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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傷心黔桂路-《父親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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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三找了根竹杠,每天早晨扛著,去火車站,給人們做腳夫。那地方,早有幾十個腳夫聚集,火車一到,呼一下圍上去。“要我的,我的!”一個瘦不伶仃的漢子,第一個搶到前面,對著貨主呼叫著。貨主是個胖子,闊氣的長衫,禮帽,手提文明棍,內行地打量了一下身邊圍著的人,沒有理那瘦子,反而對著圈子外吆喝道:“你,你!過來試試!”老三見那人指著自己,得意地嚷著:“勞駕,借光!幫忙閃開一點,老板在叫我哩!”一臺碩大的機器,兩根繩,兩根竹杠,四條漢子。老三在其中。“也里喂哎——”一聲長長的號鳴,四個人一起起身,竹杠子壓得吱吱響,晃晃悠悠,一點一點移向遠處。“嘿活!嘿活!”四個人雄壯地喝著,有節奏地走著腳步。圍觀的人們,眼看這樣重的活,都不禁咋舌。久了,老三被車站上認可,只要有什么重事情,必定來叫他。

    勞動一天,剛剛一家人的生活。老三很為自己能在這樣困難的時候為家人賺錢而得意,每天晚上回家,椅子上一坐,翠榮端上一壺酒來,老三喝一口,大談今天的驚險。“水泥包,他們一趟一包,老子沒得那個耐心,一次扛兩包!”又說:“到哪里,只要有力氣,飯是不愁吃的!”說的無心,聽的有心,顏法恰恰就是因為力氣小,到外面找了好多天,都沒有找到工作。這個非常時期,什么服務啊,技術啊,文化啊,都不重要了,眼前最要緊的是生存,需要的就是有力氣能搬運的人。這方面,老二遠遠不如老三,那樣重的機器,他肯定扛不動。老二到處找,總希望找到一個做木模的地方,那是自己的強項,可是城市就這么大,工廠都停工,人們四散逃難,哪里要木模工呢?每天看著老三一個人在外面賣命,賺幾個錢養家,顏法心里愧疚,吃飯的時候,端著碗,心里不自在。翠榮倒是對他很親切,一口一個“二哥”,叫他不要煩,過了這個關,看形勢如何發展,工廠總要開工的。顏法知道這是安慰自己。他也曾想過離開,但是看著兩個小侄兒侄女,實在不放心。對于老三,他也是不放心的,老三這人,莽莽撞撞的,做事沒個準頭,說不定哪天就能闖出一個禍來!弟兄在一起,凡事總有個照應。媽臨終前囑咐,弟兄要扎緊,這兵荒馬亂,正是弟兄扎緊的時候啊!

    這樣想著,成天悒悒不樂,吃飯也沒胃口,老三出去做工,顏法便到處轉悠,無精打采。那天,淑清出了麻疹。這是很嚴重的事,小孩子,癢得難受了,會用手去抓,抓破了皮膚,就是一個麻點。多虧翠榮,每天陪著淑清,給她做稀飯吃。顏法更是過細,從淑清出麻疹起,再也不出去,每天對孩子寸步不離,生怕她去抓癢。這樣淑清就一天天出完了麻疹。那天,淑清完全好了,起了床,穿好衣服,叫了聲“二爹,我要吃粑粑!”淑清理直氣壯地叫著。小小年紀,大約也知道自己這幾天的不平凡,見大人這么圍著自己轉,知道自己表現出色吧?要一點待遇,是很應該的。

