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逃亡與驛站-《父親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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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局墻上有個報欄,德玲能拄拐杖了,就去看報。關于蘇區,全是不好的消息。什么“我軍將士神勇奮進,一舉攻占悍匪巢穴”,什么“總司令坐鎮,步步為營,匪主力四下逃遁”。有一天,報上赫然登載了一篇長報道,介紹鄂豫皖蘇區被白軍占領的經過。德玲頓覺天旋地轉!
最后的一點亮光,熄滅了。黑暗。心中是無邊的黑暗。
陳子敬完全不知道德玲想什么。
他在街坊口碑很好,無論對誰,他都樂于幫忙。說話又和氣,遇到誰,都是笑臉相對。
“和氣生財嘛!”他這樣對德玲解釋。
德玲郁悶了好久。然而總不能一直郁悶下去。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她慢慢從郁悶中走出來了。陳子敬對她的殷勤,多少減輕了她心里的痛苦。
久了,德玲對陳子敬也有了一層牽掛。有時他回來得遲了些,她就會去門口望一望,他做什么去了呢?
這地方氣候土壤都是一流的,農作物發達,附近人家都種著青菜,要吃了,給鄰居說一聲,馬上就有人送到家來。陳子敬會做菜,農家小菜鮮嫩得很,他燒起大火,炒得噴香撲鼻,有時候,門口來了賣魚的,買一條鮮魚,加醬油醋一烹,也很爽口。
陳子敬把魚塊夾到德玲碗里,魚頭魚尾是他的。
“我從小就喜歡吃這些。”他自自然然地說。德玲不肯,也給他揀魚塊。陳子敬習慣性地說“謝了,謝了!”引得德玲“撲哧”一笑。
在經歷了這么多顛簸之后,在幾乎走投無路之際,竟然還有這樣一個江南小鎮,這樣一個小藥店收留了她!小屋里彌漫著平安,甚至有著溫馨,不用擔心,不用警惕惡人,這一切叫德玲心安。命運,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小屋又到黃昏,暮色在外面的石板路上悄悄逼來,那石板,先是金黃色,漸漸變成白色,不知什么時候又演成灰色了。
石板路上一陣匆匆的腳步聲。
“怎么不點燈啊?”陳子敬大聲說著,跨進門來。他肩上扛著個麻袋,鼓囊囊的,里面是藥材。今天一早他就出了門,去離這里四十多里路的縣城進藥。是趕最后一班汽車回的。
德玲趕緊起身,幫他卸下肩上的袋子。他一邊點燈,一邊興沖沖地說:“遇到老鄉了,也在那里進貨。中午一塊喝的酒!”
吃著飯,陳子敬幾次看著德玲,欲言又止,遲疑了一下,下決心似地問道:“你是不是有孩子在別的地方啊?”
德玲一愣,馬上哈哈大笑起來。
“我沒有孩子。”德玲平靜地說。
“哦!”陳子敬的神情緩和了許多,“我總以為,只有孩子能讓女人牽掛。”
德玲說:“女人和男人不是一樣啊?除了孩子,還會有許多牽掛的。”陳子敬默默點點頭,看著燈,似乎若有所思。
今天因為進了貨,要做的賬目很多,那盞煤油燈站在桌上,黃黃的光照著一堆凌亂的單據。德玲坐一邊,陳子敬坐另一邊,一個大聲報著帳,一個啪啦啪啦打著算盤,眼看著單據一張張減少。
外面忽然起了風。那風很猛,呼呼從街道上刮過,聽得見外面有瓦片吹落摔在地上的聲音,藥店的門被風吹動,“吱呀”緩緩啟開,冷氣驟然進屋,有幾張單據吹落地上。
陳子敬起身,關上房門。過來時,他到椅子上,拿起德玲脫下的外套,將它披在德玲肩上。他站在德玲身后,小心地把衣服為她披好,有短短的一段時間,他的手停留在德玲肩上,有意無意,似乎整理衣角,似乎撫摸。
德玲的心里猛地一動,感到臉上熱辣辣的,一種久違的,男性的氣息輕輕襲來,那是叫人溫暖,叫人不容易抵擋的青春的誘惑。
陳子敬悄悄走了,屋門開著一半,外面的夜風,涼嗖嗖地吹進來,德玲起身去關門,門外一片漆黑,看著暗夜,德玲心里忽然空空的。
春天,滿山遍野是綠色,顧客少的時候,陳子敬一個人留在店里,鼓勵德玲出去走走。
不用走多遠就是鎮外。四下是綠蔥蔥的稻田,微風吹拂著秧苗,陣陣起伏,波濤一樣。德玲在一口池塘邊坐下,幾棵柳樹密密地垂下數不清的枝條,幾乎將她遮住。
池塘里,無數蝌蚪盡興戲耍著,一些浮萍蕩漾在水面,青蛙跳上荷葉,像蕩秋千一樣壓著荷葉點頭彎腰。在這大自然的圖景中,一切都是那樣生機盎然。
德玲感到一陣愉快。習慣是個奇妙的東西,隨著時間逝去,德玲已經不那么急躁了。同樣的原野,當初看它們感到茫然四顧,現在從里面感到了清靜。也許是自己的心已經靜了下來?不得不靜下來。過去的一切是那樣遙遠,未來也是那樣朦朧,人總得活著啊!
