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黑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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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深深的地下,他們早已失卻了光明。一路上,他們只要一碰到尸體便亂摸一陣,可他們再也沒發(fā)現(xiàn)一盞完好的油燈,沒找到一點兒燈油……他們只得像生活在黑暗中的動物一樣,憑直覺、憑記憶、憑生存的本能摸索、掙扎。
他只得放棄了辨認(rèn)這個孩子的努力,心里暗暗為自己的兒子禱告著,希望他活著、希望他能在他之前爬上井去。他盡量不去想這個已經(jīng)死去的孩子,他竭力安慰自己,竭力使自己相信,這個被二牲口掐死的狼羔子一般的孩子和他的兒子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的兒子哪怕餓死,也不會去啃別人身上的肉!是的!他的兒子決不是狼羔子!
他的眼窩里滾下了兩滴熱乎乎的淚珠。淚珠順著臉頰、順著鼻根,流進(jìn)了他的嘴角里,他嘗到了淚水那咸絲絲的味道。
“二……二哥,你……你不該掐死他!”
二牲口還躺在地上**著。他一邊**,一邊道:
“騾、騾子,你……你……你說他……他娘的混賬話!我……我……我不掐死他,哎喲,他……他得吃……吃了我!哎……哎喲!”
“可你不該掐死他,不該、不該!”三騾子撲到二牲口面前,揪住二牲口的頭發(fā),在空中晃蕩著,“我們還有馬肉!我們過來以后,可以給他馬肉吃!他……他還是個孩子呀!我……我也有一個孩子在……在這礦井下呵!”
三騾子臉上的淚落到了二牲口**的胸脯上,他那抓著二牲口頭發(fā)的手松了下來,他的臉痛苦地埋到了二牲口的胸脯上。
二牲口掙扎著要起來,起到半截,又躺下了,他身上壓著三騾子,起不來。
他氣喘吁吁地道:
“騾、騾……騾子,你要……要恨……恨我,就……就把我掐死吧!我……我田老二不是人!我……我……來……來掐吧,騾……騾子!”
三騾子卻沒有動手。
三騾子嗚嗚咽咽地哭出了聲。
哭了好大一會兒,三騾子才道:
“二……二哥,咱……咱們走吧!我……我懂!我他娘的都懂!這……這事怪不得你的!走吧!走……走吧!”
三騾子扶起二牲口,像扶著自己的親兄弟似的,順著巷道的一側(cè),慢慢向前摸去,小兔子一步不離地跟在后面,靜寂的、黑暗的巷道里又響起了三個用生命的腳步踏響的聲音……
地下開始出現(xiàn)了水。
越向前走,水越深。
開初,這地下的水是淺淺的,僅僅沒過他們的腳踝;后來,漸漸沒過了他們的膝蓋;再后來,竟淹沒了他們的大腿。正面依然有一陣陣溫吞吞的、帶著煙味的風(fēng)吹過來,這說明,巷道是通的,地下水并沒有將整個巷道都淹沒。
然而,他們不敢冒險向前走了。情況很清楚,他們在向一條下巷走,越往下,水積得越深,盡管巷道是通的,可能否走得過去,卻很難說。
水面上漂著一具具尸體,尸體散發(fā)出一種難聞的惡臭,他們感到頭暈、惡心。小兔子嘔吐了兩次,把吃進(jìn)肚里的那些變了質(zhì)的馬肉又從嘴里吐了出來。二牲口也扶著棚腿一陣陣干嘔,只有三騾子好一些,他沒有要嘔吐的欲望,只是感到有些餓,渾身上下一陣陣發(fā)冷。
在沒到大腿根的冷水里,他們站住了。
“二哥,不行,不能走下去了!咱們得先找個地方歇一歇,吃點東西!”三騾子道。
“行,行呵!可……可也不能退回去,那得退多遠(yuǎn),咱們還是往前走一段吧,說不定巷道旁邊就有避風(fēng)的洞子!”二牲口道。
“還是往前走走吧,現(xiàn)在水還不算太深!”小兔子也說。
三騾子不再講什么,又扶著二牲口,“嘩啦、嘩啦”膛著水向前摸,摸了大約有二十步左右,真的在巷道邊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斜上去的洞子,那洞子的洞口處也積滿了水,水上漂浮著一些木楔子,洞子里不透風(fēng)。三騾子帶著試一試的心理,扶著二牲口,扯著小兔子進(jìn)了洞子。在那洞子里向上走了七八步,水沒有了,他們腳下又出現(xiàn)了干松的煤末子。
他們松了一口氣,像軟面團(tuán)一樣,全癱倒在地上了……
這時,又發(fā)生了一樁意外的事——
他們坐倒在地的時候,洞子的深處突然傳來了一陣亂七八糟的響聲。開頭,他們以為是頂板上的矸石在冒落,后來才聽出,這是許多人的爬動、滾打制造出的聲音。
這里還有人!
