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傷心黔桂路-《父親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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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法和老三跟一位大爺說好,借他的草棚住一晚,費用很低。放下擔子,帶著兩個孩子出來,老三因為答應了孩子今晚吃肉的,就到處找賣肉的地方,卻發現沒有一點“肉”的跡象。沒有辦法,只好買了些紅薯,拿回去燒了吃。漢華沒有說什么,只是皺著眉頭,一路逃難,盡是吃包谷紅薯,今天三爹高興,答應有肉吃,卻又沒有,孩子的心,不免遺憾。淑清糊嗒嗒的,直到紅薯拿上了桌,還在問:“三爹,肉呢,肉呢?”問得老三惱羞成怒,喝一聲:“肉你個頭!有吃的不簡單了!”淑清撇著嘴,終是餓了,不得不去吃紅薯。
雖然沒有肉吃,總算安穩地睡了一覺,早晨起來,精神都很好,顏法說我們是不是該走了?老三因為答應了孩子吃肉而沒有做到,心里不爽,說:“我看這里很安逸,就多住一天吧?漢華跑了這么多天,也讓他歇一下!”顏法見老三這么說,也不好說什么了,帶著兩個孩子,在住處附近轉轉,倒也安逸。老三將腰帶扎緊,到處找“肉”去了。
下午,鎮子外面一陣喧嚷,轟隆隆來了許多士兵,都是從南丹前線退下來的,一個個風塵仆仆,軍裝上染著黑煙,鼻子上也都是烏黑的。奇怪的是在軍隊中間,趕著一些牛!都是本地水牛,在士兵的大聲呵斥中,老老實實地低頭走著。顏法看著,心里疑惑,該不是老百姓的耕牛吧?軍隊轟隆隆進了鎮子,在中心路口架起大鍋燒水,不一會,開始殺牛了!牛是聰明的動物,跟著這些兇狠的人走了這么長路,大約已經明白自己的悲慘命運了?還沒等到士兵下手,一個個都跪了下去,有的,在眼睛里流出淚來!從血泊里跑出來的士兵,毫不為所動,刀刺槍擊,很快就將這些牛全部殺死。滿條街,都是烹牛肉的香味,大鍋里面灑上丁香桂皮,氣味十分誘人。
顏法聽見自己的房東,那個古稀老人,低聲嘀咕著:“罪過,罪過啊!”
牛肉一頓吃不完,士兵們將牛肉割成一塊塊的出賣。太陽已經快落山了,老三說:“我也去買幾斤,回來煮了吃!”顏法從士兵們進鎮,就有一種不好的感覺,自古敗兵最可怕,現在又看他們殺牛,十分殘忍,更是心里堵塞。便對老三說:“今晚我們不能住這里了。”老三奇怪地問:“為什么呢?”顏法說:“我也說不好,就是感覺。”老三說:“你這個呆子!你的感覺能算數啊?”顏法說:“老三,這一路我都聽你的,今天你無論如何聽我一回!我帶著淑清漢華先走,你買了牛肉,來攆我們。”老三不滿地說:“跟著你個二傻子,受洋罪!好,就聽你的。我去了啊!”說著慌慌忙忙跑去。從翠榮去世,老三就對顏法一口一個“二傻子。”大約是老婆的慘死,在老三心里留下深刻的陰影,卻又無處排遣,只有對老二發氣。
顏法便收拾擔子,帶著漢華,挑著淑清,出了小鎮,往獨山方向走去。一路上,人跡稀少,這個時候,難民也沒有出動,空曠的路上,只有他們三個。走了沒多久,老三提著一大塊牛肉趕上來,一邊大叫著:“孩子們,三爹給你們買了肉!”老三將牛肉放籮筐里,把淑清背在背上,樂呵呵地走在前面,顏法挑著籮筐,漢華跟著,看老三一會就走遠了。漢華見了肉,勁頭十足,叫著二爹:我們走快些!老三在一處高高的田埂下坐著,淑清爬在他身邊。顏法和漢華氣喘吁吁趕到,老三埋怨說:“就是你說要走!你看這,哪里有個地方住?那個爹爹屋里住得蠻安逸的,偏偏你要扳命!”顏法看看周圍,確實沒有人家,天已經快黑了,只能在這里歇息了。好在已經是初冬天氣,沒有蚊子,這里睡一覺,也不是很難。田地里都是干枯的,顏法在一處背靠北方的田埂下清出一塊空地,鋪上些荒草,老三支起鐵棍子,架起鍋,附近多的是枯木荒草,漢華跟著二爹,去抱了好多回來,老三點起篝火,一會,鍋里就響了。
牛肉有一大塊!老三從籮筐里拿出幾個紅薯,切成塊,先熬牛肉,熬得爛了,將紅薯放進去,兩種食物的味道交織在一起,真香啊!四下一個人都沒有,大地一片寧靜,紅紅的篝火,暖和的鋪,美味的牛肉,四個人,吃著牛肉燉紅薯,真是無比舒服!