    賣粑粑的攤子就在門外,香噴噴的,誘人的氣味,淑清已經向往多時。翠榮哄淑清:“好孩子,現在咱們不吃啊,咱們家有飯有菜,三媽馬上就做,做好的你吃啊!”淑清不干,哭著說:“不嘛,又是紅苕!我要吃粑粑嘛!”又指著外面說:“我就要吃外面買的粑粑!”翠榮說:“淑清啊,你怎么這樣不懂事啊?我們家沒錢,從來不買外面東西吃的。三媽給你做飯吃啊!”顏法說:“三妹,就給她買點吧,大嫂那樣拜托我們的!”翠榮說:“你怎么也這樣說!家里的底子就這些,每天摳著指甲算還緊得很。等過些時,緩一些,再說吧!”說著就去做飯。淑清看米粑沒有了,索性哭鬧起來。顏法一下子覺得特別不舒服。想起大嫂臨終的囑托,孩子這樣苦苦要吃粑粑,又想起老三驕傲的樣子,火氣就慢慢上來了。過去我賺錢的時候,都是給家里用,現在我不能賺錢了,你們就嫌棄我了嗎?這樣想,火氣越來越大,悶著頭坐在那里,一句話不說。

    翠榮把飯菜做好了,端上來。包谷飯,炒青菜,幾塊豆腐是給淑清的,另外還做了一碗番茄湯,灑了點蔥花。飯剛上桌,顏法忽然拿起板凳,朝桌上猛一掃!“噼里啪啦!”碗都摔在地上,湯碗翻了,湯流了一地,豆腐滾在地上,都臟了。翠榮大驚失色,見那么多飯落在地上,心疼得不得了,看著顏法,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過一會,她指著顏法,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我看你也差不多了!”就坐下去,再也不出聲。淑清嚇呆了,楞楞地站在那里,漢華懂事地撿起地上的豆腐,用水清洗,又把青菜用水洗。顏法看著孩子,剎那間后悔不及。自己過于沖動了!

    這一下對翠榮的打擊是不可挽回的。下午,翠榮就躺在床上,蒙上被子,直到天黑也不吭聲。翠榮其實早有病了,一直沒有對兩兄弟說,怕他們擔心,現在顏法這一鬧,她心里難過,病真的發了。翠榮得的是惡性痢疾,但是心病更重。這個女子是有個性的,當初她那樣毅然決然的嫁給窮小子老三,沒有后悔,從嫁過來,她從來沒有個閑散的時候,就是在目前這樣困窘的情況下,每天,她都把屋里屋外清掃得干干凈凈,家里人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兩個孩子收拾得整整齊齊,鄰居都夸她。然而顏法對她的無情,使她的精神徹底崩潰了。

    她一生受了太多的不幸!

    那樣小就離開了爹媽,做傭人,忍辱負重,不知道多少次夜里哭醒。結婚后,傅家姆媽對她好,老三雖然粗魯,倒也心疼她,誰知日本人打來了,逃難路上,心愛的兒子死去!兒子死的那一刻,她的心已經死了。僅僅是一種責任,使她堅持著活下來。現在顏法這樣粗暴地對待她,使她萬念俱灰。

    翠榮每天蒙著被子睡。老三還得出去干活,否則生活無著落。顏法守在翠榮床前,自責不已,這里沒有任何醫療,只能看著翠榮一天天衰弱下去。

    那天,翠榮忽然從床上摔下來!顏法趕緊去抱她上床,翠榮睜著眼睛,看著顏法,叫了聲“二哥,”就閉上眼睛。翠榮死了!和大嫂不同,她沒有牽掛地死去,顏法想起這一點,更加傷心。老三回來,看著家里的情形,沒有說話,呆呆站在地上,逃難以來,人人經過了這樣多的慘痛,人人的心都和以往不同了。翠榮那次說過,如果她死了,希望有一口棺材,老三就出去找人賒棺材。顏法守在家,安排兩個孩子睡覺,看著翠榮,自責了一夜。

    老三直到早晨才回來,有個老板看他可憐,同意賒他一口棺材料,他用繩子捆了,拖回來的。弟兄倆一聲不響,悶悶地釘著棺材。釘好了,將翠榮放進去,一根竹杠抬著,將翠榮埋在山坡上。痛心的事情太多,顏法已經麻木了,但是翠榮的死,叫他內疚,一連好多天,顏法都恍恍惚惚,做事沒有方寸,哪里也不去,在家里,感到自己整個人如同一具空空的軀殼。

    家里沒有女人了,顯得那樣凄涼,屋子沒人打掃了,孩子晚上臨睡,習慣性地叫“三媽”,叫得顏法心里撕扯一樣痛。老三現在回家,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大聲說話,他默默地做事,默默地吃飯,吃完,倒頭就睡。兒子死了,老婆又死了,老三再粗齒,也知道心痛!

