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禁小说,管理书籍排行榜,古风君子以泽,有声小说在线收听网

十八 傷心黔桂路-《父親的江》


    第(1/3)頁

    1944年,日本發動了打通大陸交通線的“一號作戰計劃”,企圖建立東北到越南的交通走廊。衡陽就在這條走廊關節點上。6月18日長沙陷落,日軍10萬人進逼衡陽城。

    逃難到這里的人們,又開始新的逃難。

    傅家一家人,都在等顏法回來。顏啟從武漢逃脫,不敢回衡陽,老三顏勝在鐵路上。左鄰右舍都走了,有的從公路坐車,有的坐小船去了鄉下,更多的是擠在火車上,去桂林。文伯伯老兩口也走了。

    藍彩云帶著三個孩子,最小的新華還在吃奶,這時候她最恨的是顏啟。“沒得良心的東西!丟下三個孩子,一個人去哪里瀟灑去了!害人精!”翠榮安慰她:“嫂子,不要急,二哥是一定要回來的。”彩云也說:“老二這人,倒是很有擔待,和他們都不同!”翠榮聽出她對老三也有指責的意思,不大高興,老三畢竟是自己的男人!

    顏法此刻在琴姑家里,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戰事發展得太快。忽然一下,滿街的人就跑起來!琴姑一家慌了手腳,琴姑爹堅決要回鄉去,他說他不能經受逃難外鄉的波折,只有家鄉能安身。鄉在三百里外。

    老人要回鄉,只有琴姑陪伴,這樣的亂局,決不可叫老人一人行走。可是琴姑想跟著顏法。“你就跟我們一起回鄉吧!”琴姑無力地對顏法說:“我們那里,有房子有田地,就是住個三兩年的,也不會餓著你。”顏法說:“我一個人當然沒問題。可是一個嫂子,一個弟媳,三個侄兒女,我能不管她們嗎?”琴姑發急說:“你那些好兄弟!怎么丟下女人不管了啊?”顏法說:“也不能怪他們呀,你看見的,形勢變化這么快,就連咱們,都來不及,別說他們出門在外的人了!”商量來商量去,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琴姑倒愿意跟顏法一家逃難,可是看著爹,實在說不出口。

    萬般無奈,只有分手,各人帶著家人逃難。

    琴姑的眼淚沒止住。她喃喃地說:“老話說,夫妻好比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處飛,何況我們什么都不是哩!”顏法安慰她說:“琴姑,你對我的好,我總記在心里了。日本鬼子長不了的,很快就會過去的,咱們還會見面。”琴姑說:“說是這樣說,要到哪一年啊!”

    兩人在琴姑房里,融融私語,好像才發現,那樣多的話都沒有說出來,平時做什么去了呢?琴姑爹在外面催:“琴姑,人家都走了!”琴姑說:“知道了。馬上走就是!”回頭對顏法說:“我等著你啊!日本鬼子走了,你來找我,你不來,我去漢口找你!”顏法答應一聲,心里實在難過。戰亂時候,通訊全無,這一離開,千里萬里,怎么聯系,何年何月才得團聚!眼睛也是潮潮的。

    琴姑小聲說:“哥,抱抱我!”顏法遲疑了一下,走過來,將琴姑輕輕抱住。琴姑無聲地抽泣起來。猛一下,琴姑將顏法緊緊抱住!抱得那樣緊!

    兩人灑淚而別。直到琴姑父女走遠,顏法才急急忙忙回家去。

    嫂子弟媳看見他,如同看見救星。彩云高聲說:“老二,你死哪里去了!不要我們也罷,你的侄兒侄女不要了?這可是你傅家的骨肉!”顏法說:“莫慌,莫慌,咱們軍隊還在城里,怕什么!”一切安排好,顏法說還要等等,他得去看看劉士民。

    很快就見到士民了。小伙子背著步槍,身上挎十多顆手**。他自豪地對舅舅說:“你帶著舅媽她們到桂林去吧!我們這里留了很多部隊,鬼子占不了便宜。等我們打跑他們,你們再回不遲!”顏法看他這樣自信,心里也好過了些,還是囑咐:“你知道你姑姑的地址,要是到桂林,就去找我們。”士民爽朗地笑著說:“二舅,我一個當兵的,什么時候也不會離開部隊的!等抗戰勝利了,再去看你們!”

