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地獄中-《父親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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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秀子叫芷秀進屋去,她踟躕了一會,對芷秀說:“商行的事情不多了,我以后就留在家里,你該休息了。”又說:“感謝你為我們家做的工作!”說著對芷秀鞠了一躬。
芷秀說:“好啊,那么我明天就不來了。秀子夫人對我的好意我是不會忘的!”
老四又來了,在長街的一條巷子里開了個公司。
兩層樓的房子,幾間辦公室,老四每天穿得整整齊齊,不是在辦公室里接待客商,就是出去談生意。
真正的業(yè)務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曉得。
來往的客人既多又雜,南來北往,人走茶涼。真正的朋友,只有那么幾個。
在武漢和鄉(xiāng)下游擊區(qū)之間,有一條秘密的鏈索,老四是這鏈索上最關鍵的一環(huán)。大量的物資在黑夜里運到鄉(xiāng)下,大量的情報隨之前往。他勇敢地、堅毅地工作著,在險惡的環(huán)境里出入,每天臉上帶著笑,對巡邏的日本兵鞠著躬。
日本的特高科不是吃素的,各種蛛絲馬跡被他們一一匯集起來,指向那條聯(lián)系城鄉(xiāng)的通道,暗中,他們加強了防范,張開大網(wǎng),準備著捕獲。
老四策劃了一筆最危險的生意,將四箱子西藥送到鄉(xiāng)下去。這些東西到了那里,可能拯救無數(shù)戰(zhàn)友的生命。為了這筆業(yè)務,他好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苦苦思索著方法。
那些東西存放在徐家棚一個看瓜人的窩棚里。
約好半夜提貨,老四騎著一輛自行車,從長街出發(fā),彎彎繞繞地走街過巷,靜夜里,車輪碾著石子路,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徐家棚到了。這里四處都是瓜地,偶爾幾所農(nóng)家小屋,黑黝黝地立在靜夜中,沒有狗叫,老四推著自行車,輕輕向那個棚子走去。
“是四拐子嗎?”黑暗中有人輕輕問。老四答應一聲,走進棚子。棚子里有兩個人影蹲著,老四進去,他們點亮了一盞油燈。是“海帶皮”跟云生。
這兩個江湖兄弟,都混著偽職,卻幫老四做了好幾次生意,都很順利。老四給了他們應得的回報。關于自己,老四什么也不多說。他們也曾懷疑老四,是不是跟真正的“老四”(新四軍)是一路的,每次老四都巧妙地扯開了。
“曉得那么多做什么啊?賺你的錢就是了!”這話在理。
老四驗了貨,都是好貨,這個時候,搞到這東西不容易。
“好,夠朋友!”老四笑著說:“你們的路子廣啊,不會虧待你們的!”
說好了過一個小時來船。三個人在棚子里,靜靜等待。
“四哥,喝一口!”“海帶皮”尖溜的腦袋,嘴卻闊大,自嘲是“吃四方”的角色。他拿出一瓶“漢汾酒”,用牙一咬,咬掉蓋子,正宗的漢汾酒的香氣立刻散發(fā)在棚子里。
有皮蛋,有花生米,這樣的夜里,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妙的東西呢?
三個人,輪流對著酒瓶大口喝著酒。
云生喝了幾口,出去看了看,船還沒有來。他走進棚子,坐在老四旁邊。忽然,他舉起瓶子,猛咕了一口,放下瓶,抹抹嘴說:“老四,咱們弟兄這么多年了,也沒分個彼此。今晚借著海帶皮的漢汾,我要跟你說兩句掏心窩的話!”
老四說云生有什么你就說。都是弟兄。
云生說:“老四,我知道,你跟我們弟兄不同,我們是純粹混飯吃,你不是!”
老四笑起來:“云生你是不是喝多了!不為吃飯,我黑更半夜的到這江灘來耍呀?”
云生很認真地說:“老四,兄弟!莫要打哈哈了。我們雖然粗魯,也不是木頭。一切事情都在眼睛里哩!這樣跟你說吧,今天跟你,是要顆定心丸!”