    不知道過了好多天,顏法心里的內疚才稍稍輕了些,生活太嚴峻,沒有那么多時間傷心。兩個孩子要吃飯,要照顧,自己也要生存。不忍心讓老三一個人承擔生活的擔子,顏法也要做事,他想到了給人送貨。河池這個地方,地處要沖,從遙遠的地方采購的貨,通過火車運到河池,在這里集散。隔著一座大山,另有一個物資集散地,叫全城江,火車站里,每天都有許多苦力,將一包包貨物用肩膀托起,爬過高山,送到全城江,獲得微薄的一點力資費,養家糊口。貨物主要是香煙和棉紗,香煙用紙箱包裝,棉紗用布包裝。顏法托熟人做保,接到一箱香煙,將這個大箱子搬到山那邊,可以得到三元錢的報酬。這么大箱子,他一個人是搬不動的,只有和老三一起做。

    頭天就將飯菜做好,拜托隔壁的婆婆,請她在吃飯的時候,幫著熱一下,給兩個孩子吃。都是逃難的,婆婆答應了。又囑咐漢華,好好帶著妹妹,不要到外面去了,就在家里,等大人回來。漢華疑惑地問:“二爹,你跟三爹幾時回呢?”眼睛里有著憂慮。這孩子,看見了那樣多的親人離去,已經對大人不在家有一種恐懼。就連三歲的淑清,竟然也說:“二爹,你們要快些回來呀!”

    天剛亮,弟兄兩個出了門,背上沉重的箱子,向大山走去。好大的山!從山腳向上看去,那山如同刀砍斧削,陡峻無比,在山脊那里,有一條忽明忽暗的小徑,那是翻山必經之路。老三將箱子接過去,扛在自己肩上。上山要弓著腰,有時候,路邊有幾棵松樹,其間有一塊平平的土地,弟兄倆就在這里歇息一下。整整走了幾個小時,才到山頂,回身看來的地方,所有景物都展現在腳下,千座水塘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晶瑩無比,一塊塊油菜開著黃花,一片片稻田綠油油,黃綠交錯,煞是好看。那些農家小屋,黑黝黝的,像小小的甲殼蟲,立在浩浩稼禾之間。再遠些,鐵路像長蛇,俯伏在大地上,玩具似的火車,規規矩矩安歇在鐵軌上,偶爾一個工作人員,小得幾乎像螞蟻。

    真是叫人心曠神怡!顏法貪婪地看著這無限景色,心里生出感慨,如果沒有戰爭!

    老三催上路。下山的路更不好走,兩人抬著箱子,跌跌撞撞,從那條細細的小路走下去,好不容易到了鎮里,交了貨,肚子實在餓了,在小飯館里胡亂吃了點東西,就往回趕。路途太遠啊,顏法腿又痛,走一步,就要皺一下眉頭。老三說:“這樣走,今天回不去了!”這一說,顏法鼓起勇氣,扶著老三的肩,努力加快了步子,一瘸一瘸上到山頂,天竟然完全黑了。四下黑暗一片,山風漸漸強了,嗚嗚叫著從山頭刮過,幸好兩人做伴,不然一個人,還真有些瘆人。下到半山腰,忽然看見石縫里射出兩道強光!那光像電筒,卻沒有那樣亮,綠瑩瑩的,有芒,光射之處,看見霧氣騰騰。顏法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一時呆住了。老三沒有停步,不在乎地說:“大蟒蛇!不要看它,小心被它吸走了!”顏法趕緊跟著老三快走,走了很遠,回身看,那光還在那里。對面山上,游動著兩只碩大的綠眼睛,燈籠一般,老三說是老虎。這樣的轟炸,人來人往,都沒有嚇跑它們,可見野物之多。

