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蘇醒-《父親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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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團長到德玲這里來,真摯地對德玲說:“我知道你不愿意離開部隊,可是眼前這樣的形勢,不離開不行了。我為你找了個可靠的人家。你在那里養傷,等反掃蕩結束,我們來接你歸隊!”
大家來跟德玲告別。德玲強笑著對大家說:“你們保重啊,等趕跑了敵人,我們再到一起聚餐!”袁靜走近來,抱著德玲的頭,沉默了一會才走。
一小隊身穿軍裝的人行進在曲曲繞繞的山路上,到處盛開著油菜花,遠看去,他們像是在花海里漫游。
這隊人馬不停步地走,翻過高崗,繞過堰塘,很快來到一個小山村的村口。
這是一個典型的封閉性小山村。古樸的茅草屋,幽靜的黃泥路,黃狗和黑狗豎起警惕的耳朵,朝著來人狂吠著。主人出來了,歉意地向著陌生的客人笑笑,領走自己的狗。
“老鄉,請問一聲,”軍官客氣地問道:“張秀芝家在哪里?”
后者疑惑地看了看軍官,有些膽怯地說:“那頭哩!”指了指,畏畏縮縮地趕緊進屋。
軍官大踏步向“那頭”奔去,到一個黃泥壘的小院落前,他停下腳,打量了一下,忽然放開嗓子喊道:“蘇佳,蘇佳!”
院門一下子開了,德玲從里面探出身來。“參謀長!”她驚喜地叫著,幾步下了臺階,一把握住了參謀長的手。
兩個多日不見的戰友,緊緊地握著手。戰士們笑看著他們。
德玲叫大家進屋。主人夫婦倆,都是山鄉農民,憨厚樸實,看見這么多自己的軍隊,笑從心里來,趕緊去灶下燒水做飯。
黃參謀長大聲對主人說:“老鄉,你掩護了我們的同志,謝謝你啊!你為抗戰做了貢獻!”又說:“今天晚上我們要在這里住一宿。飯錢要給你的!”
張秀芝,黑紅臉盤,一口潔白的牙齒,張開口說:“同志說哪里話,你們是接都接不到的貴客,說什么飯錢呢?”
吃過飯,戰士們抱來稻草鋪在屋子里,主人囑咐:“鋪厚些啊!”一捆又一捆地提來稻草,把個廂屋里鋪起兩尺高。戰士們打開鋪蓋攤在稻草上,緊挨著躺下去,舒舒服服地睡了。
黃參謀長和德玲在一間小屋里說話。這么多天,德玲就是住在這屋里。
夜幕已經在窗外拉起,從窗子里望出去,幽藍的天空,星星悄悄的,一顆一顆從天幕里鉆出來,亮晶晶的釘子一樣懸著。月亮還沒有出來,不過已經有蒙蒙的霧靄在外面林梢上游動,不久就會看到月光。
德玲問,文工團的同志好嗎?黃參謀長聲音低沉。他們遭到了埋伏,損失很大。
啊?德玲趕緊問具體的人。黃參謀長說,你那個三人小組,都犧牲了。尤其是李芳,被敵人捕去,寧死不屈,敵人砍了她的頭!德玲一下子想起李芳那張單純的臉。這樣一個可愛的姑娘!殘暴的敵人啊!
