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鐵蹄踏江城-《父親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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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武漢棄守的消息,顏法去看了芷秀一次。醫院里正忙得不可開交,芷秀顧不上說話,只告訴他,自己會跟醫院一起走。
到醫院開始撤離,形勢突然大變,敵人從三面迅即逼近武漢,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撤離,才能沖出包圍圈。
長官下令,輕裝,丟掉一切可以丟掉的東西,只帶上最必要的器械,急行軍撤離。
院長告訴芷秀,一路可能要打仗。在這樣的情勢下,芷秀只能一個人跟醫院走,不能帶上駝背小表弟和趙醫生的孩子。
芷秀為難了。這種時候,誰能接受兩個孩子!傅家姆媽要是在,倒是可以,但是他們已經走了。
日軍的殘暴有名。兩個無助的孩子,誰給他們吃?誰來給他們壯膽?驀地,芷秀想起娘去世后,那些個孤單恐懼的夜晚!她的決心已經下了。
芷秀告訴院長,自己不走了,要帶著兩個孩子,熬到自己的軍隊打回來。
她帶著孩子回到姨媽院子里,有兩間房沒有倒塌,他們就在里面住下,緊緊關上院門。
日軍命令漢奸們,逐家逐戶地叫門。
芷秀打開門,幾個身穿黃軍衣的中國人站在面前,他們圍著一個日本人,這日本人約三十多歲,陰沉著臉,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問芷秀,要是不通,就要翻譯官翻譯。
他們登記了芷秀的姓名,住址,兩個孩子的姓名,走的時候說,要給芷秀發良民證。
在這些人里面,有一個芷秀似乎見過,那人似乎也認識芷秀,看著她,眼睛里沒有那樣的兇氣。等他們走后,芷秀才想起,這人原來是函三宮的,叫徐賓佬!
他怎么給日本人做事?芷秀記得他和顏法較好,還一起去鄉下打了船的。顏法他們不愿給日本人做順民,逃難去了,賓佬再怎么,也不該給敵人做事呀!
街面上,商店慢慢開了門。好點的地方,像長街上,都是日本人占據了最好的位置,開起了日本商店。到處是日本人,他們是那樣高傲,走在街道上,昂著頭,傲視著路人。沒有中國人敢惹他們,在這里,他們是頭等居民。
日本人帶著一些中國人,拿著喇叭,宣傳“大東亞共榮圈”,“王道樂土”,不久,到處都成立了維持會。
便衣隊,偵緝隊,憲佐隊,武漢人把這些幫兇,叫做“雞雜鴨雜”,意思是上不了正席的菜。
芷秀看見,徐賓佬也背了一把手槍,跟在日本人后頭耀武揚威地走著!
芷秀想幫人家站柜臺,走了好多地方,都說生意不好,暫時不要人。
無意識地走著,到了涵三宮。傅家爹爹一個人在家,滿屋是泡菜的酸味。
傅家爹爹高興地說:“來得正好,帶些泡菜回去吃!”芷秀說工作沒找到。傅家爹爹想了想說:“我們后面有家人家,才從上海回來,聽說他兒子是在日本留學的,現在回來,要在武漢做什么官。他家排場大,也許要用人。我去說說看!”
說著就起身。不到半個鐘點,他回來了,高興地說:“那家正好需要一個做飯洗衣服的。我說了你,他們很滿意。每個月二十塊錢。你和兩個孩子吃飯是夠了,要是不夠,我也可以幫你一下。顏法走的時候,給我留下了一點錢。”
芷秀也高興,當下告別了傅家爹爹,拿著泡菜回家去。
芷秀對德濟說:“弟弟啊,姐姐明天要出去給人幫工了。你和兵兵不能去,你是大孩子了,要帶著兵兵,在家里好好玩。等我晚上回來,給你們做飯吃。”
德濟懂事地點點頭。
芷秀洗菜擇菜,在灶上炒。明天一天不在家,她給兩個孩子做好了兩頓飯菜,又教德濟,如何點火,如何架鍋,如何把飯倒在鍋里熱,周圍加點水。德濟心很靜,看著姐姐做,一會就學會了。
第二天,芷秀早早到了傅家,傅家爹爹帶著她,到那家去。
那家也離函三宮不遠,一個圍著院墻的院子,大門是黑色的,門上有兩個大銅環。
傅家爹爹去敲門。
“來了來了!”一個老者的聲音在門里:“是傅家爹爹嗎?”
