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黑墳》
第(1/3)頁
公司大門被攻下之后,戰爭變成了屠殺,大兵們像發了瘋的屠夫一樣,在礦區內橫沖直撞。他們端著發熱的鋼槍,瞄著所有不戴軍帽的腦袋開火,幾個未及逃出礦區的大華公司的礦師、職員也莫名其妙地吃了他們的槍子兒。他們不但沖著活人開槍,就連躺在地上的尸體也不放過——據說他們吃了這些“尸體”的虧,有些未來得及撤退的窯民,干脆躺在地上裝死,等他們沖到面前,就跳起來和他們拼殺……
滅絕人性的殘殺導致了大兵們狂熱的毀滅欲,他們用手**把機器廠的一臺臺好端端的機器炸了,他們用槍彈把懸在礦區大道兩旁的一盞盞路燈打碎了,他們用**子把一塊塊窗玻璃、一扇扇門,全搗了個稀巴爛。
整整一天,槍聲都沒有停下來。
在這一天中,鎮上的一些女人分成幾股,不顧一切地涌進了礦區。連續幾天殘酷的戰爭使她們感到害怕了,她們焦躁不安,坐臥不寧,她們關心著她們的男人,男人們的安危維系著她們的命運;她們要沖出去,找她們的男人;她們要找到她們的男人,把他們從戰場上,從瘋狂的廝殺中拖回家!
鮮血擦亮了她們的眼睛。
她們突然發現:她們原來并不需要戰爭!戰爭是那些需要戰爭的人們強加給她們的!尤其是在對李四麻子的大兵、對紅槍會的增援失去了信心之后,這念頭更加強烈了……
大洋馬和小五子是在鉛灰色的暮靄覆蓋了硝煙彌漫的礦區以后,隨著田家區的一幫娘兒們一起涌進礦內的。一踏上礦內那熾熱的土地,她們的心便一陣陣緊縮,她們恍惚走進了一個陌生而又恐怖的世界。她們的腳下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具具窯民和大兵的尸體,那些尸體上嵌著彈洞,淌著鮮血。四周的空氣里充滿了濃烈的硝煙味和刺鼻的血腥味。槍聲還在礦區的腹地和西護礦河方向響著,一個個黃狗似的大兵三五成群地貓著腰朝那些響槍的地方奔跑著。他們手中的槍筒上冒著白煙,槍刺上沾著鮮血。他們哇里哇啦瞎喊亂叫著,邊跑邊不停地向黑暗中的什么目標打著槍,槍膛里迸飛出的子彈帶著“嘶嘶”的鳴叫,在漆黑的夜幕中劃出一道道白亮的細線。
大洋馬和小五子都很害怕。她們悄悄躲在一堵炸塌了半截的矮墻后面,向礦區腹地的主井井口和斜井井口方向看。大洋馬額前的一縷亂發被風吹著,掛落到眼前;她的臉上、額上、高聳的鼻梁上都布滿了汗珠。她的兩只手心也濕漉漉的;她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扶著矮墻的墻頭,一只手撩著頭發,身子有點發抖。她嘴里輕輕嚷著要回家去,可小五子不干。小五子挺著大肚子,直直地跪在她身邊的一塊破草簾子上,一雙混雜著恐懼和期望的眼睛,不停地在前方的黑暗中尋覓著什么。
“嫂子,我,我不走!我得找到大鬧,我得找到田大鬧!我,我們的孩子不能沒……沒有爹!嫂子,再找找,您幫我再找找!大鬧不會死!這家伙鬼著呢!”
又有幾顆流彈從她們面前的矮墻上,從她們的頭頂上飛過,其中一顆正巧打在小五子身邊的矮墻磚上,磚頭上冒出了一縷帶著硝煙味的白煙。
緊接著,遠處的一座工房里響起了爆炸聲。在轟隆隆的爆炸聲中,幾團裹著煙云的熾紅的火焰在夜幕中騰空而起,將她們面前的一切照得如同白晝。
她們置身的這塊土地也在爆炸聲中顫動了,不遠處的矮墻又倒下了一截,霎時間濺起了一片飛飛揚揚的塵土。
大洋馬沒等那迷眼的塵土撲到跟前,便貓著腰向矮墻另一側跑了幾步,邊跑邊道:
“小五子,你走不走,我不管,反正我回去了。咱們跑到這兒來,有他娘的屁用?”
腳下的磚頭將她絆了一下,她差一點兒跌倒。她踉蹌著爬起來,穩著腳步,又道:
“小五子,我,我走了!”
就在這時,小五子在一明一暗的火光中看見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受了傷的窯工,他正掙扎著要從地上爬起來,可奮力掙了幾掙,又栽倒了。
他距她們并不遠,只有幾十步的樣子。他的身后,一些端著槍的大兵們還在那里四處奔跑。
小五子有點著急。她怕那些大兵們發現后,會對他開槍。她想跑過去扶他,可又有些害怕,于是她對著已跑出好遠的大洋馬低聲喊道:
“嫂子!快!快來!這里有一個人,一個活人,咱……咱們的人!”
大洋馬停住了腳步:
“在……在哪里?”
“就在前面的大路上,你看,快看,他又爬起來了!”