    跌跌撞撞下到山腳,挨著山腳是一條河。早上來的時候,是坐的擺渡船,現在天黑,那船不肯開了。顏法跟兩個船夫說了許多好話,那兩人只是不聽,說:“你自己這樣晚才回來,別人都是太陽下山就回了。以后你自己要有數,走快些!”老三說,就在這灘上睡了吧!反正是沙,軟綿綿的,跟床鋪也差不多。兩人躺在沙灘上,顏法惦記著兩個孩子,心里不安,想到這樣的艱難,處處受困,想得煩躁,忽然站起來就往河里跑!

    老三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他。“你做什么啊,發瘋了?”顏法說,兩個孩子在家,不知道怎么樣呢?老三說,那也不能往水里跳啊,不是找死!老三說著,起身到船夫那里,對他們說,你們做點好事,送我們過去,家里有孩子,不然孩子出了事,就是罪過。“我們不會白坐你們的船的。”顏法說。那兩人互相看了看,問顏法:你有多少錢?顏法老老實實說,趕了一天路,賺了三塊錢。那兩人說,那好,就收三塊。顏法一下子怔住了,一天的辛苦不是白搞了?正在猶豫,老三平靜地說:“好的老板,就依你的,三塊!“說著掏出三元錢,交給他們。

    過了河,兩人默默走在路上。顏法心里總有點過意不去,三塊錢,老三一天的辛苦,可以過幾天生活!今天送貨,大部分是老三扛的。“老三,”顏法試探著說:“三塊太貴了吧?”老三說:“貴有什么辦法呢?落到人家手里了。”忽然轉過頭來,看著顏法說:“我不給,你要跳江啊!”顏法說:“你還怕我死了啊?”老三回答:“你要是死了。屋里那兩個討吃的不是都該我一個人管?沒得那樣便宜的事!留著你的命,跟我一起受苦!”顏法哭笑不得。

    摸回屋里,兩個“討吃的”已經睡著了。淑清臉上,依稀掛著淚痕,這孩子,想必是天黑不見大人回家,心里害怕了!

    風聲越發緊了。日本人已經攻下宜州,很快就要來河池。人心惶惶,難民紛紛離開河池,逃向更遠的貴州。有錢的,在公路上找貨車代步,沒有錢的就為難了。顏法跟老三商量,趕快離開,不然日本人來了,想走也走不了。老三說:“這樣窮,怎么走啊?”顏法堅持說:“那也得走。我們逃日本人逃了七年,總不能在這里被他們捉住!”這話激勵了老三,他一拍桌子:“走!沒有錢,我們步行!順著鐵路走,總可以到貴州。”兩人收拾了一下,將鍋碗瓢盆裝了一只籮筐,將被子衣服裝一個籮筐,扛著淑清,牽著漢華,丁鈴哐啷離開了住屋。

    后來的事情證明逃難是值得的。日本人來后,僅僅一個多月,就在河池殺害了三萬中國人!