天鵬應了一聲。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童顏鶴發的老人站在門里,這人約有六十多,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斯斯文文,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他紅潤的臉色。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芷秀,漸漸顯露出滿意的神色來。
“哦,是倪小姐嗎?”芷秀謙和地笑了笑。
老者把他們讓進院子里。里面是一棟洋房子,兩層樓,窗子上新刷的油漆,整個院子很雅致。
到客廳里坐下。老者簡單交代了事項。做飯有個老廚子,芷秀要幫著擇菜洗菜,另外就是一家人的衣服,主要是西服,洗的時候要過細。再就是房間和院子的清潔。
“我這家里,常有客人來的,所以一定要清潔。”老者說。芷秀一下子想起了過去,那時候姨爹家也是天天高朋滿座。
現在日本人占領這里,還有這么多人做客啊?
傅家爹爹說:“這位是夏老板。也是我們涵三宮的老人了。過去在上海,現在回到老家了。”又對夏老板說:“這個是我侄女芷秀,別的不敢說,做活,那是一把好手!還請您多關照了!”夏老板溫和地說:“不要緊的。”
傅家爹爹告辭,芷秀拿起掃帚開始打掃院子。經過那樣猛烈的戰火,這院子還這么完整,實在少見。地上,鋪著平整的紅磚,墻邊幾棵桑樹,枝葉茂密,一匹黑色的貓躺在桑樹下,芷秀過去,它對芷秀瞪起眼睛。
這樣的和平,安寧,就像戰爭沒有發生一樣!
一個矮小的婦人叫芷秀:“小倪,小倪!”芷秀知道是夏夫人,趕緊過去。
“你替我把兩床被子拿出來曬曬。”芷秀跟她進屋。屋里是一色紅木家具,地板打著蠟,墻上掛著仕女畫,柜子門上都鑲著玻璃鏡子。床很寬大,芷秀從床上拿起兩床被子,到外面繩子上曬著。夏夫人遠遠站在門口,看著芷秀做事。
清潔做完要幫廚。一個老廚師穿著白色的圍裙,正在廚房里忙活。看見芷秀,大聲說:“幫我把那白菜洗了。葉子要在水里多擺兩道啊!”芷秀默默做了。
削蘿卜皮,切蔥姜,淘米,燒火,這些都是芷秀從小就會做的,倒也得心應手。廚子看芷秀不用吩咐,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條,高興了,問:“夏老板請你來的?能長做嗎?”芷秀點點頭。廚子說:“這里對下人都不錯的。就在這里做吧,如今這年頭,哪里去找事情呢?”
飯菜都熟了,芷秀將飯菜端到飯廳,夏老板和夫人已經坐在那里的椅子上了,看見飯菜,滿意地說:“小倪辛苦了,做事果然熟練,傅爹爹說的不錯啊!”
晚上,全家人都回了。夏家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夏顏林,和父親一樣,東京早稻田大學畢業,現在武漢市維持總會做事。二兒子夏久林,給日本人做翻譯,不聲不響,夾著個皮包,芷秀怕看他的眼睛,總覺得里面有什么使人捉摸不透的東西。三兒子夏長林,在一個小學教書,這人身材頎長,眼睛也是長長的。
廚子告訴芷秀,夏家人不簡單!跟日本人,那是世交。早年夏老板在早稻田大學留學,有很多日本同學,現在都到了中國,不少人是軍隊的將領。夏大公子為日本人做事,很得占領當局的青睞。這個院子,一般日本兵不敢隨意進來,來的都是當官的。他們一來,門口就站上了警衛。
廚子有些得意地說:“就是我們這些當下人的,從這家出去,都沒有哪個敢欺負!”說著呵呵笑起來。
夏老板是做服裝生意的,在上海開了廠,現在又到武漢來開廠,他一心想叫三兒子長林跟著學習做生意,可是長林興趣不在這里,這成了夏老板的心病。
長林吃飯很斯文,一雙筷子敲著碗,有節奏地發出聲音。他不和其他人說話,卻拿著一本書,時不時瞟一眼。
夏老板不高興地說:“就你那樣忙!說說你們學校的事情也好啊。我還指望你做生意,你這樣不合群,將來怎么和人周旋?”