這些人還活著。
三騾子高興得渾身發(fā)抖,他不顧一切地喊了起來:
“喂,伙計們,上面的道兒通不通?”
“不……不通!”
遠(yuǎn)遠(yuǎn)的黑暗中傳出一個顫巍巍的、有氣無力的中年男子的聲音。
“你……你們有燈火么?”二牲口接著問了一句。
“沒……沒有!”遠(yuǎn)遠(yuǎn)的黑暗中又傳出那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你們是幾號柜的?”三騾子又問。
黑暗中響起了一陣嗡嗡的議論聲,從這嗡嗡的聲音中,三騾子和二牲口判斷出:這洞子里的人不少,起碼有七八個。
他們沒回答三騾子的話。
三騾子又問了一句:
“你們是幾號柜的?”
那黑暗中的人們依然沒做出明確回答,他們反過來向三騾子提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們……你們有幾個人?”
“三個,我們有三個!我們還帶著點馬肉哩!”三騾子自豪地回答。
這回答聲馬上引起了一陣騷亂,前面的黑暗中立刻響起了一陣煤塊滾動的聲音和人體在地下的爬動的聲音。繼而,一陣揚起的煤塵撲到了他們面前,隨著煤塵的到來,一陣由人的喘息組成的強(qiáng)大共鳴聲,也在黑暗中響了起來。
小兔子突然感到害怕。他帶在身上的馬肉丟的丟,掉的掉,再加上吃掉的,所剩的已經(jīng)不多了,充其量不過三五斤。他怕這幫餓瘋了的人會分光他的馬肉,更怕二牲口和三騾子會硬叫他把馬肉分掉,于是,他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便站了起來,悄悄往洞子下面溜,一直溜到大巷的積水處,才屏住呼吸站住了。
他打定主意,要保住他的馬肉,誰敢沖上來奪他的馬肉,他就和他們拼!哪怕是二牲口、三騾子,他也要拼!
這時,洞子里已亂作了一團(tuán),小兔子聽到了“撲通”、“撲通”的扭打聲,聽到了一聲聲凄厲的嚎叫聲,也聽到了三騾子的叫罵聲和二牲口的慘叫聲。
他們打起來了!
他們果然撲上來搶三騾子和二牲口的馬肉了!
他們這幫人完全瘋了!
假如三騾子和二牲口沒帶馬肉,他們也許會活活吃掉他們兩人,這是完全可能的,要不,他們?yōu)槭裁匆婚_頭就問他們有幾個人?人少,便好吃哩!
小兔子毛骨悚然地想著,不顧一切地順著積水的巷道向前摸,他想,他就是被淹死,也不能被這幫瘋子當(dāng)作食物吃掉!
水漸漸沒過了他的肚子、沒過了他的胸脯,沒到了他的脖子下面……
他不敢向前走了,他抱著一根浮在水上的棚梁,迷迷糊糊地歇了一陣子。他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一起合。他恍惚是扒著那根木梁打了一個盹……
醒來的時候,他身后響起了一陣“嘩啦”、“嘩啦”的蹚水聲。他嚇了一跳,連愣都沒打,便抱著那根救命的棚梁,兩腳打著水,拼命向前劃,他料定后面的人是來追他的!他們一定是搞死了三騾子和二牲口,又來追他了!
他劃得很賣力,不時把水花濺到自己的臉上、頭上。他緊張得渾身發(fā)抖。他盼望著他的窯神爺,盼望著那個藍(lán)面孔的窯神爺趕來救他,否則,他就完了……
真的要完了——
積水幾乎淹沒到巷子的頂端,他覺著幾乎沒有從這條巷子游出去的希望了。他的頭已緊緊貼到了巷道的棚梁上,冷冰冰的黑水,就在他的鼻翼下波動著,晃蕩著,時時有可能鉆進(jìn)他的鼻孔,嗆進(jìn)他的肺里。他已放棄了那根救命的棚梁,棚梁沒有用了,成了一種多余的累贅。他的手抓著巷道頂部的一根棚梁,靜靜等待著死神的到來。
然而,就在這時,那個藍(lán)面孔從面前的黑水里悠悠地飄了出來,他在向他招手;他招手時,身邊的水波輕輕晃動起來。
他屏住呼吸,一頭扎進(jìn)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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