空氣過于緊張,黃參謀長說,談點別的吧,革命,總是有犧牲的。
參謀長說起了他的學生時代。
“我們演戲,那時候叫‘文明戲’,”他笑著說:“其實就是西方來的劇本。什么‘少奶奶的扇子’,都是宣傳個性解放的。”
他是受人啟發,感到社會必須改革,毅然入黨的。
一個少女,叫林漢蘭,和他是小學同學,又一起考進大學,兩人都來自山東半島,一個叫日照的縣城。
“我們那里,靠近黃海,北方的海,你沒有見過吧?那樣遼闊,視野那樣無遮無攔!海邊有清凌凌的空氣,有清幽幽的山峰,站在山上看海,你的胸襟就不能不開闊!潮水來了,我們一起去海邊,聽那洶涌的潮水聲,潮退后,挽起褲腳下到海灘上,到處是水靈靈的貝殼,五彩繽紛,好看得很!”參謀長回憶著少年時代的生活,對家鄉充滿依戀。
林漢蘭是個大戶人家的女兒,聰明異常,從小就是班上的優等生,保送到縣立中學,后來又以高分考上燕京大學學文學。一直緊跟她后面的,只有黃厚生一個人,他也是文學系的。這樣兩人就自然互相感到親密。
黃厚生家里窮,林漢蘭常常接濟他,黃厚生每每推辭,林漢蘭就說:“等你畢了業,而我又沒有飯吃,我會找你要的!”兩人性格不很一樣,林漢蘭開朗活潑,喜歡社會活動,黃厚生卻一心埋頭讀書,久了,地下組織慢慢發展林漢蘭為同志,而黃厚生渾然不知。
二十年代末期,兩大勢力拼死搏斗,林漢蘭以一個青年知識分子的熱情,投入到各種各樣的活動中。她也曾試探著啟發那個兒時的伙伴,但是一直不得要領,黃厚生的理想,就是做一個教師,教學生們寫作文。他反倒勸導好友,不要理那些危險的政治。
白色恐怖襲擊北平,林漢蘭一如既往,按照組織的指示,兢兢業業地做地下工作。那個時候,泥沙俱下,敵中有我,我中有敵,一個叛徒供出了林漢蘭,暗探們將她劃入了黑名單。
那天,又是一個飛行集會。林漢蘭按照吩咐,提前來到會場,揣著傳單。一聲哨子,四下里警察士兵向學生們撲來,林漢蘭不慌不忙,從一個高樓的窗子里向下大把撒著傳單。就在她將傳單撒完,準備脫身的時候,幾雙大手撲向了她。
最后,她犧牲在刑訊室里。
黃厚生變了,成天不看一頁書,往往一天不吃一口東西,到天黑悄悄回寢室睡覺。有時候,他一個人去那荒山上,靜靜地坐在那座墳前,想著往事,流著淚。
這樣過了好多天,他從學校里悄悄消失了。
他找到了林漢蘭的戰友。被賦予最危險的軍事崗位,在北方大平原上組織暴動。他滾打在貧苦農民的小窩棚里,忍受著虱子的噬咬,給那些憨厚的農民講解翻身的道理,他幾天不吃一口東西,運送軍火,偵察地形,組織敢死隊,在最關鍵的時候,他揮舞著駁殼槍帶頭沖上去,從而在同伴中獲得“拼命三郎”的稱號。然而失敗如影隨形,他不得不在一個隱秘的角落埋伏下來,帶著一身傷痕。
盧溝橋的炮聲,震動了國人,組織重又找到他,一天,一個商人打扮的人來到他面前,叫他立即跟著走。走了一個月,從北方原野到了丘陵起伏的江南,加入到剛剛組建的新四軍。幾年來,他和戰友一起,苦熬苦戰,和強大的敵人周旋,終于在江南敵后開辟了一片屬于中國人的天空。
“不容易啊,”黃參謀長說:“從我參加工作起,僅僅親眼所見,犧牲的同志,何止成百上千!”
夜已經深了。參謀長起身說:“我去查哨去。你休息吧!”
德玲說:“我也去!”跟著參謀長出來,月亮已經在院子里鋪了一地,幾棵榆樹搖曳著樹葉,將地上弄得影影綽綽的。兩人踏著碎樹葉出門,外面也是銀晃晃的,看得見遠處樹林那里有背槍的哨兵。兩人過去看了看,一切都很安詳。回到院里,各人歸寢,臨分手,參謀長忽然伸出大手,將德玲的手緊緊握住。
這支小部隊,到處轉移,有時候,離日軍只有十幾里地,就要高度警惕,除了明哨,還有潛伏哨。
那天,天已經黑了,來到一個叫“桃花屋”的村子里,派出崗哨,部隊悄悄住下。
忽然有人叫德玲,是參謀長的警衛員小桂。德玲趕緊起來,跟他一起去參謀長那里。
“發生什么了?”