老二老三,都是盡量吃紅薯,將牛肉片夾給漢華淑清。大哥不知下落,大嫂死去,這兩個孩子就是他們的親兒女!淑清最先吃飽。她摸摸肚皮,滿意地說:“二爹我睡了啊!”顏法說:“不洗腳就睡啊?”逃難的人,一定要洗腳,否則沒幾天腳就不能走路了。淑清說:“我吃飽了嘛!”老三呵呵笑著:“好,今天就讓你不洗腳睡覺!反正你每天都不用腳走路!”到夜里,三個人都洗了腳,顏法看鍋里剩下一點熱水,用毛巾沾濕,還是給淑清抹了腳。火熄滅了,余燼紅紅的,睡在火堆旁,很愜意。漢華倒下就睡著了,顏法和老三,將兩個孩子圍在中央,先后倒下睡去。
半夜時分,忽然聽見一陣槍聲!老三最先驚醒,坐起身,支楞著耳朵聽。顏法也起來,看著響槍的方向,似乎是從小鎮那里傳出的。槍聲響了一陣就平息了,這荒野之夜,重又恢復寧靜,弟兄倆躺下去,卻怎么也睡不著。
天亮了,吃完早飯,收拾東西上路。從小鎮方向,走來一些人,是逃難的,看見顏法他們,都顯出驚異來,卻也沒有誰說什么,都是匆匆低頭走過。忽然有一個人大叫顏法:“傅師傅!傅師傅!”是衡陽機器廠的同事老彭。只見他打著赤膊,下身僅一條短褲,空著兩手,慌忙火急的從大路上奔跑而來。顏法吃驚地問:“你怎么成這個模樣了?”趕緊拿了件衣服給他披上,又找褲子他穿。老彭穿上衣褲,問顏法:“你們昨晚在這里睡的?”顏法說是。老彭“嗨”了一聲:“你真是有眼力啊,怎么知道離開那個鬼鎮子的!”老三問:“出什么事了?”老彭還沒說就哭了起來。再三問他,才說:“昨天夜里,小鎮來土匪了,殺死了我哥!”
原來,昨天半夜的槍聲,真的是小鎮上的。半夜時分,忽然有成千的人圍了鎮子,這些人有槍有刀,舉著火把,猛烈沖擊著鎮上住著的軍隊。這些軍隊是敗退下來的,根本沒有戰斗力了,一接火就敗退下去,逃之夭夭。土匪沒有抓著士兵,便將鎮上所有住的難民趕出來,每人的財物搶劫干凈,男的只許留下一條短褲。老彭的哥哥,帶著金子逃難,被土匪抓住,不肯放下手里的箱子,被土匪砍去了手腳!
顏法扶著老彭,給他喝水,老彭喝口水又說:“天亮后,土匪撤了,我惦記著哥哥,回去看。哥哥躺在街道上,一起的還有幾個,都死了,我哥沒死,看見我還能認出來,他只有一只手了!”老彭哽咽起來。哥哥只一口氣了,微弱地呼喚弟弟趕快打死他!看血流一地,手腳都砍掉了,哥哥已沒有生的可能。老彭咬著牙,舉起一塊大石頭,落下去,將哥哥腦袋砸扁!
“我親手殺死了哥哥!”老彭嚎啕大哭:“我們弟兄逃難出來,經過多少危險,到這里,還是分手了!”
