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八福客棧(下)-《徐徐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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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八福客棧(下)
奉九和秋聲在兩位侍衛(wèi)的陪護下,離開了“八福客棧”,回到了他們的客居之所。
吃過了簡單的晚飯,奉九獨自一人坐在飯桌前,回想著艾嬤嬤后來的話:她說其實基督教神職人員都有嚴格的戒律,不得持有明確的政治立場。可從去年開始,她就破戒了——
她曾在陽城遭遇日軍轟炸時避走離此地不遠的澤州,并將衛(wèi)斯理澤州宣教站改為臨時醫(yī)務(wù)站,救助那些從太行山脈遭轟炸的各鎮(zhèn)撤到此地的受傷難民。彼時第一戰(zhàn)區(qū)兼晉察冀總司令衛(wèi)俊如將軍的中央軍希望進入她的醫(yī)務(wù)站接受救治,但艾偉德以教會規(guī)定需要嚴守中立為由拒絕。
沒想到隔天就有一支走錯了路的日軍小分隊突然躥進宣教站,大概是人單勢孤,雖有槍但沒有大肆殺戮,可照例還是洗劫了一番,并喝下大量搶來的酒直到酩酊大醉,又把忍無可忍前來理論的艾偉德一槍托打得昏了過去,趁著夜色偷偷溜走了。
聞訊趕來的中國軍隊也沒有逮到他們,直到現(xiàn)在她還時不時莫名其妙地頭疼。
泥人也有個土性,更何況這已不是艾偉德第一次挨日本人的打了:更早些時,她曾在騎著騾子去偏遠山區(qū)宣傳“天足運動”時,被頭頂飛過的日軍軍機上的飛行員一梭子掃過來,子彈擦肩而過,傷不嚴重,但強大的沖擊力還是讓她連同騾子一起滾下山,差點沒摔斷了脖子。
幸好日軍飛行員此次只是順手拿行走在太行山區(qū)小路上的中國老百姓開槍取樂,要不然,艾偉德早丟了性命。
新仇舊恨一起兜上心頭,她的中立立場已發(fā)生了明顯的動搖。第二天,一位衛(wèi)將軍手下的情報上校軍官前來拜訪。
這位三十多歲的晉軍上校姓包,英文流利,談吐有禮,艾修女對他印象良好——他們很自然地探討起“善惡”,包上校不客氣地說日軍毫無疑問是惡鬼,而中國人的抵抗是為了善,勸她不要拘泥于教規(guī),非常時期就應(yīng)該有非常應(yīng)對,助善而拒惡,這才是基督徒的本分。
他還舉例說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雷將軍”——雷鳴遠,原本是位加入了中國國籍的比利時天主教神職人員,但日軍滅絕人性的暴行終于讓他拋棄了中庸之道,率領(lǐng)教友扛起了搶,組織起了戰(zhàn)地服務(wù)隊、救護隊,在太行山一帶救治傷兵、救濟難民,聲名赫赫。
艾偉德的最后一絲顧慮也被與她有類似背景的雷將軍的所作所為消除了,她終于同意了衛(wèi)將軍的請求,打開大門,讓中國軍隊進入了宣教站。
奉九聽了也很為艾偉德的審時度勢而感到高興。
此時回到客房的她不知怎的又再度想起這段話,清新的山風(fēng)順著大開的窗子撲進來,帶來初春時節(jié)草木萌發(fā)特有的甘醇溫潤的氣息,不免胡思亂想著,這位上校姓包?三十多歲?不會是包不屈吧?她馬上搖了搖頭——雖然這兩年抗戰(zhàn)形勢越來越緊張,他們夫妻在修文與包不屈的通信早就中斷了,但她覺得,包不屈應(yīng)該是在廣東或香港、南洋一帶,而不是還留在北方。
她打開院門,打算出去走走,這里的夜晚非常寧靜,古道猶存,人心淳善。
不知不覺間,她又走到了客棧,忽然看到艾偉德正在和一個身著中央軍軍服的高個子男人站在客棧門口的馬燈下說著話。
她走上前去,輕輕喊了聲:“嬤嬤!”
艾偉德一探身子看向她,高興地“哎”了一聲,又抬頭看向?qū)γ娴哪腥耍瑒傄o他們介紹,忽然發(fā)現(xiàn)面前的包上校迅速地轉(zhuǎn)過身去,不可置信地瞪住了對面的女人。
“奉九?!”
“包,包兄?!”奉九受到的驚嚇一點不比包不屈少。
“你怎么會在這里啊?”兩人異口同聲,呆了一下,又都哈哈大笑起來。
“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故知”,果然是人生一大驚喜。這是包不屈送奉九回到寧錚身邊后兩年多以來兩人的頭一次會面。
艾修女笑了,原來是兩個老朋友的久別重逢,她正好與包不屈談完了話,馬上跟他們道了別,放心地進了客棧。
包不屈和奉九相視一笑,頗有默契地順著陽城不寬的馬道向外走去。
“我就租住在那邊的羊肚兒客棧。”奉九抬手一指。
“秋聲呢?怎么就你一個人在這?瑞卿也放心?”久別重逢的喜悅甫一過去,包不屈立刻擔(dān)心起她的安危,皺起了漂亮的眉頭。
“秋聲愛睏,早睡下了,還有兩位侍衛(wèi)呢,”奉九笑著回頭看了一眼——身后兩個小伙子只要奉九一出門,不用想,肯定盡職盡責(zé)不遠不近地跟著。包不屈看到這兩個人,心才算放了一半。
奉九笑嘻嘻地逗他,“哎,你可別把我給賣了。倒是你,到底還是從軍了?”