參謀長說:“剛才崗哨報告,發現遠處山上有動靜,我們一起去看看。”
幾個人來到村外,崗哨指給他們看,在對面山上,剛才好像有什么聲音,似乎是人,但是也可能是野物。
參謀長叫崗哨原地監視,帶著德玲和排長幾個,到對面山上去。打著電筒搜了一陣,沒發現什么,只是在小路的旁邊,幾叢茅草中似乎有被趟開的跡印。
參謀長看了會說:“回去,通知全體轉移!”
德玲不解地問:“這么確定嗎?或許是野物呢?”
參謀長斬釘截鐵地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是戰爭!”
十分鐘內,人們被悄悄喊起來,列隊走出村子。走了幾分鐘,參謀長忽然下令上山。
部隊摸上山,散開,靜靜地蹲在地上,觀察著村子。
“看看吧,看我的判斷準不準。”參謀長沉著地說。
大約一個多小時后,山下小路上有了動靜。一會,鬼鬼祟祟的一群影子從小路上走來,大皮靴釘著地。是鬼子!
“打吧?”排長小聲問。參謀長搖搖頭,傳下話,不許有動靜。
鬼子接近村子,小心翼翼,散開成扇形,將村子包圍起來。從人數看,有一百多。
忽然,村子里傳出吼叫聲,家家的門被砸開,鬼子闖進去,怒吼著將村民趕出,趕到打谷場上。火把照著鬼子,刺刀閃閃亮。
撲了空,鬼子很憤怒,毆打了幾個村民。
最后,鬼子的火把燒得差不多了,丟下村民,從原路撤回。
“傳命令,每個人準備好手**,扔了就撤!”參謀長低聲吩咐排長。德玲沒有手**,找排長要了一顆,揭開蓋,握在手里。
山下又傳來腳步聲。現在鬼子放松了許多,不像來時那樣謹慎。腳步有些亂,聽得見嘰里呱啦說話的聲音。
鬼子已經進入射程。參謀長沒有吭聲。眼看前面的鬼子已經走得不見蹤影了,后面的才剛剛走到山下。
“打!”參謀長一聲短促的命令,率先將手**投出去。剎那間,幾十顆手**一起投出去,扔到山下小路上,“轟轟轟!”手**接二連三地爆炸,傳來鬼子鬼哭狼嚎的聲音。
“啪啪啪!”槍聲響起,前面的鬼子回身增援。“撤!”一聲命令,大家站起身朝山的另一面跑去,那里早已安排了兩個戰士,他們低聲叫著:“往這邊!順著路跑!”人們一個接一個跑過去,參謀長最后過來,問:“都來了嗎?”得到排長肯定的答應,他便也加快速度跑,一會,這支小隊伍就消失在夜色里。后面,鬼子架起了機器,“咯咯咯”掃射起來。
急行軍二十多里,到了另一個小村子,悄悄摸進村,找了個大院子,派好崗哨,倒在地上的稻草里呼呼大睡起來。
德玲合了會眼,終是不放心,爬起來,去看崗哨。因為是夜里進村,沒有驚動任何人,崗哨就安在院子里。一個小哨兵端著槍,在門洞里朝外瞭望。德玲對他說:“去睡吧,我替你站會!”那小兵謝了一聲,趕快跑進屋,倒地就睡。
德玲將駁殼槍提在手里,站到墻頭朝外看,村里什么動靜也沒有,估計天亮還有兩個小時,她站到門洞里,耳朵貼在門上聽外面。
屋子里有動靜。一個人從屋里出來,向她走來。
“誰?”“我。”平靜的聲音,是參謀長。
參謀長走到她身邊,問:“你接的崗啊?”德玲說:“大家都累了,戰士年紀小,貪睡,叫他多睡會吧!反正我睡不著。”
兩人站在門洞里,挨得很近。德玲小聲問:“你怎么就判斷敵人會來呢?”參謀長說:“我看了那倒下的草叢,有東西踩過。奇怪的是那里有很多刺叢,卻一點也沒有被踩到,野獸是沒有這樣辨別的本領的,只有人,知道避開刺叢。所以我判斷有人從這里偷偷繞上小路。什么人要避開我們的崗哨呢?只有漢奸。”
“為什么鬼子來的時候不打呢?”
