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國難來了-《父親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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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江,真靜啊!顏法站在甲板上,體會著夜風的拂面。
要是和平時期,有這么一條船,一邊做運輸,一邊領受這樣的美景,何等的自在!要是桃子不死,她是一定會伴隨自己到天涯海角的吧?要是早幾年和桃子成親,她就不會那樣離開吧?人生沒有后悔藥。如今桃子已經在那泥土里幾年了,而自己東奔西走,江面漆黑,有魚躍出水面,尾巴打在水里,發出奇怪的響聲。顏法呆呆地想著,覺得人生渺茫。
艙里,老三早已沉沉睡去,兄弟沒有心思,做什么事都是立馬就去,過后不后悔,這是老三的個性。那年在罷工中,一個兵拿刺刀刺他,是老三倒地蹬腿,將那兵蹬翻,自己才逃脫。傅家人都有一種慷慨仗義的性格,或許是祖宗的血流在血管里的緣故?
又想到罷工,那樣好的大圓死去了!他要不死,該是多么可靠的朋友?想到那幾個和自己關在一起的農民,面臨刑場,還擔心組織不知道他們沒有叛變!這樣多的人,這樣不顧一切的去奮斗,是怎樣的一種心境呢?前不久的臺兒莊,那些中國兵,拿簡陋的武器,一次又一次去沖殺,到彈盡糧絕,也要戰到最后一個人!這些兵,有許多連姓名也沒有留下啊!
顏法在這靜夜里思索著,隱隱悟到一些說不出的東西。
船頭有動靜,是馬頭來了。
“還不想睡啊?”馬頭走到跟前,掏出一根煙來,要顏法抽。顏法本來不會抽煙,馬頭說:“抽吧,這樣的夜里抽煙,是一種享受!”他才抽了一支。
馬頭對他說:“今天的事情你看到了,敵機可惡得很!明天天亮前,我們要把船隱藏好。你先去睡幾個鐘頭,過會我叫你,天亮前要找個地方停船隱蔽,不要開過了頭,沒有地方藏身了。”又說:“我看你的心很細,你要幫我啊!”
顏法說:“那是自然。”馬頭又說:“你不知道,我們的機器損失了幾多!上海那些工廠,都被敵人搶去了。如果再不保留些工業,拿什么去和敵人拼?這些機器是我們的命啊!”顏法深為感染,他發誓般地說:“你放心,我絕不會怕死的,你說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馬頭滿意地說:“說得好!”兩人又抽了一支煙,顏法才下艙去睡。
早上天還沒亮,顏法和馬頭兩人站在甲板兩邊,看著兩岸。天剛亮,顏法發現江左岸有一道寬大的口子,似乎是一條小河口,便告訴馬頭。馬頭看了,急忙去到拖輪上,叫把船開過去看看。拖輪船長有些不耐煩,說時間這樣早,不如多趕些路,到前面再找地方隱蔽不遲。馬頭堅持,船隊總指揮是個軍隊的營長,被叫起,聽了馬頭的話,也吩咐過去看看。船便開過去,發現那條河汊兩岸都是高坡,坡上有許多樹木,確實利于船隊隱蔽。營長便下令停船分散隱蔽。
馬頭指揮顏法他們,解開繩索,用篙子將船撐開,撐到一個農戶的茅棚附近,迅速上岸,每人砍了一些枝條,撒在頂棚上。那家農民全家都幫忙,割了許多青草,撒在船頂,還邀請船上人到家里歇息。
這里有鍋有灶,主人為他們煮了好大一鍋面條,合著青菜,每人都飽飽吃了一頓熟食!
飯后各人在堤坡坐下,主人把房騰出來,叫他們去睡。老三真是能睡!說話就在地鋪上打起鼾來!馬頭看了笑,說你這兄弟真是好漢!
主人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一邊說話,一邊手不停,用竹子編著籮筐,顏法看這人和顏悅色,便試探地問:能不能請他家今天包本船幾個人的伙食?
