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禁小说,管理书籍排行榜,古风君子以泽,有声小说在线收听网

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父親的江》


    第(2/3)頁

    晚飯很好,有十幾道菜,都是新鮮的,有蒸蝦子,炒牛肉,桂花魚,還有一些說不出名的菜,只知道味道很好。廚子是德洪在本地一家酒店挖過來的,能做中西兩大菜。表哥是真氣派啊!就是過去的松本秀子夫婦,也沒有這樣的豪華。可是這樣豪華的哥嫂,卻沒有提德濟的事情。按說德洪是德濟的親哥哥,父母沒了,這殘疾弟弟跟著貧窮的芷秀過日子,受了不少苦。現在哥哥衣錦還鄉,以后德濟的生活理當由哥哥負起責來。可是一直到飯吃完,他們都沒有說這事。

    芷秀他們在德洪家一直玩到天黑,司機送她們回來。德濟忽然說:“姐姐,我害怕到我哥家里去!我就留在這里安逸些!”芷秀說:“姐姐沒說你去那里啊!”德濟高興了,主動幫芷秀燒水,又叫兵兵洗腳。芷秀也不喜歡那個地方,覺得離自己這樣的人太遠了。還是這小院子叫人心安。可是又想到,院子本來是姨媽的,姨媽不在了,就是德洪他們的。自己怎么樣,都只是一個過客。

    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過幾天,忽然發現賓佬在街上溜達。

    賓佬穿著一件舊軍服,沒有領章,和一般到城里來賣菜的鄉下人一樣。日本人跑了,丟下無數過時的軍服,地攤上賤賣,扛活下力的苦力,往往去買一件來穿。芷秀看見賓佬,想回避,可是賓佬已經先開了口。“芷秀姑娘啊,你還賣香煙啊?”很快走近:“不是你家表哥回來了嗎?他是大官呀,還有你哥哥,要是回來也是了不得的!”

    芷秀看著賓佬,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記得就在前不久,幾個士兵將賓佬捆走的!罪名一定是漢奸吧?日本人在這里七年,賓佬作為一個“雞雜鴨雜”,做了多少壞事?怎么沒幾天就放了呢?似乎回答芷秀的疑惑,賓佬笑嘻嘻地說:“現在和平建國,我也有份呀!別看我老了,我還能做事的。”絕口不提他被抓這事。

    芷秀支吾了兩句,匆匆離開,心里總是不得勁。遇到表嫂,表嫂說賓佬的事,你表哥幫了忙的!看在街坊的份上,表哥替賓佬說了話。“不然他那樣的,起碼坐十年!”表嫂鄙夷地說。

    芷秀忽然想起“蝗蟲”這個詞。這些人這樣搞法,不是和蝗蟲一般了么?

    有良心的記者,開始在報紙上抨擊“接收”里面的黑幕。

    與“接收”并行的是賄賂。那樣大范圍的,無處不在的賄賂!一些混過偽事的人,擔心被清算,便想方設法找到有權的人物,送上金條現金,甚至房地產業,以保全性命。一些想做官的人,往往傾其所有,豪賭一回,送錢送物,一旦做了官,成倍撈回來。想做生意的,賄賂地方官,犯了事的,賄賂警察法院,逃稅的,賄賂稅務局,社會賄賂成風,習以為常。

    這是千載難逢的發橫財的機遇。金子、房子、票子、車子、女子,一個也不放過,俗稱“五子登科。”大官大貪,小官小貪,無官不貪。“想中央,盼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晚報上刊登了這樣的諷刺詩。抗戰勝利帶來的喜悅,被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抵消

    顏法和老三帶著漢華淑清逃難到重慶,一年后日本人就投降了。

    重慶狂歡。

    顏法牽著漢華,老三把淑清扛在脖子上,擠在人群中,像浪潮里的葉子,隨波流動。

    那樣多的人!重慶每一條道路都擠滿了人。臉盆敲破了,罐子摔在地上,最后只能口喊,沒有辦法,鞭炮賣光了!“日本投降了!”無論誰見了面,就是這樣一句。

    這些都叫顏法高興。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顏法感到空虛正悄悄彌漫。美國人大量歸國,為美國人做事的中國人,紛紛失業。老三最先被辭了回來。

    老三從床底下摸出一根竹筒子:“這還是廣西的竹子做的,幸虧沒有把它甩了!我還是重操舊業,去車站做腳夫。”老三真的重操舊業,第二天就去車站,吆喝著給人扛貨物。

    顏法也失業了。弟兄倆商量來商量去,決定回武漢去。畢竟,自己的老家,路會多一些。

    頭一天晚上,在家里做了一頓好吃的。老三拿出手藝,燒了個獅子頭,燴了個全家福,涼拌了萵苣,用面粉貼了幾個千層餅。“吃吧孩子們!”老三笑呵呵地說:“這是我們逃難的最后一餐飯了。那時候在路上,要有這些吃的,你們的娘跟嬸娘都不會死了!”說到老婆,老三的聲音有些異樣。他沒有提孩子,那個傷痛更大。鐵打的漢子,也禁不住內心的痛楚!顏法看見了老三的細微表情,趕緊把話岔開:“吃吧,吃飽了,坐船不怕搖晃!”漢華問:“二爹,我們坐船,可以看到**嗎?”**就是江豚。顏法說:“**要起大風才出來。我們坐船,最怕大風了。這樣,回到涵三宮,我帶你們到江邊去看**。”