難民們棲棲遑遑,離開這個地方,好多人的親人,永遠留在這里了。
前面又傳來消息,大路被土匪堵住了。難民們紛紛退下來,另走一條小路。這是一條險峻的山路,極其狹窄,極其險惡,一邊是峭壁,另一邊就是百丈懸崖!難民隊伍明顯放慢了速度,一個接著一個,在山路上走著。后面的等不及了,有人看見路邊峭壁上有石縫可以攀登,便急不可耐地爬上去,誰知上去一看是絕路,想下來已經無路,急得亂叫,可是下面的人完全不能幫他們。這些人急了,用被子裹住頭,順著崖壁往下滾,結果都滾下了百丈懸崖!除了他們,貼著絕壁走路的難民,也有腿軟掉下去的。
老三將淑清緊緊捆在背心,一手扶著絕壁,一手挑著擔子,小心翼翼,走過了危險地方。顏法在后面牽著漢華,也過來了。走下山,老三對顏法說:“老二,我們不會死的,爹媽在地下保佑我們哩!”
難民洪流滾滾向北。每天,熙熙攘攘的逃難隊伍,拖了幾十里長,前不見頭,后不見尾。
傅家四個人,疲憊地在山路上拖著。說拖,是因為長時間的磨難,人的體力已經接近極限。可憐小漢華,跟著兩個叔叔,用破布包著腳,從廣西走到貴州,山山水水,吃盡苦頭。淑清坐在籮筐里,籮筐很小,坐在里面很憋屈,淑清要出來,出來了牽著她走一會,她又要背。三歲的孩子,只知道背在人身上舒服些,哪里知道大人的辛苦?
有一天,走到一個山谷里,淑清又鬧著要背。老三勃然大怒,將淑清夾起,走到一個干涸的小溝旁邊,將淑清平放在溝里,抱來一塊很大的石頭,壓在溝沿,淑清在溝里動彈不得,見老三返身就走,嚇得大哭:“三爹,放我起來啊,我再不敢要你背了!”
老三喝叫漢華快走!漢華蹲在妹妹旁邊,眼淚汪汪不肯走。顏法心如刀攪。看老三,竟越走越遠,漸漸看不見人了!顏法蹲下去,想把石頭抱起來,抱不動。掀吧,怕石頭掉下去砸壞了淑清。正不知道怎么辦,老三竟然大踏步回來了!“我再問你一句,以后還要不要背了!”老三憤憤地說。淑清又哭起來:“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啊!”老三彎腰一使勁,將石頭抱起,狠狠扔在一邊!淑清從溝里爬出來,不敢看老三,起來就自己歪歪咧咧往前面走。漢華趕緊跟著她。一起走了幾步,淑清終是力氣太小,走不動,老三哼了一聲,將她放進籮筐,挑起就走。
整整一天,顏法沒跟老三說一句話。顏法生老三的氣。老三也生顏法的氣。兩個孩子見大人臉色不好,都不敢出聲。
第二天,老三一起來就沒有力氣。把淑清抱進籮筐,努力將擔子挑在肩上,才走兩步,就一歪身子,坐在地上!顏法大驚失色,跑過來問怎么了?漢華也流淚,問三爹你哪里不舒服啊?老三搖搖頭,臉色白得和紙一樣。
老三得了病,毫無疑問。
顏法挑了擔子,扶著老三,漢華帶著淑清,四個人極其緩慢地走著。小淑清,看三爹有病,不說一句話,自己努力邁著步子。還好,沒走多遠,看見了一個小村子,摸到村口第一家,這里人聽說日本人已經占了都勻,都嚇跑了,村子里靜靜的,沒有一個人。顏法將老三扶進門,屋里竟然床鋪桌椅一應設施齊全,老三一倒在鋪上,就無力地躺下去,摸他的頭,燒得燙手。顏法趕緊燒水,喂了老三兩口開水,老三睜開眼說話了。
“老二,我們弟兄只怕要在這里分手了!”粗齒的漢子,到了這樣的時候,也傷感起來。又把漢華和淑清叫到床前說:“孩子們,你們三爹脾氣不好!你們的媽把你們托付給我們,我們想把你們帶到重慶,可是只有這個能力啊!等三爹死了,你們要聽二爹的話,淑清你二爹沒有力氣,你不能要他背了,要自己走!”
淑清不知道說什么好,漢華流著淚說:“三爹,你會好的!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重慶!”顏法心里難過。老三這人,脾氣躁,就是一根釘子放在嘴里,他也敢咬它一口!對傅家人,老三是盡責的。這一路上,不是老三,他們到不了這里。不知道老三得的什么病,就是知道,這里哪里來的醫生和藥品?唯一的辦法是躺著,或許老天有眼,老三會自己好起來!