    顏法心事重重地離開了士民,回家帶上嫂子弟媳和孩子們,一起去車站,急急上了火車,向西南馳去。一路上,牽掛著琴姑,傷感不已。

    火車在高高低低的山嶺間奔馳,鐵路兩邊,那樣多逃難的人!挑著擔子,扶著老人,孩子們衣衫襤褸,跟著大人艱難地步行著。這些人,他們的目的地是哪里呢?確切說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吧?

    好不容易,到了桂林,卻又聽說,鬼子的先頭部隊,正向桂林撲來!踹息未定的難民,又開始新的逃難。

    老三終于找到了他們。他風風火火,帶著一身灰塵,一步跨進門,大聲喊道:“快走快走,日本人已經打來了!”老三身體還是那樣結實,粗壯的胳膊,聲音洪亮,問漢華:“這些時聽沒聽大人的話?”漢華怕他,小聲說了個“聽話。”老三哈哈大笑:“聽話就好!”又拿出買的果子給漢華和他的妹妹淑清吃。一家人,收拾了些鍋碗瓢盆,帶了兩床被子,背上孩子,浩浩蕩蕩向車站去。

    火車站水泄不通。人群像潮水一樣,就在站臺間跑動。老三一馬當先,攀上一輛貨車,車廂里已經滿滿當當全是難民。老三問別人,知道是開往貴陽的,便大聲叫著:“老二,快把他們送上來!”顏法先將淑清遞上去,老三兩腿站在車廂之間,把淑清舉到車廂頂上,安放在中間,大聲囑咐:“莫亂動啊,掉下去跌死你的!”淑清嚇得乖乖地趴在車頂。老三又去接漢華,接翠榮,叫他們坐在頂上,再接新華,放到翠榮身上。藍彩云和老二,最后爬上車頂,老三自己坐在車頂靠近邊緣的位置。坐這里,火車開動是很危險的。但是這樣的時刻,已經顧不了那多了。

    上去沒多久,當兵的來了。看見他們坐在車頂,大聲嚷道:“下來下來!哪個叫你們坐那里的,想死啊?”顏法說:“不坐這里,你們有地方給我們坐嗎?”一個當兵的說:“哎,你還刁得很咧!叫你下來就下來,哪那么多廢話!”說著就跑上來,將東西往下掀。顏法怒火當胸。站起來說:“今天你要我下去,不如把我打死了算了。來呀,照這里打!”說著拉開胸口。那個兵還想發火,另一個兵過來,和他耳語了兩句,他不做聲了。來了個軍官。問老三,在哪里做事,做什么?老三一一回答了。那軍官說,你們坐這里,確實危險得很!這樣吧,你們跟我來。老三帶著孩子們,都跟軍官走。走了幾節車廂,來到炮車上。一門門大炮,昂著頭,裹著炮衣,周圍都空得很。幾個人就在炮周圍坐下來。這里比車廂里還自在。想不到顏法吵一架,不但沒有惹禍,反而帶來好處。人人都有喜色。老三說:“老二憨憨的,關鍵時候還是有用的!”顏法也不理他,兀自生氣。

    火車開了。那樣多的人啊!車廂是不必說,車頭、車頂甚至車身周圍,都扒著難民。一列車,看上去掛了許多東西。火車嗚嗚開著,風迎面吹來,顏法叫翠榮,拿出毯子來,給孩子們擋風。大嫂的身子不住地抖動,說頭昏。老三干脆將被子拿出來,給大嫂裹上。漢華和淑清,都規規矩矩坐在大炮旁邊,不敢動一動。小新華要吃奶,大嫂的奶水不夠,只有把奶頭塞在他嘴里哄他。孩子吃不到奶,嚎哭起來,大嫂也哭。一起的有不少士兵,看著他們,都搖頭,說老百姓可憐。一個兵拿出一塊面包,說用水合了,看孩子吃不吃。翠榮接過來,從水壺里倒出點水,將面包和成稀泥狀,放一點新華嘴里,新華把頭偏過去。

