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黑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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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鐵道線走了個把小時,約摸走了有七八里路光景吧,請愿隊伍來到了馬蹄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前,貢爺不走了,貢爺決定在這里擺開陣勢,堵截小火車。
貢爺下令往鐵道上搬石頭,阻止小火車的前進。
王東嶺不同意,王東嶺有自己“獨立”的見解。
王東嶺道:“貢爺,石頭不行,大塊石頭搬不動,小塊石頭又堵不住,咱們干脆把道軌扒下兩截吧,扒了道軌,小火車就開不起來了。”
貢爺認為不行。
貢爺?shù)溃骸昂[!又是胡鬧!扒了鐵道,小火車不就要出軌么?一出軌不就要翻車么?一翻車不就要死人么?一死人不就鬧大事了么?這還叫什么和平請愿呢?”
貢爺講得有理。貢爺振振有詞。
王東嶺也有理,王東嶺也振振有詞:
“貢爺,扒了鐵道也并不一定翻車,扒了的鐵道,咱們還可以再放上去;再說,咱們也可以阻住火車不讓它開上去;這是死不了人的!你用石頭堵,怕是堵不住。”
貢爺不聽,這一回他不能莽撞了,他得小心謹慎。這一回不是對付公司的王八蛋,而是“接待”北京來的委員團,委員團是**最高機關(guān)的代表了,和他們鬧翻了簡直就沒有什么調(diào)和的余地了,貢爺不能鬧出意外之變來。
王東嶺和錢守義卻要頑強表現(xiàn)自己的獨立精神,堅持要扒鐵道,貢爺說千道萬就是不準,雙方熱熱火火地爭執(zhí)了一番,最后,貢爺開始罵人……
正鬧著,突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一個家丁裝束的年輕人穿過混亂的人群,策馬奔到貢爺面前,勒住韁繩翻身下了馬:
“貢爺!貢爺!”
貢爺認了出來,這年輕人是寧陽商會會長季老先生家里的下人,貢爺是見過的,他曾奉季老先生之命到田家鋪來過幾趟,只是貢爺忘了他的名字:
“唔!是你?好!好!有事么?”
年輕人急匆匆地道:
“貢爺,我家季老爺讓我稟報你,委員團不坐小火車了,又改了,改坐轎了,鎮(zhèn)守使張貴新不知從哪里搞了些轎子……”
王東嶺一怔,對貢爺?shù)溃?
“貢爺,難道咱們請愿的事被發(fā)現(xiàn)了么?”
“不!不是!”年輕的家丁道,“小火車沒有坐人的車廂,裝煤的車皮太臟,上面又沒遮沒攔的,委員老爺們不愿坐,于是,便改了……”
貢爺明白了,急問道:
“現(xiàn)刻兒委員團到哪兒了?”
“離這兒不過十五六里呢!我出城時在城外的大道上見了他們的隊伍,鎮(zhèn)守使大人親自帶著好多士兵護衛(wèi)哩,轎子啊、馬啊,撲啦啦地一大排,好威風噢!”
貢爺手一揮,當機立斷道:
“走,上大路,迎著大路去截!”
王東嶺也表示贊同:
“對!到大路上去截!”
馬蹄山腳下的鐵道線距縣城通往田家鋪的黃泥大道至少也有幾里路,請愿的人們不敢怠慢,忙調(diào)轉(zhuǎn)方向又急急忙忙穿過一條條田埂、溝渠,向大道上趕。
五月的田野上遍地金黃,一片片即將成熟的麥子,在輕風的吹拂下,泛起一陣陣起伏的波浪,宛如一片成熟的海、涌漲的海。曠野的空氣中飄散著泥土的腥濕和新麥的清香,使置身其間的人們感到一陣快意。這些原本就屬于土地的人們又和久違的土地接近了,他們仿佛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又成了地地道道的莊稼人,他們以莊稼人的眼光,莊稼人的心理評價著腳板踏過的每一塊土地,評價著這并不屬于他們的收獲。
“這地真好,一攥一把油,用**戳戳也能長出個娃來!”
“是的,你瞅這麥,長得也他媽的邪乎,像寨堡子似的!早幾年咱們種地可沒種出過這等成色!”
“媽的,老子若有錢,再也不下窯了,非弄上幾畝地種種不可,人哄人,地不會哄人;有了好地,還怕沒好收成?”