    挑著擔子逃難,其艱苦不是語言可以形容的。人病了!顏法渾身無力,只能帶著淑清在后面慢慢拖。老三挑著籮筐,帶著漢華先走,走個里把路,歇下擔子,叫漢華看著,自己再返回來,接顏法跟淑清。淑清只有兩歲多,不肯走路,要背,要扛,老三扛著淑清,一路忿忿地罵著。這樣走法,一天下來,只走了五六里路。晚上找一個農戶家借宿,在草棚地上鋪上稻草,將一床被子打開,兩個孩子睡在靠墻的地方,兩個大人在外。天亮又走,老三說:“老二,昨天這樣個走法,下輩子也到不了重慶!跟你商量個事。”顏法看著他。老三說:“我們一直帶著父母的祖盒,是行孝,但是祖盒太占位置,我想今天把祖盒丟了,騰出位子把淑清放在籮筐里,先把活人救了再說!”顏法說:“是的,一直帶著父母祖盒,現在是帶不了!”所謂祖盒,是祭祀父母的一個盒子,用木頭制成,逢年過節,在里面裝上父母生前喜歡的東西,放在神龕上祭祖。從父母死后,傅家一直置辦有這個物件,現在步行逃難,帶不走了。兩人便去外面,找一處松軟地方,挖了坑,將祖盒埋了進去。

    籮筐空出位子,淑清坐進去,另一頭放著鍋碗瓢盆,老三挑著,顏法牽著漢華的手,晃晃悠悠,又上路了。

    無盡的鐵路線!潮水一樣的難民,在這兩條光光的鐵軌邊,默默地、堅韌地步行著,心里想著那個遙遠的地方——重慶。這里到重慶,幾千里路,沿途高山聳立,江河攔路,誰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誰也不知道今晚睡下去,明天還能不能睜開眼睛。

    孩子,那樣多的孩子!有背著的,抱著的,扛著的,坐籮筐的,有跌跌撞撞,在父母身后拖拉而行的。丟孩子司空見慣。不時會看見一個孩子,在人流中惶恐的四處張望,大人不見了,這孩子哭累了,便坐在地上。過往的難民沒有理他,人人自顧不及,沒有地方睡,沒有吃的,也許就在明天天亮,也許是后天,這孩子就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死去。顏法他們在路邊休息的時候,看見一個婦女背著個女孩踉蹌而來,到跟前,婦女將女孩放下,大口喘著氣。忽然,婦女一聲不吭,徑直向前走去。女孩只有四五歲光景,見母親離去,大聲喊著:“娘,娘,莫要丟下我啊!我再不敢要你背了,我自己走啊!”聲音凄楚。做娘的聽了,又回過來,到女兒身邊,摸了摸女兒的臉,卻又站起身,毅然決然的遠去,一任那孩子在身后絕望地號哭。顏法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膽戰心驚!人的命,不是命了,死是最平常不過,沿路都是倒斃的難民,老人和孩子死得最多。山凹里,田埂下,鐵路邊,總有尸體橫臥在那里。有親人的,挖坑埋一下,更多的是無人掩埋的,就那樣倒臥在溝里,無聲無息。

    漫漫黔桂路,看不見盡頭,漢華的鞋子走破了,顏法將衣服撕開,用布包住漢華的腳,叫他跟著跑。漢華小小年紀,也學會了大人的堅韌,沒有吵鬧,一邊跟著叔叔,一邊憂郁地看著籮筐里的妹妹。那樣渾渾噩噩的妹妹,叔叔會不會和別的人一樣,哪天把她也丟了呢?逃難,最沉重的是孩子,大人沒有力氣了,只得狠心將孩子扔掉。有時候,顏法挑著空擔子,老三將淑清扛在肩頭,漢華跟在后面。沒有錢,老三一路走,一路找機會幫一起逃難的人挑擔子,賺幾個小錢,到地方好買食品吃。老三幫人的時候,這里就沒法子了,顏法勉強挑著擔子,一頭坐著淑清,淑清太重了!顏法只好走幾步,歇幾步,往往老三到了地方,久等家人不來,又返回來,接過顏法的擔子,一家人再往前走。