那人聽了,連聲說可以。叫了一聲,一個女孩從棚子里走出來,她大約十七八歲,個子不高,水靈靈的,這里是江漢平原,女孩子從小生長于碧水之間,皮膚都很嫩白。
“爹,做什么啊?”她看到顏法和爹坐一起,有些害羞。
“去把劃子撐著,到對面買點豆皮,打瓶醬油來!”漢子吩咐。女孩子應了一聲,回屋拿出支竹篙,就要下坡。顏法說:“拿錢去啊!”女孩子望了他一眼,笑了,一口潔白的牙齒:“錢你和我爹去結!”返身下到河邊。那里停著一艘幾尺寬的小舢板,這里人叫劃子。
漢子說:“你要沒事,一起去逛逛?很熱鬧的集市。當然不能跟你們漢口比!”顏法欣然同意了。
女孩叫顏法坐好:“莫掉到水里了!抓穩船幫!”她輕盈地一扭身,將篙子插進泥里,稍一用力,那小船輕松地滑出去,頃刻離岸一丈多!接著又是兩篙,船便離對岸不遠了,到岸邊,女孩子將篙插在水里,就地一撐,人像燕子一樣從船上飛起,輕盈地落在坡上。回身勾住船一帶,船便牢牢地停在河邊。
顏法看得呆住了。真是水鄉女兒啊,這樣瀟灑,這樣出色!
女孩子離開了爹,不那樣害羞了,她問顏法是不是漢口人?做什么的?問漢口的街道是不是鋪了石板?是不是都點的電燈?顏法一一回答。女孩子的眼睛很俊,忽閃忽閃地看著顏法,十分真切。
不知不覺,集市就到了。
說是熱鬧,實在沒有什么,女孩子卻格外高興,拉著顏法,去看“漢口來的百貨店”。老板還真是漢口人,見顏法,很親切,聽說是抗戰到這里,立刻大聲說:“你盡管挑,什么都按進價給你!”顏法見老板這樣說,便買了個帶盒子的香肥皂,又買了個桃木梳子。女孩子呡著嘴,笑看著顏法。等沒有人了,她問:“給嫂子帶回去的呀?你這人真顧家!”
顏法說:“哪來的嫂子,給你的!你家對我們這樣好,一點小意思吧!”
女孩子吃驚地說:“那可不行!我怎么能要你大哥的東西呢?”說著快步就走。顏法好笑,連趕幾步趕上,好說歹說,那女孩子才收了。
買了豆皮和醬油,兩人往回走。女孩子問顏法:“你們到四川去,好多天啊?回來還路過我們這里嗎?”顏法說不一定,要不是躲飛機,就不落這里了。女孩子眼里立刻流露出失望來。
下坡的時候,女孩子沒有剛才那樣活躍了,她慢慢地解開船,撐篙也是緩緩的,船不緊不慢地蕩到岸邊,她叫顏法先上去,自己在后面,怏怏地上坡,進屋就不再出來了。
太陽出來了,到處一片青蔥,牧童趕著牛,悠閑地在沾滿露水的草地上吃草。顏法還是不想睡,沿著小河走到長江邊,看著金燦燦的江水,看著江里過往的船只。
天空忽然傳來不祥的嗡嗡聲,敵機這么早就來了!