    顏法看著新華,心里一陣擔憂。

    火車開出幾十里路,忽然慢慢停了下來。一問,前面要讓路。這一條鐵路,如今是大動脈了。所有的軍隊,逃難的人,還有物資都從這條路上通過。有些高官的火車到了,其他車輛都要停止讓路。看見車子停了,大嫂艱難地對顏法說:“二兄弟,扶我下去,我要解手。”顏法扶著大嫂,慢慢從車旁邊的梯子上爬下去。走到離火車不遠的一個樹林里,他站在林子外,大嫂進去解手。好半天,大嫂走出來,跟他回車上。顏法先上車,大嫂在車下,卻怎么也爬不上梯子。“二兄弟,二兄弟!”大嫂衰弱地喊著。顏法拉著大嫂的手,將她帶上來,覺得那手好冰冷。

    車還停著,一家人擠成一團。大嫂忽然說:“二兄弟,我有話跟你說。”顏法過去,將耳朵放近。大嫂喘著氣說:“老二,傅家弟兄中,你是最行孝的。爹媽在的時候,總說傅家要靠你!”顏法說:“大嫂,你有什么話就說吧!”

    大嫂喘著說:“我是不行了。我得了霍亂,已經好多天了。我可能熬不過今天!只拜托你一件事,我死后,你一定要把這幾個孩子帶到重慶。孩子是你大哥的骨肉,也是傅家后人,你要答應我!”說著眼睛就定定的,看著顏法。顏法安慰她:“大嫂,你莫悲觀啊,你會好的。車子馬上就通了,我們到了重慶,找個醫生給你看看就好了。”大嫂搖搖頭:“老二,你莫哄我,我不是三歲小孩。這車通不了。到重慶千山萬水,你們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只有你是最盡責的。你答應我,照看好我的孩子!”聲音已經十分細微了。顏法忍著悲痛說:“大嫂,我答應你。不管什么情況,只要我在,孩子一定在!”

    大嫂臉上露出一絲欣慰來,安詳地往后一靠,再也不說話,眼睛卻睜得大大的,定定地看著天空。天上,陰云如同奔馳的野馬,正一團團從天邊蜂擁而來。

    “大嫂,大嫂!”顏法喊她,她不回應。翠榮摸摸大嫂,已經沒氣了。老三也過來了,說:“這才是不好辦,總要入土。可是火車開了怎么辦?”看顏法還在努力去將大嫂的眼睛撫平,吼起來:“你去管她的眼睛做么事!丟下三個孩子,她的眼睛能閉上?”顏法說:“看這樣子,火車一時開不了。我們趕緊去把大嫂埋了。”什么都顧不了了,連漢華淑清給母親告別都不能了。顏法和老三背著大嫂下車,臨走拜托當兵的,萬一火車開動,請叫一聲。路邊就有農戶。顏法進去,向人家買了幾塊木板,借了一把鍬,一個錘子。兩人抬著大嫂,就在鐵路旁邊找一塊空地,老三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飛快地挖坑。他力氣大,兩手不停,一會就挖好了。

    一個四方坑,也就一米多深,在四角打上四根樹樁,將買來的板子貼著樁放好,弟兄倆將大嫂放進去,面上蓋上木板,木板搭在樹樁上,這樣勉強就是一個棺材,大嫂睡在里面,有一個狹小的空間。老三飛快地填土。正填著,聽見火車頭“嗚”的一聲,火車要開了!漢華在車上,那樣忘命地叫著:“二爹三爹,快來呀,火車要開了!”可憐小漢華,知道親人都沒了,生怕叔叔丟了,那樣他和妹妹也就完了!老三說:“老二,你快跑,先上車!”他是怕老二力氣小,跑不快。顏法說:“你怎么辦呢,車誤不得的!”老三一邊填土說:“你莫管我,我有辦法的!”顏法就往火車那里跑。

    好老三!低下頭,更加猛勁地鏟土,泥土如雪紛紛灑向大嫂安息之處。一會,大嫂的墳堆已經鋪就。他拖著鍬和錘子,跑到農戶旁,大聲叫著:“還了啊!”一揚手,鍬和錘子脫手飛在農家門口。火車已經緩緩啟動,將老三拉在后面。眼看車輪漸漸加速,車上人都急著叫老三,只見老三躬著腰,猛跑一陣躍上路基,伸手抓住車廂旁的把手,兩手一用勁,人整個懸在空中!兩個兵抓著他的背心,將他拉上來。

    回望大嫂,其歇息之處,一個小小的圓土包,漸行漸遠。

    七個人剩下六個,都無言地蜷縮著,火車開了不多遠,又停了。

    小新華越來越不行了。母親死后,他就一直沒有睜眼睛,摸摸還有氣,翠榮說,趕緊給他找奶粉,否則危險。這樣的地方,哪里去找奶粉啊?顏法下了車,抱著新華在附近走了一圈,想找個喂奶的婦女救命,一個人都看不到。無奈又抱上車,把昨天當兵的送的面包用水蘸了,化成泥漿涂在新華嘴上。孩子的嘴閉得緊緊的!