    淑清悶著頭,吃了三個大獅子頭,還要吃,老三說:“丫頭就是憨!你也吃點別的菜呀!”淑清撅起嘴說:“我就愛吃肉嘛!你不是說了隨便吃的?”老三嘿嘿笑著:“是的,是我說隨便吃的。你就吃啊!不過還是吃點涼拌萵苣呀!”淑清不理他,又夾了一個獅子頭。兩個孩子吃飽了,自己去臉盆里洗了油手,問:“三爹,我們幾時走啊?”老三說:“你們比我性子還急些!要到明天早上才開船的。”淑清聽說還要睡一夜,不高興了,也沒說什么,自己爬上床,到里面,臉朝墻睡下。顏法笑著,給她蓋上被子。兩個孩子睡著了,顏法跟老三,又合計了好一陣,談著路上可能的情況。老三說:“怎么有情況也不怕!未必比日本人的飛機轟炸還厲害?”

    漢華天沒亮就醒了,不敢吵醒大人,悄悄用手去撓淑清,淑清夢中被撓醒,嘟嚕著:“二爹!三爹!要走了吧?”老三睜眼看是天黑,吼了一聲:“就你鬼大!睡個覺也不肯安生!無緣無故的來煩人!”淑清委屈地說:“是你們把我搞醒的嘛!”老三又吼道:“鬼把你搞醒的!做惡夢吧?”淑清打著哭腔說:“就是,就是你們把我搞醒的,說要走,又不肯走了!”顏法在那一頭,慢聲說:“漢華,你莫做鬼做神的啊,害你的妹妹!”漢華“撲哧”笑了。老三也笑罵了一句:“漢華你個猴子!小心我打你的人!”

    看看天,已經黎明,地上灰蒙蒙的,一家人都睡不著了,顏法把電燈打開,屋里頓時亮堂堂,老三說:“反正睡不著了,我去把昨天的現飯炒一下,吃了好走路!”說著下床去廚房。

    淑清說:“二爹,我們的老家什么樣子啊?”

    顏法說:“老家跟這里差不多,熱天也是很熱。不過我們那里很多花園,里面很多小鳥,你們捉迷藏,那是不愁地方了!”

    漢華說:“是不是說房子很大啊?”

    顏法說:“那是很多年前了。現在房子很小,不過再小,也是自己的房子,住在里面可以躲雨。冬天,躲在閣樓上,看外面的雪花,很好玩!”

    漢華說:“那個樓,我上過沒有啊?”

    顏法說:“你們都沒有見過,等過幾天到屋了,你們可以上去玩。”

    老三叫吃飯。兩個孩子慌忙穿衣服,穿鞋子,又是一陣忙亂。

    天大亮了,跟房東告別,兩個孩子,雄赳赳氣昂昂走在前頭,顏法背個包袱,老三還是挑一大擔,一起到碼頭上去。清晨的朝天門碼頭,霧氣剛剛散去,嘉陵江和長江兩條大河在這里匯集,水流湍急,翻著巨大的漩渦。千百艘輪船木船,靠泊在沿江碼頭上,水波拍打著船舷,發出嘩嘩的聲音。一條木駁正在上貨,腳夫們扛著碩大的棉花包,駱駝一樣,緩慢地下到河里,又緩慢地走上坡岸。老三老遠就叫著:“戴老板,我們來了啊!”河下木駁船上,一個中年漢子穩穩站在甲板上,點著進艙的貨物。聽見老三喊,他“哎”了一聲,開玩笑地說:“傅老板莫亂喊嘛,那個不能亂叫的!全民國就一個戴老板嘛,手底下管的警察局長就是幾千個!你把我叫戴老板,他的手下聽到了,把我的腦殼都搬掉了!”

    顏法抱著淑清下到船上,笑著說:“老板的膽子這樣小啊,連應承一聲都不敢?”老板說:“那個不是膽子大小的問題。你們叫我老戴最好!”老三牽著漢華,也下到船上,對顏法說:“你莫聽他鬼說!他的膽子小?天曉得!我告訴你,這世界上,就沒有他不敢賺的錢!”老戴嘿嘿笑著說:“那個是的。錢,又不咬手,不賺,不是傻子嘛!”老戴叫把孩子帶著,到后面舵室安歇。所謂舵室,就是在船尾,用木板釘的一個四方四正的平頂棚子,人站在里面,可以看見航道前方,操作舵。川江航道,兇險異常,操舵的人不是一般的人,這老戴就是跑了半輩子川江的老舵手,這千里沿江,無人不知。