“海帶皮”也說,老四,你莫攔他,聽他說。
云生說:“我曉得,你不是姓國,就是姓共,總之是有大老板做后臺的。我跟海帶皮,就是江湖混子。將來總有一天,你是要歸正位的!你看這日本人,哪里長得了?我聽說美國人連他們的東京都炸翻了!到那一天,你歸了你的位子,我們弟兄還不知道怎么搞。我現(xiàn)在跟著日本人做警察,海帶皮也是,混在什么委員會里跑腿,老百姓是叫做漢奸的!”
海帶皮說:“老四,云生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就是將來有一天,我們倆要是有什么落在你的隊伍手里,你要幫我倆說話!也不枉我三個弟兄一場!”
云生說:“天地良心,哪個想跟日本人做事?沒得法啊,要吃飯,要養(yǎng)婆娘伢子!”
老四聽出他們話里的誠意。他低頭想了想,說:“兩個話重了,我哪里有什么后臺老板!不過既然你們這樣認為,我只能保證,無論什么時候,我是把你們兩個當自己弟兄看待的!你們要是不嫌棄,我們?nèi)齻€,就結(jié)為異姓弟兄!你們看么樣?”
老四心里,是在想著將來的工作。這兩個人,雖然在江湖上混,但是骨子里講義氣,沒有什么歪心,將來合適的時候,可以發(fā)展成自己人。
云生聽了老四的話,大喜。說:“今晚做生意。等老四回來,我們找個好日子,燒上香蠟,結(jié)拜弟兄!”海帶皮也面有喜色。
酒還有半瓶,皮蛋已經(jīng)吃完,花生米還有一堆,三個人就著花生米,喝酒。
河邊,有了動靜,一條魚劃子呀呀搖著櫓,悄悄靠在岸邊。
一個精干的小伙子走上來。
“四哥,四哥!”小伙子快步走進棚子,問:“東西好了么?”
老四吩咐把油燈熄了。黑暗中,四個人悄悄將四個箱子搬到江邊,小伙子上船,接過箱子,穩(wěn)穩(wěn)安放在船棚里。老四也上了船,小伙子點了一篙,那船搖搖晃晃,悠悠離開岸。云生和海帶皮在坡上。云生說:“四哥,莫忘記剛才說好的話啊!”
老四說:“放心,回來我們就把這事辦了!”
老四蹲在船頭,黑暗籠罩江面,夜風象輕紗,柔和地撫摸著他的臉頰。這母親之江!假如此刻真的是去打漁,多么的愜意!
但是現(xiàn)在他手里握著駁殼槍。
小伙子在船尾,腿夾著舵,沉默地搖著櫓,那也是個堅毅的戰(zhàn)士,幾年跟著老四,無怨無悔。
夜霧起來了,江面上一片蒙蒙,小伙子憑著記憶,向著前方奮力搖櫓。
忽然,黑暗中的江面亮起一道雪亮的探照燈,利劍一般刺破夜霧!一艘小炮艇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破霧而來,有人用話筒喊道:“把船靠過來!船上裝的什么?”
小伙子不慌不忙地回答:“打漁的呀,還沒打著,沒裝什么呀!”
“八格牙路!”炮艇上有日軍開了腔,“嘩啦!”子彈上了膛。“靠過來,快快的!”