貢爺坐在轎子上,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一群漢子們將各自的身體探入了麥海之中,粗野地、報復(fù)似的擼下一串串麥穗頭,在大手上搓一搓便和著麥殼塞進了嘴里。
貢爺心里不禁有了一些感慨。莊稼人啊,有哪一個不愛地,不喜歡土地貢奉的收獲的?他胡氏家族和田氏家族長達幾十年的血戰(zhàn),不就是為了地么?那時候,在曾文正公平分地畝之前,胡家的地由田家鋪的黃河大堤扯扯連連一直到這馬蹄山腳下,這面前流油的土地原來都屬于他們胡家;后來,田家的人占去了一半;再后來這地面上又開了窯,許多地變成了窯田。到了大華公司開礦,更使許多地坍倒成了一個個小水汪子……不堪回首,簡直不堪回首呵!貢爺有時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為何世道一日不如一日?貢爺不由得怨恨起萬惡的大華公司來。貢爺是堅定的地方主義者,一貫認為: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來自天津的李士誠自有他的水土,他的天地,為何非要到田家鋪開礦不可?這田家鋪的水土不屬于他呀!這塊肥沃的土地屬于他胡貢爺,屬于田二老爺,屬于面前這些破產(chǎn)的莊稼人。貢爺覺著他和這些破產(chǎn)的莊稼人一樣,是受了公司的害的,如果公司不破產(chǎn),遲早有一天他要破產(chǎn)的……
貢爺由此想到了割麥的問題。再過十天、八天就要割麥了,貢爺想,今年割麥勞力是不成問題的,公司不生產(chǎn)了,窯工們也沒活干,短工的工價不會上漲,貢爺又能省下幾個錢了。只是到時候怕是脫不開身子,貢爺還得領(lǐng)著窯工們和公司、**的王八蛋辦交涉哩!貢爺決不能光顧自己……
貢爺被自己的高尚感動了……
田埂上的路不好走,千把號人擠在幾條田埂上也走不快,整個隊伍稀稀拉拉的,連頭帶尾約有一里路光景。大約總走了大半個鐘頭,請愿的隊伍才拉到了大路上。貢爺因為是坐轎,走得就更慢了,幾乎被拉在了隊伍的最后頭……
千把號人在王東嶺、錢守義的帶領(lǐng)下,剛涌上大路,迎面便撞上了委員團的轎子隊。委員團的轎子隊是走在當中的,前面有幾十個大兵開道,后面有幾十個大兵壓陣,張貴新、張赫然和幾個隨從騎著大馬走在轎子隊兩側(cè),整個隊伍像個花花哨哨的百腳蟲,百腳蟲碰到了洪水般的請愿人流,一下子便亂了陣。
委員團的委員老爺們根本沒料到窯工們會來這一手,思想上沒有任何準備;而且,看到撲過來的窯工手持刀斧棍棒來勢洶洶,不知道這叫“請愿”,委員團團長國會眾議院請愿委員王若塘王老先生便向鎮(zhèn)守使張貴新下了一道極不明智的命令:
“張旅長,快!堵住!堵住!堵住這些亂民,我們回城!”
鎮(zhèn)守使張貴新既震驚又惱火。震驚的是,他沒料到窯工們竟如此大膽,竟然敢堵到路上攻打北京的委員團——鎮(zhèn)守使大人也不知道這叫“請愿”;惱火的是,窯工們此舉大大地抹了他的面子,他是寧陽的鎮(zhèn)守使,是這地方上的最高軍政長官,窯工們這么一來,不是確鑿地說明了他的無能么?好好一塊地盤讓他治理成這個樣子,委員老爺們到京城后將如何說他?他的錦繡前程豈不完了!如若是再有個好歹,葬送掉個把委員老爺?shù)男∶透y辭其咎了!
鎮(zhèn)守使大人嚇出了一身冷汗,頭腦不那么冷靜了,慌忙拔出手槍,對空放了兩槍,聲嘶力竭地叫道:
“后面的跑步,快!快和前面的二排、三排會合,頂住,頂住打!”
鎮(zhèn)守使大人自己也一馬當先,迎著撲過來的窯工策馬沖了過去;沖了兩步,又回頭對縣知事張赫然交代道:
“快,你快帶委員們往回走!”