    舵室里清潔異常,地板擦得亮亮的,桌子板凳都干凈。沿著板壁一圈坐柜,可以坐人,打開又可以放東西。漢華帶著淑清爬到坐柜上,透過玻璃看外面的江。陸陸續續又來了十幾個人,大人小孩都有。老戴跑這趟貨,都是棉花,船不重,他就順便帶些難民回武漢,賺幾個力資。小小木駁船,有八個水手,都是黑黝黝的年輕人,一身筋肉。這船很古老,行走完全靠人工,船頭有人扳梢,老板在船尾掌舵。如果順風,可以扯起帆來,那樣就舒服了。但是更多的時候沒有風,只能靠人扳梢。

    有時候,甚至要上岸去拉纖。

    船緩緩離開碼頭。一個水手拿根長篙,點著岸,讓船慢慢向中流駛去。漸漸水急了,船搖動起來進入中流,浪濤立刻拍擊著船身,激流托著船,快速向下游走去。老戴早已進入舵室,用手把著舵,眼睛看著前方。

    水手們全都上了前甲板,各人把握好梢桿,一聲號子,一起用力扳梢。那船借著水勢下行,兩岸的山啊人啊房啊都飛快向后退去。

    顏法站在甲板上,看著身后,重慶,這個棲息了一年多的城市,離開了!

    涵三宮,青青的石板路,石板下淙淙流水聲,路兩邊古老的高墻,一切和過去一樣。

    這條路,弟兄倆走過多少遍!小時候,蹣跚學步,看著爹媽在石板路上,挑著擔子,或者提著籃子,從遠遠的街口回來,心里就有了盼望,盼望爹媽能從里面拿出一塊餅,或者一個烤紅薯。而一旦真得到,那愉快是不可形容的!

    再大些,自己放工回來,老遠就看見自家的屋里,昏黃的油燈亮著,爹媽倚在門口,巴巴地望著。走到門前,爹媽照例一陣歡喜,轉身去廚房里,端出熱騰騰的飯菜來。一家老小,熱熱鬧鬧吃飯。

    如今這一切恍同隔世,爹媽已經永遠長眠在異鄉,自己也已經是大人了,弟兄姐妹,天各一方,昔日的大家人,只能在夢中依稀。

    涵三宮冷冷清清,路上幾乎沒有行人,顏法背著淑清,老三背著大包袱,漢華拖沓著腳步,四個人一步一步向老住宅走去。大門虛掩著。是誰回來了嗎?老三大步上前,推開屋門,只見地上已經打掃了,但窗欄上、墻壁上,仍然灰蒙蒙,浮塵掩蓋。桌面倒擦過了,上面放著幾只碗,一個里面是幾個吃剩的紅薯根,一個里面是半碗腌菜,另一個是半碗炒豆腐,顏色很黑,是放多了醬油的緣故。“是老大回來了。”老三說:“只有他是這個德性,醬油放得多。”顏法也覺得是老大。老大這人,邋遢散漫,做事漫不經心,這亂放的碗筷,墻上的灰塵,正是他的風格。

    兩個孩子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家。和以往租人家的房子不同,這個“家”是真正屬于自己的!他們立刻在屋里屋外跑起來,看見梯子,漢華爬上去,下來說:“暗樓上面好多灰啊!”老三說:“你莫看灰大,我們過去都是擠在上面睡覺的!”廚房里有只生銹的冰鐵桶,還沒漏,顏法去外面井里提來一桶水,招呼漢華:“來幫忙,先把房子洗干凈,把你們的床鋪好。”淑清拿塊抹布,和哥哥一起,將墻上的灰塵揩干凈。顏法爬上暗樓看了看,灰塵實在太大,搖搖頭下來說:“樓上要大搞。現在沒時間,先把樓下搞干凈。”他帶著孩子,用抹布將所有地方都擦得干干凈凈,又用掃帚將地上掃了一遍,屋子里看上去舒服多了。

    在里間屋里,架上幾塊木板在凳子上,鋪上被褥,囑咐漢華:“這就是你們的床了啊!”漢華高興地脫鞋上去,在床上翻了個跟頭,惹得淑清也嚷著要上床。顏法在里屋找到一張鋪板,是過去他跟桃子用過的,他將鋪板架在孩子的鋪旁邊。外面屋里,已經有一張大床了,是過去爹媽用的,現在上面鋪著稻草,估計老大在這里睡。老三說:“我跟大哥擠擠吧!”說著倒在鋪上,很舒服地噓了一口氣。

    安頓好睡的地方,該做飯了。米缸里的米已經見底了,老三一邊用小掃帚掃米,一邊說:“老大怎么混的,連吃的米都只這一點!”

    正說著,老大顏啟一步跨進來,首先叫了聲:“淑清!”

    顏啟滿臉胡茬子,瘦得顴骨都很突出,淑清還是很小的時候見過爹,離開這幾年,她已經不記得爹爹的形象了,如今一見爹,不免驚慌失措。倒是漢華還記得,叫了聲爹。顏啟一把摟住兩個孩子,激動得身體打顫,想去親女兒,又知道自己滿臉胡茬,只得不住地摸著孩子,說:“虧了你二爹三爹!”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