老四蹲在艙里,緊握駁殼槍,考慮著對策。看來躲不過了,既是躲不過,要掩護戰(zhàn)友脫身,此外,藥品決不能落入敵人手中。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漁船調(diào)頭的當兒,老四鉆出棚子,朝著炮艇上“當當當”就是幾槍!聽見有人哀嚎,頃刻,炮艇上也開了槍,子彈打在木板上,鉆得木屑亂飛。
“快,快跳水!”老四朝小伙子喊著。那小伙子不肯,說你跳水,我掩護。老四不由分說,飛起一腳,將他蹬入水中,看見小伙子在水里奮力揮著臂。炮艇上有人狂叫:“土匪跳水了,打!”朝水里亂射一陣。
老四趁著亂,將艙里的藥箱一箱接一箱扔進水里,炮艇上重又亮起好幾支電棒,強烈的電棒光交叉掃描著漁船,同時,重機槍開火了,“嘩……”沉重的帶著銅音的重機槍子彈一股腦鉆進漁船船身,使得整個船體猛烈搖晃起來。
老四知道出不去了。外面明晃晃的,他伏在艙里,蓋一塊木板作掩護,沉著地等待事態(tài)發(fā)展。敵人被自己拖著,不可能注意跳水的戰(zhàn)友。拖吧,多拖一分鐘,戰(zhàn)友多一分安全。
炮艇上看漁船沒有還擊,也停止了射擊,有人叫著靠近,聽見馬達聲越來越近,漸漸的,巨大的炮艇緩緩靠近了。“刷!”一聲,有人拋出繩梯,有士兵攀著繩梯下來。
老四悄悄探頭,看見兩個日軍士兵,一手握槍,一手抓繩子,一步一步從炮艇下來。沒等第一個落地,老四“啪啪”兩槍,兩個兵都摔下來,一個落在漁船上,一個掉進江里。炮艇上發(fā)出憤怒的狂叫,數(shù)不清的子彈從頭頂上射下來,不少穿過棚頂,打在板子上,噼噼啪啪。
江流推著小船,炮艇重又拉開距離,也就十幾米,在那上面,幾十個槍口吐著火焰,窩棚到處都打穿了,老四伏在艙底,子彈打不著。
槍聲稀一點的時候,老四就還擊兩槍,他朝著電棒打,知道有人被他射中。
時間對他不利。天已經(jīng)快亮了,等到天亮,怎么也脫不了身。摸摸口袋,子彈也只剩下幾顆了。老四知道,最后的時刻來了。
這幾年東奔西走,也經(jīng)歷過許多戰(zhàn)陣,從來沒有今天這樣無奈的。孤身困在小船上,面對無論如何也不肯放他走的強敵!
老四將所有子彈壓進槍里,靜靜等待著。
炮艇又靠過來,不時有人“啪啪”打幾槍,朝著艙口處射擊。
老四爬到另一頭,沒等炮艇靠近,他猛一下沖出去,蹲在船板上,朝著炮艇上“嘩……”掃出一個短梭,順手將槍扎在腰里,連躍三步,猛一下?lián)湎蛩铮【驮谶@一剎那,炮艇上所有的火器都向他開火!老四感到背心被好幾個銳利的東西同時擊穿,記憶馬上沒有了,他幾乎是被子彈強大的推力推進水里,立刻就被洶涌的波濤融化。
射擊停止了。日軍小心翼翼地上了漁船。什么痕跡也沒有,什么物品也沒有,一條千瘡百孔的破漁船而已。
在附近水域搜索沒有結(jié)果。只有洶涌急劇的長江波濤,一浪壓著一浪,無止無盡滾滾向前。
在那暗黑的水底,安臥著長江的兒子,這片土地的英杰。
有一天,街上忽然傳著:胡聾子死了!
消息是從幾個買菜的家庭婦女口里傳出的。
“那么好的老人啊!一輩子醫(yī)了幾多人!”“胡聾子啊,可惜了!”她們搖著腦袋,從芷秀院門口走過。
芷秀的心猛地沉下去!胡聾子,多好的老人啊!從母親那一代,就得到他的治療。老人行醫(yī)一輩子,是這條街,不,是這一帶方圓多少條街窮人的守護神。
芷秀趕到胡家去。
那門口果然掛著白幡!大門兩邊,貼著新寫的對聯(lián)。“世有魍魎桑梓病,天降菩薩活蒼生”,字跡蒼勁,一看是隔壁老塾師的作品。
芷秀走進屋。胡聾子安臥在棺材里。銀白的胡須,長長的,分開在臉頰兩邊,嘴抿著,眼睛閉得很緊,臉上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表情固定著,似乎輕蔑,似乎哀傷。
芷秀燒了三柱香,又在遺像前燒了幾張紙。她沒有錢財,只能買了些紙錢香蠟,交給胡家人,權表心意而已。
街坊漸漸來了。這方圓一帶,哪家沒得過胡老先生的治療?人們敬了香,都在門口站著,蹲著,講述著老一輩人的故事。
老塾師寫完字,也搬把椅子,坐在門口場地。
忽然一陣嘈雜。一群人來到門口。幾個全副武裝的日本兵,中間一個軍曹,沉著臉,按著軍刀。徐賓佬帶著幾個雞雜鴨雜跟著。
人們霎時鴉雀無聲。
老塾師從椅子上起來,對那軍曹鞠了一躬:“請問貴軍來寒舍,有何貴干哪?”