    跌跌撞撞,到了南丹。在這里看見了火車。和過去一樣,火車上掛滿了難民,車頭車尾,人們螞蟻一樣附在車上,轟隆轟隆,飛馳而去。

    南丹這里是大山,有許多涵洞,火車穿過涵洞,到山那一邊。有一天,他們走到一個涵洞口,親眼看見了一件極其凄慘的事情。

    一列火車飛奔而來,車頂坐滿了難民,忽然,有人大叫停車!原來,涵洞口很低,其高度僅僅能容車身通過,車頂上的難民,如果人數少還好說,可以趴著貼在廂頂,可是這輛車的頂上,難民擠滿了,都坐著蹲著,沒地方趴下去!眼看那低矮的涵洞口臨近,難民恐懼極了,紛紛喊叫停車。火車哪里能停?頃刻之間,慘禍發生,車頂的難民紛紛撞擊在涵洞口上!一時七零八落,身體被擠壓,滾下鐵路,火車過后,到處都是殘破的軀體!也有提前跳車的,那樣飛快的車速,落地也是一死。

    步行的難民走過去,看見地上、山坡上到處血跡斑斑,軀體四分五裂,慘不忍睹。老三一邊挑擔子,一邊對顏法說:“還是我們好啊,雖然累一點,不會這樣死!”顏法心里,卻激起無比悲憤。中國人的命,為什么這樣不值錢啊?老天爺,你的眼睛瞎了還是怎的!

    進攻的日本軍隊,如烏云一樣,緊緊跟隨在難民后面,魔鬼一樣將恐懼施加在難民心上。

    不斷有消息,日本人到了身后幾十公里的地方,如何殺人放火。這叫人害怕,老弱病殘的難民群,拼著最后一點力氣,加快腳下的步伐。每天天一亮,鐵路兩邊,成千上萬的難民,擁擠著出動,拖兒帶女,呼喝著,**著,卻不敢稍微停止一下。

    顏法他們走過南丹,聽見后面響起了激烈的炮聲,據說軍隊在那里抵抗著日軍。又說是青年軍,戰力了得,傅家弟兄聽見這個好消息,互相鼓勵說:“快走,后面有軍隊擋著,我們快進貴州去!”四個人,加緊腳步,老三背著淑清,顏法挑著擔子,懂事的漢華,悶聲不響跟著小跑。

    那天,終于看見了貴州省界!深山峽谷之中,一塊古老的石碑:貴州。難民如洪流,浩浩蕩蕩通過這里的峽谷,進入一個省份。貴州,到處都是山。道路狹窄,山勢陡峭,居民們的屋子,在高高的山頂,田地很少大塊的,曲曲繞繞橫臥在山間。狹窄的河流,從高處落下來,激流飛涌,沖擊著石頭,發出嘩嘩的響聲。

    老三放下擔子,到溪邊,用手捧了一捧水喝,仰起頭來說:“好爽!”漢華一躍一躍的從坡上下來,到水邊,將頭埋進水里,抬起來,滿面是水!淑清叫著:“哥哥,牽我下來呀!”顏法抱起淑清,也到了水邊。后面又來了不少逃難的人,都到這水邊喝水,聽說前面不遠有個小鎮,老三來了精神,說:“漢華,打起精神來,我們到鎮上去,三爹叫你們吃肉!”

    逃難時候,哪里聽說過“肉”字!漢華不由得笑呵呵,說:“走啊三爹!”說著第一個走起來。顏法也笑,挑起擔子,老三將淑清扛在頭上,淑清也笑。

    一路走了十多里,真的到了一個小鎮。這個深山小鎮,別有一番情調。鎮子不大,也就一條街,兩邊的店鋪,都是黑色的門欄,里面站一個老板,頭纏黑布,面如鍋底,嘴里永遠含著一桿黑色的煙槍。居民的語言也奇異,聽起來應該是漢語,卻又曲饒古奧,十分有趣。經歷那么多的血與火,一路顛顛簸簸,如今到了這樣一個安靜的所在,難民們都以為到了人間仙境,世外桃源。一時間,鎮子所有的房子,都住上了難民,鬧鬧嚷嚷,小鎮一時熱鬧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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