顏法看外面是莊稼地,有紅薯,有包谷,趁著天沒黑,他要出去找點吃的。囑咐漢華:“好好在家,帶著妹妹啊!”到地里刨了幾個紅薯,摘了幾個包谷,趕緊回去。漢華跟淑清,兩個孩子各人坐一個小凳子,在老三床前守著老三,那樣乖,那樣安靜!動亂時期的孩子,懂事早啊!
煮了包谷,蒸了紅薯,老三什么也不吃,只管沉睡。所幸的是,老三雖然倒下,卻也沒有像大嫂她們那樣一病就惡化,只是無力,不想吃東西。顏法給他喝水,熬點稀粥他喝,看上去,還不像很危險的樣子。
后面的難民來了,有懂醫藥的,說老三得的是慢性霍亂!沒有藥,只能叫老三躺在床上,慢慢熬著。老三躺倒,家里的擔子全到了顏法身上。老三可以幫人挑擔子賺錢,顏法沒有這個力氣,在附近轉了轉,想了一個掙錢的法子。這里附近有一條小河,河上有個木橋,是逃難的人必經之處。顏法在橋頭擺了個茶水攤,過路的人來了,喝一碗開水,給兩毛錢。為了方便照顧老三,賣茶的時候,將老三安頓在橋頭不遠的一個棚子里。每天,顏法到河里提一桶水,用臉盆燒開,裝在碗里,擺在路邊一張桌子上,來了人,問一聲:“先生喝水吧?”
有不少人,想喝開水,可是沒有錢,顏法便叫他們免費喝水。有一天,顏法又給過路人免費喝水,老三在旁邊的棚子里聽見了。“老二,你怎么這樣傻啊,白給人喝水?”老三說:“他們都是有錢的,裝作沒錢。哪個比我們還窮些?”顏法解釋說,有的人確實沒有錢。喝點開水嘛,反正柴禾也不要錢。老三說:“你的力氣呢,也不要錢嗎?我看你就是呆傻!”顏法笑笑不做聲。老三這人,有些話不能當真。
棚子外面卻有人說話了。
“是不是傅顏法啊?”很熟悉的聲音。出來一看,竟是衡陽機器廠的廠長!只見他也用布包著腳,衣服褲子上滿是泥漿,身邊還有老婆,也是布包腳。過去在衡陽,他是有專門的小轎車的!如今落到這個地步。大難來時,人和人的區別也就這樣。顏法客氣地請他們喝水。和廠長一起的還有幾個人,其中一個看了顏法說:“你這人心眼好,厚道!”又問:“你兄弟得的什么病啊?”顏法說是慢性霍亂。那人說:“我這里有藥,你給他吃了,或許會有幫助的。”說著拿出幾顆藥丸,是西藥,顆粒不大,黃晶晶的。“每天三次,每次兩顆,吃三天。”那人仔細交代著。顏法抱著死馬當做活馬醫的想法,等他們走后,把藥拿去給老三。老三輕蔑地說:“真的呀,這個時候還有好人呢?”話是這么說,還是把藥吃了。
這藥真的是特效藥!老三吃了三天藥,眼看著就有了精神。第三天,他說肚子餓,要吃肉。想吃是好事。顏法到遠處去,找農民買了些腌制的狗肉,老三接過來,幾口就吃了一大塊!再過幾天,老三真的好了!不過他死不承認是藥。“是那個狗肉治好的!”老三振振有詞地說:“腌狗肉這東西,治百病的!”顏法心里好笑,也懶得理他。
休息了一些日子,老三說可以走了。他又挑起籮筐,裝上淑清,裝上鍋碗瓢盆,一路快步走著。顏法看老三好了,心里愉快,牽著漢華,緊緊跟在后面。走啊走,走到了貴定。雖然同樣是叢山,這里已經是繁華地段了。下一步,就是到貴陽,那個西南繁華的大城市。到了那里,交通方便,辦法就多了。顏法看著漢華和淑清,想想自己跟老三,沒有辜負大嫂的囑托,終于將兩個孩子活著帶出來了。大嫂可以閉眼了!
相比那成千上萬丟在逃難路上的孩子,漢華跟淑清,算是幸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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