長林不緊不慢地說:“我沒有打算做生意啊,我教書教習慣了。”
芷秀聽了,覺得好笑。這人似乎有些呆,但是比他的兩個哥哥更具有實在性。那兩個總叫人覺得不可琢磨。
晚上趕回家里,德濟和兵兵正在門口望哩!
“姑姑!”兵兵飛一樣跑過來,一把抱住芷秀,芷秀禁不住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這孩子,把自己當母親了啊!
德濟說:“姐姐,我們白天熱飯吃了的,沒有糊啊!”他把芷秀拉到灶那里,給她看鍋,鍋洗得干干凈凈,德濟的心真的很靜。
芷秀迅速做好飯菜,德濟幫她擺好碗筷,小兵兵也拿個抹布在桌子上抹了抹。三個人吃著飯,一邊不住說話。德濟告訴芷秀,今天一天,他和兵兵哪里也沒去,關上院門在家里玩。中午兩人還睡了一覺,兵兵沒有玩具,德濟找了塊板子,讓兵兵用粉筆在上面畫畫。
兵兵馬上到床底下拿出那塊木板,給芷秀看他畫的畫。
木板上方是一顆扁扁的太陽,四周有芒,太陽下面是兩個孩子,張著手,張著嘴,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個孩子的背上,有一個很大的圓包袱,毫無疑問是畫的德濟。
芷秀忍不住哈哈笑了。這孩子!德濟看了也笑。自小,德濟就是駝背,已經習慣了。
芷秀去的第七天,夏家人都出去做客,只有老三長林沒去。芷秀安排他吃飯,忽然心里一動:也許他可以解決德濟念書的事?德濟到讀書的年齡了。
她試著對長林說了,說學費可以在她的工錢里扣。
長林立即表示可以對校長說。德濟過去在家里跟著爹媽念過一些書,芷秀唯一的憂慮,是德濟不小了,同比他小好幾歲的孩子一起上小學,不知道能否適應?長林說不要緊,戰爭時期,好多孩子失學,只能跟低年級上課。他會對德濟的班主任交代,特別關照一下。
芷秀連說了幾個謝謝。德濟這孩子,從小得那樣的疾病,姨媽心里,最放不下的也是德濟吧?