    新華的身體冷了!

    連鍬都沒有。找當兵的借了把刺刀,老二老三抱著孩子,到鐵路旁的山坡上埋。土地是松軟的,或許這是老天留給人的唯一溫馨吧?沒有木材,連盒子都沒有,翠榮脫下她的外衣,將新華包上。“總不能讓孩子光身走啊!”她又囑咐老三,挖深些,山野地方狼多,不要叫狼刨出來了!老三蹲著,用刺刀挖坑,將土刨松,嫌刺刀太窄,索性用雙手去刨土。小新華被布裹著,埋進了大地懷抱。倆兄弟回到車上,誰也不說話,一連串的親人去世,人的心都麻了。翠榮忽然長嘆一聲:“人啊,從泥土里來,最后都要回到泥土里面去的!”看沒人理她,又嘆到:“我這人跟大嫂不同,她是涵三宮老住戶,總記著回家鄉。我是流浪來的,也不知道家鄉,也不知道爹媽。將來我要是死了,也不論地方,只要有土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都能睡得安!”漢華看著她,聽不懂,問:“三媽,你也要死了嗎?”翠榮眼淚一下子出來了:“三媽總是要死的啊!”摸著漢華的頭,久久不語。

    走走停停,火車一寸一寸爬行,拖拖拉拉到了河池,怎么也走不動了,據說前面的鐵路徹底堵住。小小車站,到處都是停滯的火車。無數車頭車廂,到了這里,就像進了墳地,只能在一條鐵軌上占個地方,無望地等待著。難民到了這里,前進不得,后退無路,只能下了火車,找個地方安歇。滿地的難民!一列火車到了,馬上從車廂里,車頂上,車身周圍,吐出無數背著包袱,馱著孩子的滿面塵垢的男男女女。一色的枯槁的黑臉,一色的黑藍衣衫,疲憊不堪,拖著沉重的腳步,茫然望著四周。像污水一樣從車里流出,又像污水一樣流進附近大街小巷。

    “嗚——”警報響了,日本飛機,像不祥的大烏鴉,振著翅膀,眨眼間到了頭頂。“轟轟轟”,滿地狂轟濫炸,滿地機關槍掃射,打得難民四下逃竄,逃不動的,攤開手腳躺在地上,飛機回過身,又是一陣掃射!每次空襲過后,滿場鮮血,到處是凄慘的哭聲,死去親人的難民,伏在罹難者身邊,大哭一場,然后就地挖坑。

    在這樣的時候,人的命,真的是連雞犬都不如。

    顏法有一天,看見過去衡陽機器廠的同事,四十多歲,看上去身強力壯,拿根扁擔,給人挑貨混飯吃。吃飯吃得好好的,忽然“啪嚓”一聲,碗從手里掉下來,在地上摔得粉碎!再看那人,倒在地上,用手拼命抓著胸口,扭曲著,只一會,手不動了,腳也不動,呼吸停止了。幾個人上去摸摸,確認已經死去,一聲吆喝,抬去附近地里,挖坑。沒有驚奇,沒有悲傷,死了就死了,埋進土里,入土為安。幾個孩子,大約是無爹無娘的,一起在車站附近空地里玩耍,路過的人們都只看看,沒有力氣去問他們做什么?今晚哪里睡?到早上,就見那里有幾個睡在地上不動。用腳一踢,死了。挖坑,無止境地挖坑。沒有人管死者的姓名,籍貫,什么原因死亡。生命到了這樣的境地,完全墮落成一個符號,一個十分簡單的符號,沒有活力,沒有思想,沒有任何可以特殊的價值。晚上你還在,就在,一夜過去,你不在了,符號就抹去。

    傅家在一個偏僻點的路邊找了間屋子。廣西房子,用竹子架起,兩層樓,下面拴著牛,上面住著人。沒有錢,只能租一間屋子,老三兩口子和兩個孩子住屋里,顏法在外面樓板上搭個鋪板。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