四架敵機,搖著碩大的翅膀,翅膀上的紅膏藥十分刺眼,從江面搜尋而上,很快就到了頭頂上。顏法趕緊臥在草里,敵機沒有管他,徑直朝上游飛去,很快,聽到巨大的爆炸聲。
顏法朝那里看去,幾架敵機輪番俯沖下去,又拉起來,跟著又是俯沖,轟炸聲不斷。那里一定有目標!過了一會,地面響起了零星的高射炮聲,敵機拉起來,從高空飛走了。
顏法站起來,卻看不到敵機轟炸的地方,估計離這里少說也有十幾里地。
身后忽然有女孩子叫“大哥,你怎么到這里來了?”回身一看,那女孩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說:“聽到敵機聲,馬大叔把人都叫出屋,到樹底下躲飛機。我一看你不在,無端的就以為敵機是沖著你來的!怕你站在堤上被打著了。”
顏法說:“我不要緊。躲飛機躲出經驗了!”女孩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跑了一陣,女孩子臉上紅撲撲的,這使她多了一層嫵媚。她依傍著顏法回屋去,到坎坷處,顏法攙她,女孩子看著他,溫柔地又是一笑。
中午吃的紅燒豆皮,女孩子從田里扯來不少青菜,也炒了好大一碗,人人都吃得滿意。吃著飯,那位營長來了,老遠就叫著老馬老馬。
“今天真的得虧了你呀,到這里歇下來了。前面好遠都沒有彎船的地方!早上的轟炸,是炸的我們后面的一個船隊,損失慘了!”
馬頭說:“是傅顏法,他發現的這個地方!”那營長便對顏法說:“好,小伙子有心計!”
下午,火輪開來了,船隊綁好,要上路了。向主人道謝,主人說:“你們是為國啊,我還要謝你們咧!”主婦也來送他們,一邊說:“菩薩保佑你們啊,平平安安!”朝天作了個揖。
女孩子一直沒說話,站在坡上,眼睛看著顏法。顏法心里也感動。對著岸上說:“你們去吧,我們不會忘記你們的啊!”
忽然看見女孩子的眼睛水汪汪的!
夜行曉住,走了好幾天,才到了宜昌。
都說不要緊了,前面再走就是峽江,那里敵機難得進去。
宜昌是個中型城市,駐扎著軍隊,高射炮布置了不少,敵機來這里轟炸,不敢那樣猖狂。船隊在這里停了幾個小時,補充了糧食燃料,又開航了。
這回是在白天里走的。峽谷形勢十分險峻,從峽口看去,幾百米上千米高的山峰,壁立在江兩岸,峰頂有白云繚繞,下面的江水,奔騰咆哮,翻著特急的浪花。據說這里水下遍布暗礁,行船稍不留意,就有觸礁的危險!船老大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望著前方,也不時看看周圍。
小火輪勤奮地帶著長長的駁船隊,吃力地朝上開去。
一個船隊,總有十幾條駁子,每條駁子百多噸貨,駁子都用繩索綁著,船尾有一個駕駛室,無論白天黑夜,只要行船,就得有人在里面把舵。
船隊朝西陵峽口開去。
已經臨近峽谷了,就在這時,聽見了空襲警報。十幾架敵機,像野蜂一樣,那樣快速地向峽口這里飛來。高射炮不停地射擊,但是顯然,沒有對敵機構成威脅。眨眼間,兩架敵機已經臨空。
馬頭大聲喊著:“都進艙去!進去!”他自己卻鉆進駕駛室,那里船老大正坐在椅子上,兩手操著圓圓的舵盤,掌握著駁船方向。
顏法也不進艙。伏在一堆麻袋底下,眼睛看著天空。老三見二哥不進艙,他也要從艙里爬出來,被顏法一聲怒喝:“滾進去!出來找死啊?”便進去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天空的危險。小火輪加足馬力,拼命向前奔,進了峽谷就是生!但是這樣大的船隊,這樣小的拖輪,想快起來不容易。敵機卻是繞著船隊盤旋起來!
“轟轟!”**扔下來,落到江里,濺起巨大的浪濤,船隊已經別無選擇,只顧執著地向上開,也不躲避。
又是幾顆**,都落在船外,巨大的波涌將那些小船推上老高,又猛然落下,顛簸得厲害。但是小火輪的突突聲一秒也不停。船隊一寸一寸地向著峽口移動!
