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蘇醒-《父親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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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大聲喊著“肖主任受傷了!”衛生員趕緊過來,他已經雙目緊閉,失去知覺。人們迅速將他送醫院,就在路上,他停止了呼吸。
德玲心里陣陣發痛,一個英雄的男子,那樣的驚濤駭浪都平安度過,卻在這樣一個不起眼的事故中失去生命。
德玲抬起頭,看著李司令說:“我希望能早點參加工作。”
李司令說:“我們這里緊臨敵占區,各種勢力的滲透很厲害,不得不提高警惕。我們考慮了一下,最好請你暫時離開這里,等情況明朗了再來。我們給你一筆路費。”
德玲一聽就急了,她站起來,大聲說:“不!你們不能這樣對待我。我好不容易找到組織,絕不離開!”
黃參謀長看著她,沒出聲。德玲對他說:“我可以做一個普通士兵,無論干什么都可以,但是絕對不能離開組織!”
屋里的幾個人都不做聲。良久,黃參謀長說:“假如你一定要留著,可能要受委屈的!”德玲問什么委屈?黃參謀長說:“在徹底查清你的事情之前,不能恢復你的黨籍,不能擔任任何職務,只能做普通工作,而且還要對你實行監視。你能接受這些嗎?”
德玲不加考慮地說:“這有什么!我愿意接受組織的一切考驗。”
很快就決定了,德玲到部隊文工團去,沒有任何職務。一會,文工團長來了,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姓蔡,參謀長把他叫到隔壁,談了一陣,蔡團長帶著德玲,去了文工團駐地。
團里有不少女同志,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姑娘,幾個姑娘帶著德玲,領了一套軍裝,穿起來,對著鏡子一照,還真有點英姿颯爽。一個姑娘高興地笑著說:“呵呵蘇佳同志,美女啊!”
這姑娘叫李芳,是附近農村的姑娘,喜歡唱歌,部隊到這里,她要求參軍,就到了文工團。她對德玲很熱情,領德玲去宿舍,張羅生活用品,直到德玲安置好才走。
蔡團長和德玲談話,告訴她,團里為她成立了一個三人小組,德玲的一切要聽從小組的安排。都是女性,一個叫袁靜,一個叫吳月華,另一個就是李芳。
當時都見了面,德玲感到大家對自己還是歡迎的,氣氛很友好。“我們都佩服你的經歷,”蔡團長說:“但是組織紀律我們必須服從,相信你是理解這一切的。”
當天晚上,德玲和這三個人宿在一起。
德玲做了一個新兵。
“立正——”一聲口令,所有人都“啪”的一聲挺立。向右轉,跑步,長長的隊伍,穿過早晨寧靜的村莊,沿著那條車路向前跑去。
遠遠的田埂上,警衛連的士兵,也在跑步,不同的是,他們是持槍的。
警衛連和文工團,都是司令部直轄的單位,另外還有一個連的戰斗部隊,也一起,負責保衛司令部。總有三百多人,一起行動。
早飯后學習。由政治教員念文件或者報紙,講抗戰要義,講軍人守則。戰斗部隊的士兵,在操場上刺殺,瞄準,練習進攻與防守。文工團就排練節目。
德玲沒有具體任務,她為演員們清理衣物,搬道具,寫海報。這些小事,真要一件件做好,也需要功夫。
“蘇佳,搬兩條凳子來!”有人喊。德玲馬上過去,將凳子放在指定地方。
“蘇佳大姐,”這是李芳在喊:“麻煩你幫我把繩子的那頭牽著。”她手里拿著一根繩子,正往墻上一顆釘子上拴。德玲等她拴好,馬上將這一頭麻利地拴在另一面墻上,繩子上掛上一塊床單,就是幕布。德玲做這一切,既麻利,又穩妥,李芳夸耀地說:“蘇佳,你怎么這樣能干哪?”