早上,芷秀帶著德濟,背著書包,到那個學校去。
學校就在附近一條街上,校門口有兩棵冬青樹,過去叫“國民小學”,現在不知是誰改的,叫“武勝小學”。
長林在校門口等著,德濟在跨進校門的那一刻,又回頭看了芷秀一眼,似乎有些膽怯。長林看到了,把德濟肩膀一摟說:“萬同學,學校歡迎你。我知道,你是很棒的!”德濟不由回嗔作喜,笑看了芷秀一眼,跟著夏老師進去了。
德濟上學的事,夏家其他人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夏老板倒很贊成,說人就是要讀書才有出息。老大顏林不以為然,說現在沒有讀書的孩子很多。老二久林半天不發言,末了說:“讀書要是那塊料子,不是料子,錢白花。”
他的話總是叫人不寒而栗。
夏家要請客了。頭三天,夏老板就把廚師和芷秀叫到一起,告訴他們各自該做的事。廚師要拿出菜譜給夏老板審核,芷秀則要做到桌子上纖塵不染,地上干干凈凈。端菜的時候,手要洗凈,上菜時,要對客人微笑,走的時候要鞠躬。
那一天,夏家人早早就起來了,夏老板廚房、院子到處走動,夏夫人催著芷秀將屋子收拾了好幾遍,又搬來一些花盆,芷秀灑了好幾道水,將花放在陽光下。
本來還要長林留在家里,長林說學校不能請假,很早就走了。
院子外面,巷子靜靜的。
大約十點鐘,巷子那頭有人聲,夏老板趕緊開門出去,一會,他恭恭敬敬地走進來,回身連說幾個“請”,芷秀看見,一個滿臉橫肉,年紀五十左右的日本軍人走進來,跟著又是好幾個日本軍人,再往后,是幾個穿著西服的男子,口里嘰里呱啦的,也是日本人。
有幾個中國人跟在一起,其中包括顏林和久林。
久林的臉上難得有了笑容。
他緊跟在那個五十多的日本人身邊,那人說一句,他就點點頭,然后把話翻譯成漢語。若是有人說中國話,他也在那日本人耳邊嘰咕。總之,他不停地點頭,微笑。
芷秀給他們上茶。是上好的鐵觀音,福建來的。日本人是內行,聞到氣味,都點頭。
他們坐在客廳里,高談闊論,日語夾雜漢語,似乎聽出他們是談戰爭,說中國軍隊已經逃跑了,日軍不久就可以占領全中國等等。
有時候,久林自己添幾句:“爸,是說支那軍隊沒有后勁!”“爸,是說支那士兵沒吃的!”
反正都是對中國不利的話。
芷秀想,他們不是中國人啊?
吩咐上菜了。芷秀一盤盤端。廚師真的拿出了看家本領,紅燒甲魚,豬腰花,炒鱔絲,都加了香噴噴的佐料,一路散發著香氣。那些客人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真的,每上一道,都要“哦”一聲,表示驚訝。夏老板站起身,殷勤地為客人夾菜,倒酒。
芷秀忙了一陣,到廚房里。廚師告訴她,今天來的,是占領軍中的軍官,那個年長的是夏老板大學同學。到中國來多年了,在上海,兩人就經常來往,夏老板回武漢經營,也和那人有關,有那人在武漢,其他日軍都不會對夏老板不利。
芷秀說:“久林當翻譯也是那人弄的吧?”廚師說:“當然。是日本人進來后,夏老板看日本人勢力大,逼著久林學習日語。這不,派上用場了。”
他又小聲對芷秀說:“你不知道吧,夏老板的服裝廠,就是給日本人做衣服的。”
原來那個日本軍官,是給夏老板牽線的,給日軍做軍服。
那頓飯吃了很久,客人們喝了好多酒,菜上了一道又一道,最后,都吃飽了,他們進了客廳,芷秀又給他們端上熱水,泡上茶。
這些日本軍人,在這里竟然文質彬彬的,吃了這么多,也沒人解開軍服,都是衣冠齊整。用毛巾擦臉,也是僅僅在臉上擦一把,還不忘對芷秀說聲“謝謝!”
他們的鞠躬也很規矩,都是那樣直著上身,腰部為基,向前硬硬地一躬身,顯得既嚴肅,又客氣。
這樣的一群人,真的很難和殺人放火看做一伙。但是他們的確是寇兵,是從萬里之外來到中國、不知道殺害了多少中國人的寇兵!芷秀接觸過很多中國士兵,從他們口里知道了日本兵的殘暴,那個美麗的城市南京,就是毀在這樣一些人手里!
這樣想著,便對他們洗過臉的水,產生一種作嘔的感覺。趕緊去倒掉。
客廳里忽然發出歌聲來,干澀的嗓子,是那個年紀大的日本軍官,他站在屋子中央,上身直直的,兩手并攏貼著褲縫,在唱一首十分**的歌。
他們用日文唱,芷秀聽得出來,那是一首日軍的宣傳車播放過無數遍的《櫻花之歌》:“櫻花呀,櫻花呀,暮春時節天將曉,霞光萬道歌聲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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