧。
收拾好擔子,大大方方說個:“再見,”挑起擔子,晃晃悠悠走上田埂,一步一搖如俊柳迎風。這邊工棚里人都看著她的背影,暗暗贊嘆。
在顏法心里,桃子就是神女一般,她是他所有夢想的歸結。生活再苦,心里再郁悶,有了桃子,一切都不苦了,心里也開闊了。
有一天晚上,飯吃得早,師傅喝了酒,沉沉睡去,桃子說那邊李婆婆要教她做棉鞋,這里的農戶,一家住宅起一個土臺子,臺子之間往往隔個幾百米,其間有著樹木竹林,白天一片陰涼,夜里就有些瘆人。
顏法說:“我和你去吧,夜里有野物!”說著拿根木棒站起來。
兩人走進夜色里。今天晚上有月亮,那月亮是彎鉤形的,鐮刀一樣掛在天上,淡淡的清輝薄薄地敷在小路上。住宅土臺如碉堡,靜臥在淡淡的月色里。大多人家都黑著燈,人家周圍是黑糊糊的樹木,竹林,影影綽綽的,風從那樹林里穿過,發出神秘的輕嘯,叫人想到,說不定那林子里就臥著一頭兇惡的豺狗!一離開屋門,桃子就緊緊抓著顏法的膀子,一邊四下看著,生怕黑暗中有什么東西蹦出來。
“莫怕啊,”顏法笑著說:“我們有棒子啊,哪個野物敢來!”
桃子說:“就算有棒子,那些東西也不是好對付的!我聽婆婆說,有一回,豺狗到一家人家門口鬧,那家男的拿棒子去攆,結果另一只豺狗跑進屋里,把個孩子叼走了!”
顏法說:“那人是癡子!為什么要離開孩子呀?像我,隨怎么樣,也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桃子聽說,又往顏法身上貼近了些。兩人擁著走著,到了李婆婆家附近才散開。
李婆婆孤身一人住著,平時除了做農活,有空就拿針線。六十的人了,眼睛還能穿針,她繡的鞋墊,或鴛鴦戲水,或鳳凰展翅,都十分出彩。
看到桃子來了,李婆婆很高興,一邊讓坐,一邊就把煤油燈捻子捻大,屋里頃刻亮了起來。
李婆婆將燈移到小木桌上,教桃子如何用粉筆劃鞋幫,如何貼鞋幫口,最后,她告訴桃子,上鞋幫有竅門。她拿出一根彎彎的鐵鉆子,鉆頭有倒鉤,這是上鞋幫用的。她將一只鞋墊和一只棉鞋幫子放在桌上,教桃子如何將幫子和底子固定住,如何從鞋尖尖那里動手——只有從那里開始,整只鞋才能保證不走樣。
桃子用心聽著婆婆的話,一邊點頭,一邊試著動了幾針,很快就會了。婆婆直個夸桃子聰明。直到此刻,她仿佛才看到顏法的存在,說:“這個是木匠師傅啊,也是聰明人啊!”忽然又問:“你學著做棉鞋,是不是給他做啊?”說得桃子一下子臉熱熱的。
婆婆笑了起來,說:“人年輕幾好啊!想做什么事,就可以做什么事!”說完嘆了一聲。
桃子說:“您今年有六十了吧?”
婆婆又笑了:“六十三!”似乎有些驕傲,“記得我媽過去總說,人要活到六十,一輩子就不冤枉了,結果她只活了三十幾歲就走了。這像是沒有幾天哩,我就過六十了,時間也不知怎么這樣快!糊糊涂涂的。”
兩個人一遞一說,婆婆忽然笑看了顏法一眼說:“光顧了我們說話了,這師傅在一邊干坐著,我去給你們下碗面條宵夜!”說著就起身。桃子趕緊攔住她說:“我們都吃得飽飽的過來的,您不費心了!”一邊對顏法說:“我們走啊,婆婆該睡覺了。”
婆婆說:“你這女子乖巧,到底是大地方來的啊!就是不一般。沒得事,常來我這里坐坐,我一個人,就喜歡年輕人來說話!”一邊又嘆道,“年輕幾好,年輕幾好!”說得顏法和桃子都笑了起來。
兩人走出來。夜更靜了,那月亮還是鐮刀一樣,高高掛在天空,天空更藍了,深深地映襯著彎刀一樣的月亮,冷潔的月光灑下來,灑在兩人臉上,身上。
顏法挽著桃子的胳膊,兩人靜靜地走,彼此感覺到對方的親切。有一段路,兩邊是密密的柏樹,樹葉擋住了月光,路面黑糊糊的。兩人到了這里,拉著手站住了。
夜色那樣濃,濃得看不清對方的臉,周圍那樣靜,靜得連心跳聲都能聽見,兩人誰也不說話,只是緊緊地,更緊地握住對方的手,體會著對方的溫暖。
不知道是誰在推動,兩人慢慢地,極其小心地,卻又是那樣自然地擁到了一起。
顏法清晰地聽到桃子的心跳,自己的心也在激烈地跳動。只覺得這個姑娘是世界上最可親的人了!他暗暗下了決心,今生今世,決不和她分開,無論吃多大的苦,都要維護她的平安。這樣想著,不覺更緊地攏住桃子那柔軟的身軀。
桃子在暗夜里睜大了眼睛,看著顏法。
“顏法哥,我們是不會分開的了?”她小聲說。
“那是自然!”顏法豪邁地說:“我要去掙錢,掙足夠的錢,讓你過上舒心的日子!”