晚飯后,在一個打谷場上,點起幾盞馬燈,還沒開演,孩子們已經來了一大幫,嘰嘰喳喳的,像小鳥一樣,繞著場子飛跑。
樂隊的同志,將各式各樣的樂器都搬到打谷場上,調著音。孩子們樂得什么似的,看著那些古怪的東西,膽大的,將手試探的伸出去,想摸一摸二胡,或者笛子下面垂掛的紅穗,也有用小手在鼓上拍著。樂隊的人,虎起臉說:“看摸壞了!”那孩子便吃驚的縮回手去,引起一陣哄笑。
部隊來了。一隊隊,肩著槍,雄赳赳喊著口令,走進場子,就地坐下,齊刷刷一條線。老鄉們圍在外面,扶老攜幼,笑著,看著臺上。
臺子是土堆的,栽兩根樹樁,拉一根繩子,掛上幾條床單,就是幕布。
鑼鼓震響起來,間雜著喇叭的聲音,幕布被徐徐拉開,幾十個文工團員,昂揚地站在臺上,整齊的軍裝,嘹亮的歌喉,一起唱起《義勇軍進行曲》:“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唱到最后,下面的部隊一起和起來,老鄉中也有會唱的,都跟著大聲唱。
合唱之后,是舞蹈。曲子是《大刀進行曲》,刀光閃閃,步履整齊,很是帶勁。
拉二胡的專業水平很高,他拉了個獨奏“四季美人”,曲調悠長委婉,老鄉們對這曲子耳熟能詳,也跟著哼。
最多的還是唱。組織很好,臺上表演的空隙,臺下的部隊之間就拉歌。你唱個《八百壯士》,我就唱《五月的鮮花》,也有唱古曲《怒發沖冠》的,也有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雖然嗓子一般,但是氣勢不凡。最后,全體演員一起上臺,高唱《國際歌》,雄壯的歌聲,沖破夜的沉寂,傳得很遠很遠。
散場了,老鄉們到處吆喝著孩子,紛紛離去。德玲趕緊和同志們收拾場子。主要用草繩,能捆扎的都捆扎好,搶著扛,很快,這里就沒有演出的痕跡了。
夜里來了命令,今晚不許脫衣服睡覺。
半夜時分,有人輕輕推著德玲:“蘇佳,蘇佳,快起來!”是李芳。德玲睜開眼,看見屋子的角落里亮著一盞小油燈,很暗,同屋的都站在地上。德玲趕緊從床上爬起來,打好背包,將自己的東西背上,外面,已經有微微的腳步聲了。
女兵們走出門,黑暗的巷子里,看得見隱隱約約的人影,偶爾,看見槍刺閃光。部隊正悄悄地,卻是不停頓地走向村外。夜霧,帶著潮氣包圍著夜行人,德玲的頭發上有了水珠,冷冰冰的流下來,流到臉上。李芳緊跟在她身后,吳月華在左邊,袁靜在右邊,隔一會,就有一個人輕輕叫聲:“蘇佳”到德玲答應了才不叫。
德玲猛然意識到自己正被“三人小組”監視著,不禁哭笑不得。
隊伍走了大約兩個小時,在一個小村莊停下來,三百多人,悄無聲息,先在村莊周圍布下崗哨,封鎖消息,大隊進村,各自找好房子,悄悄住下來。
天亮后,偵察員回來報告,昨天下半夜,日本兵一千多人,從六十里外的縣城長驅直入,包圍了司令部住過的村莊。撲了個空,敵人很生氣,抓了幾個農民審問,得知部隊在半夜轉移,敵人放火將司令部住過的農民房子燒了。
德玲聽了,出了一身冷汗。敵我斗爭的形勢真是嚴峻啊!昨晚要是不轉移,后果不堪設想。
天漸漸黑了,隊伍悄悄集結起來,向村外移動。
德玲背著一個包袱,里面是演出服裝,其他人也都拿著東西。走出幾里路,命令來了,叫文工團離開戰斗部隊,去一個村子宿營。到了才知道,司令部早已進了村。
約一個多小時后,從戰斗部隊走的方向,傳來了激烈的槍聲,間或有“轟轟,”手**爆炸的聲音。原來戰斗部隊去摸敵人的炮樓去了。
袁靜站在窗口,向夜的遠方眺望。聽了會,她皺起眉頭說:“糟糕,怕是不順利呀!”