那軍曹哼了一聲,回身“哇啦哇啦”幾句,幾個日本兵不由分說,直接就進了屋子。胡家人見狀,不知究竟,對賓佬說:“我們家喪事呀,驚了亡人可不好!”
賓佬陰沉著臉,不出聲。
一會,進去的日本兵出來,對軍曹說了幾句,軍曹的臉上稍微開了些。他對賓佬說:“徐的,你的說說!”賓佬便清清嗓子說:“有人報告,你們這里在聚眾,發(fā)泄對皇軍的不滿!”
眾人愕然。
賓佬指著門上的對聯(lián)說:“這對聯(lián)就有問題!什么桑梓病?什么菩薩救蒼生?莫以為皇軍不懂!這里地方病了么?皇道樂土不好么?”說著,他憤憤地走上前去,扯起那對聯(lián),“撕拉”一下,撕成碎片。老塾師站在那里,身體微微發(fā)抖,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氣憤。
一群兇神走了,老塾師嘆口氣說:“都散了吧!唉,這年頭,人走了,也不得安逸!”
有人說,一定是雞雜鴨雜搞的鬼。這些年,街坊有紅白事情,都是要塞錢他們。胡家沒有塞錢,他們就搬來日本人鬧。
老塾師說:“王八蛋!他的祖宗是誰呀?”
那天早晨,芷秀天不亮就叫醒了德濟和兵兵。
“快穿衣服,我們要去給聾子爺爺送葬!”兵兵懂事地趕快穿衣服,德濟動作稍慢,也很快就穿好了。
芷秀給兩個孩子胸前別上一朵白花。自己在胳膊上戴上一個黑袖標。三個人牽著手,來到胡家門前巷子里。
街坊鄰居全都來了。黑壓壓一片,扶老攜幼,站在兩邊,看著胡家那里。
咦,日本人竟也起得這樣早!還是昨天那軍曹,帶著十幾個憲兵,十幾個雞雜鴨雜,挎著槍,亮著刺刀,扶著軍刀,陰沉著臉,不懷好意地掃視著中國人。人們都不敢和日本兵對視,也沒有一個人因此退走,都在靜靜等待著那個時刻。
嗩吶聲凄厲地響起來。“呵!”一聲長嘯,八個壯漢,抬起棺材,從胡家出來,緩緩轉(zhuǎn)到巷子里,走過人們面前。
忽然,有人喊道:“胡爹爹行善一輩子,老少爺們,跪下啊!”頃刻之間,“呼啦啦”,所有人都跪下了!無論白發(fā)蒼蒼的老者,還是童稚孩子,都那樣虔誠地跪下了。仰著臉的,臉上掛的是淚痕,低著頭的,多是孩子,他們不住地磕頭,似乎這樣可以把老爺爺磕回來!
黑壓壓的一片,無盡頭的下跪的人叢,在這清晨的巷子里,觀之叫人驚心動魄!
嗚咽聲升起來了,先是婦女,跟著是男人,嗚咽匯成一股巨大的聲浪。那聲音不高,其間卻有著無限的壓抑,似安魂曲,似命運敲門,說不出的悲,說不出的哀!孩子們看大人哭,也都跟著哭,一時嚎啕成一片。
日本人被這場景搞得不知所措,所有人都跪下了,只剩下他們十幾個士兵,再就是被中國人叫做“漢奸”的便衣。在這樣多的人中間,他們顯得那樣零落,那樣孤單,那樣不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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