大洋馬跑了回來,用濕漉漉的手扶著小五子的肩頭向前面看。
果然,一個看不清面孔的高大的男人正彎著腰,捂著肚子搖搖晃晃地向她們這里挪,他身上那件小褂已經撕破了,衣擺的一角在熱風中向后飄動著,像一面裹在身上的旗幟。他的褲子也破得很厲害,一只褲腿幾乎撕到了腿襠,裸露出長滿粗黑汗毛的大腿,大腿上流著血。
“快!咱們把他扶過來,弄回家!”大洋馬一邊說著,一邊爬過矮墻,迎著那個受傷的幸存者跑去。小五子也挺著高高凸起的大肚子,繞過矮墻,笨拙地朝那人跟前跑,——等到她跑到那人跟前時,大洋馬已將那人扶了起來。
就在這時,黑暗中突然沖出了一個端槍的大兵,那個大兵像一陣旋轉的黃風似的,眨眼間撲到了她們面前,幾乎沒容她們作出什么反應,便扣響了手中的扳機,小五子真切地看到,那黑烏烏的槍管里噴出了一股火,在火光噴出的同時,槍膛里“砰”地一響,夾在她們兩人當中的那個受了傷的窯工便重重地哼了一聲,癱軟下來。
大洋馬當即做出了反應。她沒等那個大兵再開第二槍,便立刻迎著大兵的槍口撲了過去,那大兵叉腿站在距她們不過四五步的地方,他的身影被身后的火光映在黑褐色的地上,像一個變了形的怪獸。大洋馬踩著他的身影撲上去,抓住了他的槍管,和他扭成了一團。
小五子卻嚇癱了,膝頭一軟,跌跪在那個死去的窯工身旁。她兩眼直直盯著大洋馬和大兵扭打的身影,下巴頦兒直抖,牙齒“得得”地打顫,兩只手不由自主地死死抓住了那個死去的窯工的衣襟。
大洋馬不是那個大兵的對手,那個大兵又高又大,像個力大無比的黑熊;他摟住大洋馬,扭了沒幾下,就一腳將她撂倒在地。他壓到她身上,一只手死死扼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伸到綁腿上摸刀子。
大洋馬叫了起來:
“小五子!快……小五子!”
小五子本能地想站起來,可兩個膝蓋發軟,怎么也站不住。她只好俯下身子從地上爬過去,孕育著新生命的肚子幾乎觸到黑褐色的地面上。她爬到他們跟前時,那個大兵已將綁腿上的刀子拔了出來。
她上前去拖那大兵的腿。
那個大兵用刀子對著她的胳膊就是一下,她感到整個胳膊麻辣辣地一震,繼而,許多鮮紅的血順著她的膀子流到了腋下。
她松開了手,倒在了大洋馬身邊不遠的地方。
在那大兵匆忙對付小五子的時候,大洋馬拼命反抗起來,她把整個身子向上挺,一只手抓住大兵握刀的手腕,另一只手想去揪他的衣領,大兵將整個身子向后傾,握刀的手腕死命向下壓,迫使她松開手。當她剛把手松開,大兵手中的刀子便又一次落了下來。她慌忙用胳膊去擋,胳膊當即便被刺穿了,傷口處涌出的血,滴到了她的臉上、額上、眼睛上,連她的視線也搞模糊了。她突然產生了一種預感,她覺著自己今日是在劫難逃了。她張張嘴,想向那大兵討饒,可嘴一張,正碰到那大兵伸過來的手,那只手試圖按住她那亂動的腦袋。她本能地一口咬住他的手,再也不松開了。
大兵嚎叫著,又在她胸脯上刺了一刀,她整個身子劇烈動彈了一下,兩只男人般的大腳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
她依然死死咬住他的手。
她含著怨恨的眼里升起一片沸沸揚揚的紅色的塵土,她看到,一個沉甸甸的身影在這紅色的塵土中抖動著,她不知道這身影是她的,還是他的?
她的最后一個念頭是渴。
她想喝點水……
她想到水的時候,嘴里正流進一些帶著咸味的濃郁的液體,她不自覺地松開了緊緊咬住的什么東西,費力地將流進嘴里的液體咽到了肚里……
她最后動彈了一下,死了。
大兵捂著鮮血淋淋的手,從大洋馬的尸身上爬了起來,一邊惡狠狠地詛咒著什么,一邊向小五子走來。
小五子像只寒冬里被挖出來的蛤蟆一樣,蜷曲著身子躺在地上,她喪失了一切反抗的能力和反抗的信心。她親眼目睹了兩個生命在一瞬間毀滅的全過程,她不再抱有什么幻想,她等待著這個滅頂的災難落到她身上。她不準備討饒,她恨這些大兵!此刻,她有些后悔了,她不該跑到這里來,不該來拖大鬧回家,她應該去告訴他,讓他狠狠地打,往死里打!這些狗東西害死了她們的父兄!害死了她們的姐妹!這幫王八蛋都不得好死!
她聽到了那個大兵的腳步聲,看到了他那雙穿布草鞋的大腳,看到了他緊繃的綁腿,繼而,又看到了他挎在肩上的槍和手中帶血的短刀。
她等著他端起槍,等著他握著刀撲過來,她不怕死,她不討饒,決不!
肚子里那個新的,即將成熟的生命在躁動,她感到腹部一陣陣隱隱的疼痛,那個成熟的小生命似乎不愿死,他(她)在她腹中蠕動著、掙扎著、爭取著生的權利。她哭了,她那迷惘而痛苦的眼里滾出了熱乎乎的淚水,淚水順著她的臉頰,她的耳根,滴到了身下的黑土地上。
那大兵挎著槍,捏著刀,在愣愣地看著她,他嘴里咒罵著,不住地往地上吐唾沫。
那大兵用腳踢了她一下:
“起來!快起來!”
她不起,她怕自己站不起來,遭這王八蛋的恥笑。她躺在地上,睜著眼睛望著他,等著他端起槍。
“娘賣屄,起來呀!”那大兵又踢了她一下,踢在她的腰上,踢得不重。
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突然覺著事情似乎有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轉機,這個……這個大兵似乎并不愿意殺死她。
可她還是喊:
“你……你殺……殺吧!”
那大兵彎下腰,將她拉了起來,沉沉地嘆了口氣道: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