李芳悄悄告訴德玲,袁靜的一個相好就在警衛連里,今晚參加戰斗去了,她是在擔心。
部隊的武器裝備很差,步槍都是老套筒,漢陽造,機槍很少,子彈也少,至于炮,一門都沒有,不少戰士背著大刀。這樣的裝備,要進攻敵人的炮樓,基本上不可能。一般都是聯系好內線,里應外合,部隊悄悄接近炮樓,砸開大門往里猛沖,近戰肉搏,奪取勝利。
今晚的槍聲響了這么久,看來是遇到麻煩了。那炮樓堅固得很,一旦偷襲不成,就要付出代價。
所有人都從屋子里出來了,看著遠方的天空,那里隱隱有火光閃爍。不久,什么聲音都沒有了。
德玲和李芳回到屋里。幾個人,都不做聲,心里惦記著自己的戰友。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有人聲,幾個人本來就是和衣躺著,聽見聲音都起來了。出門去,看見很多人都聚集在司令部駐扎的院子那里,德玲跟過去,看見一些撤下來的戰士,互相攙扶著,十幾副擔架,抬著傷員,有的在痛苦地**著。衛生隊全體人員都起來了,集中到司令部,在屋子里點起馬燈,趕緊給傷員做手術。
黃參謀長走到外面,對著黑糊糊的人們說:“都回去休息吧,還有任務!”人群慢慢散去,文工團的人還是守在外面院子里不肯離開。黃參謀長也沒有趕他們。
看著一個個傷員抬進去,好長時間才出來一個,如果呼吸平穩了,那就是手術成功,抬的人都舒坦地說著話。
也有人一會就抬出來了,那是犧牲的戰友。
手術臺上,一共犧牲了四個人。還有一些人犧牲在炮樓下,部隊將他們撤下來,抬到一個樹林里,挖坑埋葬了。
大家在院子里,小聲說著話,有人把自己的香煙拿出來,分給大家抽。幾乎所有人都點了煙,連李芳也抽了一支。她問德玲要不要?德玲搖搖頭。
拂曉時分,手術全部做完,部隊立即轉移。通訊員一個屋子一個屋子叫著人,一會就集合完畢。抬著傷員,不聲不響地趕路,往山的深處走。
袁靜的那個相好沒有回來。他已經長眠在不知名的土坑里了!袁靜的臉上掛著淚痕,緊緊跟著德玲,一步也不拉。
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停下來,照例封鎖消息,派出崗哨,各單位進屋子休息。
昨晚是吃了敵人的虧。本來和一個偽軍的小隊長約好了,部隊在半夜時候到達,小隊長和幾個決心反正的士兵摸掉日本兵崗哨,放下吊橋,部隊就往里沖,近戰消滅敵人。但是不知道什么地方走漏了消息,日本人不聲不響地采取了措施。先將反正的偽軍抓了起來,等部隊到達,日本人發出約定的暗號,部隊剛沖過吊橋,機槍響了,不少戰士倒在血泊中。組織了幾次強攻,自然是敗下來。
那些反正的偽軍士兵,不用說也犧牲了。
敵我相峙,互相虎視眈眈,稍一不慎,就是戰士的生命!
德玲理解了部隊對新來人員的審慎。
有一天,司令部駐扎在一個稍大的村莊里,下午,德玲發現,司令部的警戒加強了,村里村外到處放了流動哨,十字路口,放了雙崗。
一會,一隊騎馬的人進了村,一匹騾子,馱著一個女子,全身戎裝,挎著槍,大約四十年紀,眼睛很亮,掃視著人們。司令、參謀長都迎接出來,那女子飛身下馬,將韁繩一揚,扔給身后的警衛員,快步走過來。
瞬間,德玲看見了,這人是祁大姐!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有這樣巧合的事情嗎?盼星星,盼月亮,盼望有個知情人出現,現在真的出現了,而且是自己過去的上級!
德玲不顧一切地跑過去,叫著:“祁大姐!祁大姐!”
人們全都楞住了。幾個警衛想攔住德玲,但是祁大姐已經聽到了。她朝德玲看了看,馬上用那么大的聲音喊道:“蘇佳!是你呀!”她快步過來,拉著德玲的手,緊緊握住,用力搖了搖,放開,又看了看德玲,終于伸出雙臂,將德玲緊緊抱住!
熱淚從德玲眼里流出,將祁大姐的肩頭染濕。祁大姐呵呵笑著:“蘇佳,你這是怎么啦?不興哭的!”德玲不好意思地擦去眼淚,看著祁大姐,笑了。
黃參謀長走過來,向祁大姐行了個禮說:“首長,請進屋吧?”
祁大姐說:“好!”轉身對德玲說:“你也來!”一群人進到司令部的屋子里,警衛戰士請每個人坐下,也給德玲一張凳子。
祁大姐看著司令員和參謀長,干練地說:“先用一點時間,把這件事情搞清楚。這個蘇佳,是我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部下,很優秀的同志!后來組織被敵人破壞,失去了聯系。近況我不清楚。蘇佳,你把你的情況向我,也向司令員匯報一下!”