德玲撿起幾顆小石子,將它們投入水中,看著一圈圈漣漪在水中靜靜地擴展。
“蘇佳——”是陳子敬。他快步向這里走來,走到池塘邊,一把拉住德玲的手:“走,飯熟了!”德玲將手掙出說:“慌什么啊,這樣餓啊?”
這些時,陳子敬有意無意的,對德玲很親昵,德玲總是小心地回避這種親昵。
陳子敬還是將德玲拉了起來。他愉快地依著德玲走,一邊夸耀似地說:“我燒了糖醋魚,新鮮的,好嫩!”
果然桌子上有一盤鮮嫩的草魚,散發著醇香。
在這里,生活安定,伙食充足,德玲悄悄胖起來了,她想著不禁笑起來。
“你笑什么?”陳子敬不解地問。德玲指著魚說:“我笑這魚,就是因為貪吃,被人捉了,讓我們享受一頓!”陳子敬聽得楞楞的,說:“它們就是給我們吃的嘛!”德玲又吃吃笑了起來,看陳子敬傻傻的,笑得彎下腰去。
陳子敬忽然走到德玲身后,一把將德玲抱住。德玲本能地掙扎了一下,沒有掙開,陳子敬已經在她的脖頸上深深地吻著。剎那間時間似乎停滯了,德玲感到身后親切的氣息,那樣使人陶醉的氣息。但是僅僅一秒鐘,她猛烈地站起,雙手將陳子敬猛力一推,陳子敬退后幾步靠在柜子上。德玲看也不看陳子敬,整整衣服,顧自走出門,丟下陳子敬吃驚地睜著眼睛,看著她的背影。
德玲覺得腦袋漲得發熱,沿著石板路走著,走到鎮外一個小山包前,這里有一片桃林,她走進桃林,站在一棵桃樹下,呆呆地想著。想了許久,忽然一個老漢在喊:“是藥店妹子呀,在這里干什么啊?”德玲驚醒,對那老漢笑笑:“我看桃花哩!”老漢笑著說:“桃花呀,我們這里要多少有多少咧!”老漢哼哼著挑著擔子走了,德玲摸摸臉頰,已經不是那樣燒了。她坦坦然然從石板路走回去,一路和人打著招呼。
兩人一下午沒有說話。陳子敬怯生生的,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到顧客來買藥,他非和德玲說話不可了,才低低地說幾個字,德玲的回答也是幾個字。
打烊了,陳子敬點上煤油燈,將中午吃剩的飯菜熱了熱端上桌,自己揀點菜到一邊去。德玲說:“你過來吃呀,我一個人哪吃得了這么多!”他才又回到桌邊。
吃過飯,陳子敬小聲說:“我過去休息了啊!”慢慢披上大褂,拿起帽子,慢吞吞拉開門,外面漆黑一片,他遲疑了一刻。
德玲忽然感到一陣憐憫,叫他:“等等!”她走過去,站在陳子敬面前,將陳子敬的衣領扣好,將帽子給他戴端正,輕聲囑咐道:“走路慢點,外面天黑!”陳子敬看著她,一聲不吭。德玲剛想轉身,一雙火熱的臂膀將她牢牢抱住。這回她再也沒有掙扎。
在那個靜靜的夜里,兩個遠離家的孤身男女,彼此用身體溫暖著對方。
從這天起,陳子敬不再去同學那里借宿了。
一年之后,兒子出世,這孩子長得乖巧,大眼睛,紅紅的臉蛋,小手小腳肉乎乎的,德玲看著,疼到了心里,不住地吻著兒子。
德玲給孩子起名,叫“福生”。
“福生娘,你可是有福之人啊!”滿月的時候,鄰居們來賀喜,都這樣說德玲。的確,德玲生了孩子,又胖了些。陳子敬笑呵呵地迎著賓客,小屋子喜氣盈盈。
無論從哪個角度,這一家都是叫人羨慕的。兩口子斯文體面,孩子健康,店子生意又好。陳子敬真像古語里說的“小喬初嫁了”的周郎一樣,躊躇滿志,一心要把生意做大。
“我要你將來舒舒服服,什么都不缺,想什么就有什么!”他豪邁地對德玲說。
德玲只是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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