敵機拉上去,再度俯沖下來,機關炮開火了,密集的子彈打在火輪上,射穿了棚頂,射進房間里。不知道有沒有人傷亡,火輪照樣突突著。另一架敵機朝拖著的駁船開火了,“啪啪啪啪!”打得木屑亂飛!子彈穿透蓋布,打在機器上,發出當當的聲響。
船隊頑強前行。敵機又俯沖,這回是面對著駕駛室沖來,一陣密集的彈雨,駕駛室玻璃全部打破,顏法看見船老大一下子歪在椅子上!顏法沖進駕駛室,只見船老大的肩膀中了彈,鮮血從衣服里不斷涌出。馬頭命令他將老大扶下去。顏法把船老大扶到一個角落坐下,撕下衣襟給他裹傷。馬頭坐上椅子,兩手握著舵盤。
敵機繞個圈又來了。
仍然是對著駕駛室俯沖。馬頭叫聲:“隱蔽好!”自己從椅子上跳下,蹲在地上,一只手穩住舵盤。說時遲那時快,幾十顆子彈同時擊中了駕駛室!當當當,子彈打在舵盤上,反彈起來,滿屋都是子彈飛舞!有些子彈呼嘯著穿過駕駛室后壁,射進江水里。
子彈過去,馬頭頑強地坐起來,牢牢把著舵!
敵機發瘋了,好幾架,一架接一架俯沖下來,噴著火光,像是要把這小小船隊吃掉!
忽然,那個營長從拖輪上跑出來,拿著個鐵皮話筒,一邊靈活地躲避著敵機,一邊不住地喊道:“都不許離開駕駛室!把牢舵盤!不許叫船打橫!”一串子彈射向他,他機敏地貼著貨艙壁趴下,子彈都打在他身邊。起來,又是不要命地嘶喊。
敵機又來了,從駕駛室右側開火,忽然,馬頭身子抖了一下,鮮血從他背心里淌下來,他沒有松手,身體伏在舵盤上,不讓舵游動。
顏法大叫一聲:“老馬!”沖上去將他抱住,胸口熱乎乎的,是老馬的血!
老三也進了駕駛室。他叫顏法趕緊給老馬包扎,自己去扶住舵盤,眼睛噴著火,憤怒地罵著:“小鬼子,你來吧,看老子怕不怕你!”
營長仍在外面叫著,火輪的突突聲一刻沒停,江水從船兩邊迅速分開,船隊頑強上行!
幾個回合,船隊已經駛進峽口。敵機跟不進來,它們在船隊后面憤怒地來回飛著,不停地掃射。顏法抱著馬頭,老三/穩穩握著舵盤。十幾條駁船,都這樣操作著,沒有一條打橫,眼看著全部駁船都進了峽谷,敵機在外面,無可奈何地盤旋著。
火輪突突,營長到每一條船查看損失。到了這船,看見老馬受傷,他大驚失色,趕快叫隨隊醫務兵來治療。
醫務兵給老馬包扎好,又給他打了一針,但是老馬一直昏迷不醒。營長發急了,到火輪上,叫再加速,他自己也知道火輪已經使出了十分力氣。
也就半小時,老馬咽下了最后一口氣!顏法抱著他,直到那軀體變涼。
這個忠實的工頭,從承擔任務那天起,就沒有回過家。他家有老婆,還有三個孩子。他在漢陽鐵廠已經干了二十多年,是個老鉗工。本來說好了,他隨廠到四川,老婆孩子也跟著來,現在他犧牲了,老婆孩子呢?顏法心里沉甸甸的。
天近黃昏,船隊靠近一處稍微平展的岸邊,在這里打下錨。
汽笛哀鳴,長長的聲音震撼得峽谷呼呼搖動。鄰近的鄉下人都來了,他們知道又是有人遇難。
船隊犧牲了三個人,火**副,老馬,以及另一條駁船上的船老大。
當地鄉紳幫忙,將三人用白布裹好,幾個人抬一個,緩緩上山。山上盡有荒地。在一處空地上挖好了三個坑,依次將三人放進。船隊每個人都為他們培土。
老馬墓前,插著一根木樁,上面用紅油漆寫著:忠勇國民中華民國漢陽鐵廠職員馬道明。
老三忽然放聲大哭!
營長拔出槍來,朝著天空連放三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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