德玲就把她早已說過多次的話又復述了一遍。
祁大姐聽了,說:“蘇佳確實是肖笛峰同志的妻子!當年在武漢,一直堅持地下交通站的工作。肖笛峰被捕,蘇佳到上海找黨,分配在我這一口。這段歷史沒有問題。那么就是離開組織之后這段歷史,沒有證明是嗎?”
所有人都點頭。
祁大姐說:“這個不是很難嘛!你們派個人,去她說的地方秘密調查一下就行了。”
司令員略有愧色地說:“是這樣打算的,一直沒有合適的人去。”
祁大姐說:“這個不是理由吧?你們是覺得反正她在工作,遲一天早一天搞清楚沒有關系是嗎?同志,我們要對同志的政治生命負責啊!”
黃參謀長立即表示,馬上派人去。祁大姐才沒有再說什么。
祁大姐只在這里呆了一天。臨走她把德玲叫去說:“蘇佳,你的情況這里領導已經告訴我了。你不錯!身受委屈,無怨無悔,一心為組織工作。我們這些人,就該這樣。個人無論有什么委屈,都要放在腦后,只有黨的事業是第一!”
她又談到了肖老師,嗟嘆不已:“這樣的好同志,沒有犧牲在敵人監獄里,卻在一次事故中犧牲,真的可惜!”又囑咐德玲不要過于悲傷。“你也經歷不少了,多少好同志在我們前頭犧牲了!我們只有把對他們的懷念轉化為工作的動力,才對得起他們!”
祁大姐走后,司令部派了一個干練的同志,化裝成跑單幫的,背上錢袋子出發了。足足一個多月后他才回,破衣爛衫,錢袋子也被土匪搶去,他只有討飯回來。可見調查確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他摸到了那個小鎮,從居民口里核實了德玲的情況,他甚至看見了陳子敬,還是開著小藥店,帶著兩個孩子。
他悄悄對德玲說:“蘇佳同志,我看見你的孩子了。都還健康,在門前玩耍哩!”
從當天起,恢復了德玲黨籍。“三人小組”自然也不存在了。
風餐雨宿的游擊生活,德玲得了關節炎,兩只膝蓋一到陰天就疼。
敵人的“掃蕩”又來了。
兵力緊張,只派了一個班的戰士跟著文工團行動。全團二十幾個人,加上戰士,走起來也是長長一溜。
一天走六十里路,這本來不算什么,可是德玲的腿是得過關節炎的,走了兩天,膝蓋疼起來了,不能走快,只得掉隊。
德玲提出,要大家先走,把預定宿營地告訴她。
看著戰友們漸漸消失在遠方的山后面。她慢慢站起來,柱著那根棍子向前走。
走到天黑,離預定的村莊還有十多里,德玲實在走不動了,在一個村口歇會。一個好心的大爺過來,問她到哪里去?德玲說去投奔親戚,還有十里。那大爺說,你一個婦道人家,不如找個人家借住一夜吧?有一刻德玲的確動了心。這個時候,有個睡覺的地方,喝口熱湯,是多么美妙的享受!但是猛然想起同志們,不禁為剛才的想法羞愧。大爺看她堅決要走,找了根浸油的火把給她,說夜里點著,一來照路,二來驅趕野物。
德玲舉著火把,一個人踽踽獨行,走了一會,想到火把可能招來敵人,便毅然熄滅了,就在黑暗中走。村莊都休息了,黑黝黝的竹林里,驚起的鳥兒叫著,偶爾有狗跑過來,朝著她狂叫,但是不敢攏來。
夜,真靜啊,這樣恬靜的鄉村之夜,要是在和平時期,有個伴同行,該是很叫人心曠神怡的?可現在是戰爭時期,敵人說不定潛伏在什么地方!這樣想著,碰到村莊,就盡量繞過去。星星已經出滿天空,銀燦燦的,映得地上到處灰蒙蒙的。德玲借著星光判斷方向,頑強地朝著前方走。
終于到了。村口有座不大的土地廟,走近廟,聽見有人叫了一聲:“是蘇佳嗎?”啊,是蔡團長!
袁靜跑過來,一把抱住德玲說:“蘇佳,你吃苦了!”德玲呵呵笑著說:“沒什么苦呀,我還擔心你們哩,怕你們碰到鬼子。”
吳月華說:“我們確實碰到鬼子了!多虧李班長機警,早早叫我們躲進樹林里,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一路相擁著進村。灶上還留著熱飯,鍋里熱著水,德玲吃了一碗紅薯,喝了開水,洗了腳,躺在被窩里,覺得有生以來,沒有這樣舒適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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