這一回鎮(zhèn)守使大人是不客氣了,他伏在馬背上率先向涌過來的窯工們開了槍,接著,百余名大兵也紛紛開槍,沖在頭里的窯工當即倒下了一片——死傷的死傷了,沒死傷的也趴在地上不敢動了。錢守義被當頭撲來的第一陣槍彈打死,王東嶺差一點也受了傷。
曠野上展開了一場惡戰(zhàn)。
窯工們不需要任何命令便憤然還擊了,扛鋼槍的便俯在地上勾動了扳機,有火槍的便裝上鐵砂對著正面的大兵轟。片刻,飄散著麥香的土地上便充滿了濃烈的**味。
貢爺急壞了,貢爺原來倒是想挺身而出制止這場流血沖突的,他一踏上大道便急匆匆地跳下轎子,撥開擋路的窯工,對著大兵們喊:
“別……別開槍!別……別打!我們是……我們是來請愿……”
槍聲、叫聲,淹沒了貢爺?shù)暮艚校蟊鴤兏韭牪灰姟?
貢爺一頭冷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前跑了幾步,又試著喊了一回,大兵們依然沒聽見,依然趴在地上向這邊開槍。身邊的窯工們大都退到路下的干泥溝里趴著了,子彈在身邊蝗蟲也似的飛,貢爺一看不好,便連滾帶爬地下到了泥溝里。
貢爺平日倒是不怕死的,這會兒卻也有些害怕、有點怕死了,他在泥溝里撅著屁股趴了一會兒;想想又覺著不安全,子彈嗖嗖地從他頭皮上擦過,打得身邊的塵土飛飛揚揚,設(shè)若有一顆子彈不長眼,鉆進了貢爺?shù)哪X瓜里,貢爺可承受不了。于是乎,貢爺將身邊一個抬轎的家丁硬頂?shù)矫媲白鰮鯓屪拥幕顒訅Ρ冢缓笄那牡赝湹乩锱玻驳禁湹乩镞€覺著不行,又順著麥壟向前爬,一直爬到一個老墳頭后面才長長出了一口氣,漸漸恢復(fù)了常態(tài)。
“快!給我到前面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打起來的?”貢爺又以一副領(lǐng)袖的口吻對家丁命令道。
家丁應(yīng)聲走了,好久也沒有回來。
這時,王東嶺也從路面上退到了麥地里,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知道這樣打下去,窯工們要吃虧;窯工們的鋼槍、火槍實在太少,抵擋不住大兵的槍彈,惟一的辦法只有抓住幾個委員老爺擋槍子,方可實現(xiàn)和平請愿的目的。王東嶺當即叫住身邊的一些窯工,以起伏的麥浪作掩護,貓著腰向委員團的后路包抄。
委員團的委員老爺們嚇得屁滾尿流,大都棄轎而逃,坑洼不平的路面上東一頂,西一頂歪著不少紅紅綠綠的轎子。王東嶺帶著一撥人踏上路面便追,追了沒多遠,就在路旁抓獲了一個崴了腳脖子的老頭兒,當下便把他架到了麥地里……
打了一陣子,鎮(zhèn)守使大人才又想起了委員團老爺們的安全問題,遂下令邊打邊撤,最后,在一座小石橋上和委員老爺們會合了。會合之后,一查點人數(shù),少了一個老爺,這老爺還非同一般,他不是別人,偏偏是委員團團長王若塘老先生。
鎮(zhèn)守使大人嚇白了臉,二次下令大兵們打回去。
激烈的槍聲遂又響起……
在雙方進行第二輪槍戰(zhàn)的時候,做了俘虜?shù)恼堅肝瘑T王若塘已被王東嶺制得服服帖帖了。王東嶺手指戳到老先生的鼻子上,不住聲地大罵:
“王八蛋!我們是請愿!是請愿!懂不懂?我們的千余口弟兄在窯下送了命,指望你們來主持公道,你們卻向老子們開槍!”
老先生頭直點:
“是的!是的!我知道是請愿!這純屬誤會!誤會!你們的要求**是要考慮的,是要考慮的!”
“那你趕快回去和張貴新講講,叫他們不要打了,我們好好談?wù)劊 ?
“可以!可以!”
王東嶺在獨立精神的指導下,自作主張地將委員大人放了。
看著失蹤的委員大人又從麥地里冒了出來,大兵們才停止了攻擊。
然而,王東嶺卻被委員大人騙了。委員大人一回到大兵中間,便再也不想和王東嶺們談些什么了,一幫老爺們在大兵們的掩護下浩浩蕩蕩地往回走。
糊里糊涂的請愿就這么糊里糊涂地結(jié)束了,望著橫七豎八躺在黃泥路面上的死傷窯工,王東嶺的眼里滾出了淚,他突然意識到:真正獨立地為窯工們主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今日的事,他是有責任的……
他一把抱住錢守義的尸體痛哭起來。
這時,貢爺從麥地里立起身子,罵罵咧咧地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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