“你錯了,顏法哥,”桃子說:“我不要你去吃苦,就是再窮再累,我也心甘情愿。只要我們倆能夠在一起!”
顏法感動地看著桃子,暗夜里,漸漸看清了她的眼睛,桃子的眼睛,寶石一般,晶瑩瑩的,朦朧月色之中,閃著波光。
風習習吹過他們身邊,涼悠悠的,真舒爽啊,這人間!兩人就這樣忘情地擁抱著,靜靜地站著,一任時間從身邊悄悄流走。
忽然一聲犬吠,把他們從幸福中驚醒。“不早了啊,師傅的酒只怕醒了!”顏法說。桃子卻說:“醒就醒了吧!”話是這么說,兩人都知道該回去了。踩著小路,慢慢走回去。
在空曠的小河邊,一條大船豎起來了,流線型的船身,高高翹起的船首,昂然向著天空,一派驕傲。
顏法負責全船的捻縫,時間很緊,桃子也來工地做工。
一條船,是木匠們千斧萬錘造成的!
桃子坐在顏法身邊,一手拿鑿子,一手拿錘,很認真的一錘一錘敲擊著木頭,過一下,就叫顏法:“顏法哥,看看吧,看我的行不行?”顏法用鑿子探了探縫,說“好!”桃子就高興地笑了。
兩人做著事,說著家常,往往不知不覺,天就黑了。
那天上午,一群人正在船上船下忙著哩,忽然房東婆婆從小路上趕過來。她走得很急,一路有些踉蹌。到了船前,她叫著師傅,說有人找。
師傅詫異地從船艙出來,和婆婆說話,只說了兩句,他便放下工具,隨著婆婆走了。
桃子遠遠地看著,對顏法說:“不對頭啊,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顏法說:“家里能有什么事啊!”桃子等了一會,說:“我去看看,我這幾天眼睛老在跳,是不是和我有關的事!”扔下手里的錘子,下船就往回走。
顏法等了好半天,桃子沒回來,師傅也沒回來。活這么緊,他們是干什么呢?想想桃子說她眼睛跳,不由得心里也忐忑不安了,又過了一會,他也放下工具,走回住家去。
在門口就聽到桃子的抽泣聲。
顏法走進屋,這才看到,原來是師娘來了!
師娘也就是桃子的舅母。五十左右年紀,站在屋中央,叉著腰,很生氣的樣子,說起話來,十分硬朗。桃子坐在一只小凳上,雙手捂著臉,看見顏法來,哭得更厲害了。師傅蹲在地上,不住地抽著煙袋,滿屋都是煙草的焦味。
顏法給師娘問好,她勉強答應了一聲,臉色很難看。好一陣,才弄清楚,原來是桃子從小許給的“婆家,”不知從哪里聽說,桃子和顏法好了,昨天找到師傅家,質問桃子的下落。說了,他們家的媳婦,他們要接過去。
桃子的所謂“丈夫”,現在不過十多歲,渾然不知人事,兀自滿街漫跑哩!
不知從什么年間傳下來的,民間有收養童養媳的陋習。女孩子還在幼童時期,就被“婆家”出錢收買過去,儲備著,等兒子長大再完婚。
另有一種,也是在女孩子很小的時候,“婆家”就下了定金,以后每年逢到大節日,婆家就要送彩禮給女孩子的父母,等女孩子長大,再娶過去。桃子就屬于這一種。
童養媳一般都比男孩子大幾歲,所謂“女大三,抱金磚”,可是桃子比那孩子,也大得離譜了!說到底,還是當初舅娘貪圖人家的財物,胡亂把桃子許給了人家。
“你要不肯去,就要拿錢出來!”舅娘像是對顏法說:“這么多年,我們家收了人家那么多的彩禮,不還給人家,下不了地的!”
顏法說:“這錢我來還!”
一直沒有吭氣的師傅甕聲甕氣地說:“顏法,這錢你還不起!”
師娘看桃子不肯跟著走,就說:“事情反正擺在這里。你們看著辦!”跟師傅都不打招呼,氣哼哼地走了。
她前腳出門,桃子放聲大哭:“我的親娘啊!”哭得顏法的眼淚也出來了。師傅面有愧色,也抹著眼睛。
晚上,面對飯菜,桃子一口也沒有吃。
第二天,第三天,都這樣,桃子下力的干活,卻吃不下飯。顏法擔心桃子的身體,勸她勉強多吃幾口,桃子冷冷地說:“我還要身體做什么!”直到第四天,桃子才漸漸恢復了吃飯,也吃不多。夜里,顏法聽見桃子在咳嗽。
船在眾人的努力下,一天天完善,終于完工了!
顏法回到家,爹媽高興得不得了,傅家姆媽特意去買了豬骨頭煨湯,鮮嫩的蓮藕煨得香噴噴的,撒上一把蔥,更是香氣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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