“鬼子來的時候,警惕性很高,因為他們是來偷襲我們的,所以個個都處在臨戰狀態。這個時候打,占不到便宜。而鬼子回去就不同了,那時候他們已經認為我們遠走高飛了,唯一的愿望是早點回去睡覺,完全沒有防備。這時候打,萬無一失。我們幾十顆手**居高臨下地甩下去,估計怎么也得傷他十幾個!”
德玲深深為參謀長震撼了。真是個智勇雙全的男子漢!
夜里下寒氣了,德玲往參謀長身邊靠了靠,感覺到一絲暖氣。忽然,參謀長伸出臂膀,將她緊緊摟住。耳邊,聽見他激動而斷續的話語:“蘇佳,遇到你,叫我好高興!”
德玲一下子從參謀長的懷里掙脫。
反掃蕩結束,德玲去學習,一去兩個多月。
學習結束,飛一樣趕回部隊。
興沖沖進了司令部的大門,卻發現站崗的戰士臉色都很陰沉。李司令坐在椅子上,抽著煙,屋子里霧氣騰騰。
“他娘的,老子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咚”一聲,司令員把手槍重重摔在桌上。
幾個干部臉上也是氣憤憤的,
不祥之兆。有人遇難了!德玲抬頭看了看,這里唯獨缺了參謀長。
啊!德玲只覺得天旋地轉,這不可能!
李司令的手放在德玲肩上:“蘇佳呀,你不要太難過,打仗是有犧牲的!我們都要以參謀長為榜樣,把我們的工作做好!”
一個干部告訴了她參謀長犧牲的經過。
盤龍鎮原被日軍占著,日軍收縮兵力后,派了一個中隊的偽軍去守。偽軍中隊長叫汪慶成,原來是當地一個警察,日本人來后,他投靠了敵人,當了官。
汪慶成有個表弟,是我軍的戰士。利用這個關系,我軍秘密開展了對汪慶成的爭取工作,由黃參謀長直接領導這項工作。
誰知汪慶成是鐵心做漢奸,他設下毒計,在黃參謀長帶人去接洽起義的時候,將他們繳械,送日本人請賞。
黃參謀長按照約定的日期,帶了一個班的戰士去接洽起義,剛一進鎮,一個連的偽軍就包圍上來,喝叫繳槍。我軍掏槍就打,無奈對方早有準備,一陣槍戰,我軍戰士大部犧牲,黃參謀長身中兩槍,其中一槍打在肚子上,當即犧牲。
李司令吼起來:“一定要用汪慶成的狗頭來祭參謀長!”
李司令說話算話。不到半個月,我軍武工隊便摸到盤龍鎮里,夜里將汪慶成處決。
李司令帶著許多戰友,在參謀長墓前進行了祭奠。
一副碩大的對聯,用白布寫了,高高揚在竿子上:“華夏男兒當奮起,倭寇未滅不還家!”參謀長的墓前立了一塊石碑,這也是這里唯一的石碑。
李司令喃喃說:“將來,我們要在這里建一片烈士陵園。”
槍聲響起,驚起附近無數鳥兒,它們振著翅膀,飛快地逃往遠處。
滿山的青松,蓬蓬勃勃,搖曳在夕陽下,風從遠山吹過來,呼呼呼不停地催促著青蔥的草木。曲曲折折的梯田,滿栽著碧綠的稻秧,層層相接,延伸到遠遠的山邊,更遠處,青山與白云攪合在一起了,云遮霧靄,一片迷茫。
這一片水靈靈的大江南!多少人為了它,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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