包不屈站下了,穿著藍灰色國民軍裝的他顯得前所未有的一本正經(jīng),也襯得他有了一種罕見的英武剛勁。
“你怎么還這么任性?”他不客氣地說。
“什么?我任性?還什么,‘還’?!”奉九很驚訝,她這是頭一次聽到有人當(dāng)面這么評價自己,尤其是自結(jié)識以來一直對自己言笑晏晏的包兄。
包不屈對她的沒有自知之明感到無奈,“你呢——如果跟女子在一起,就是最善解人意的那一個;可如果跟男子在一起,那就經(jīng)常任性妄為。”
我呸!奉九一聽不干了,作勢擼擼袖子,打算好好跟這個她以為早已改邪歸正,沒想到還是一肚子迂腐的老朋友好好掰扯掰扯她怎么就任性妄為了。
包不屈眼里只見到月華下那一段雪腕凝霜,其上箍著一抹金色,熒熒晶晶,勾魂奪魄,正是她從“雙十二事變”前離開西安后從未離過身的那只鳳鐲,在美國時,他偶爾會看到她珍愛地擦拭,從不讓它的光華有機會變得黯淡半分。
奉九略作回想,好像是有幾次沒聽他們“兩位好兄弟”的話,“那是因為你們不懂得尊重女性,總想做我的主,就問你們,憑什么啊!”其實寧錚還是改了不少的,奉九表示滿意。
包不屈一看奉九這架勢,鼓著嘴巴,星眸閃亮,立刻沒出息地服了軟,一種不那么陌生的情緒又涌了上來:就好像小時候因嗜而牙痛,所以好一段時間都被大人嚴禁接觸果,而當(dāng)他費勁巴力瞅著空子偷出一小坨閃著亮光的棕紅色麥芽,“啊嗚”張大嘴巴準(zhǔn)備美美享用時,卻因為太過急切而把整團掉到了地上,沾了泥沙,眼見得不能入口了,霎時間就難過得不得了。
他垂下頭,粗黑卷曲的睫毛在深深的眼窩里不停扇動,努力平復(fù)著即使再多年也無法揮去的失落。
“我說的對么?”事關(guān)女性尊嚴,奉九捍衛(wèi)到底,揚著下巴雙臂抱胸,詰問著。
“你說的對,都對——不過你怎么還不回去,瑞卿還不得急死了?”
“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知道我在這的,”奉九嘿嘿一笑——按時間算,二哥二嫂應(yīng)該早到了貴陽,也告知了寧錚她去了陽城看望艾修女的事。
她又簡略地交代了此次的行程安排,“也是他勸我趁著參加婚禮出來走走,給國家,為抗日多做點事的,順便把他那份兒也帶出來。”奉九忽然收了笑,神色沉靜下來。
包不屈當(dāng)然明白,看著她有點難過的樣兒,趕緊轉(zhuǎn)移話題,“來,幫我看看,我這一身戎裝,是不是也不比瑞卿差?”
奉九“咕唧”一聲笑出來,強忍著拍他馬屁:“公瑾轉(zhuǎn)世,雄姿英發(fā)。”
“不能有那么倜儻吧?”包不屈還算有點自知之明,別的不說,生于廬江的周瑜應(yīng)該沒他這么黑。
兩人打趣了一會兒,包不屈正色道:“說正經(jīng)的,日本人去年因為冬天撤回太原后,最近有情報說可能又會殺回來,你還是趕緊撤了吧。”
“嗯,我不會扯后腿的。”到了大事上,奉九當(dāng)然拎得清。
奉九又好奇他怎么從軍了,包不屈不好意思地說大家都在為救國做事情,他怎么能落后?捐了家產(chǎn)再捐人唄。奉九贊賞地拍拍他的肩,又調(diào)侃著說:“行啊,我們幾個以前都是富可敵國,現(xiàn)在可好,一個賽一個的窮了吧?”
包不屈哈哈大笑,“如果你想吃頓好的,我還是請得起的。”
剛剛光顧著盯著她的臉,現(xiàn)在談話告一段落,包不屈這才得空上下打量奉九,旋即發(fā)現(xiàn),奉九穿得跟當(dāng)?shù)貗D女無異——棗紅色小白平絨斜襟上衣,肥肥大大的黑色扎腳褲,手里還抓著一方藍底碎頭巾,土氣得不得了。
包不屈笑了,“你可真夠入鄉(xiāng)隨俗的。”
“那是。我很喜歡山西這個地方,喜歡太行山這一帶——民風(fēng)淳樸,樂天知命,不過,最喜歡的,還是艾嬤嬤,真是個了不起的女性。”
“你們關(guān)系很好么?”包不屈停下腳步,看著奉九。
奉九點點頭,“一見如故,我們很談得來。”
包不屈說:“艾女士是你能樂于結(jié)交的那類人。人很通達,從去年開始,不但讓我們的軍隊進醫(yī)護站,還經(jīng)常給我們遞情報呢。你說她這轉(zhuǎn)變有多大。”
奉九想著剛剛在客舍還瞎猜這“包上校”不會是包不屈吧,沒想到還真的是,這種意外之喜讓人能分外領(lǐng)略旅行的可愛。
“奉九,我雖然鼻子高了點,但我首先是個中國人。”奉九想起艾偉德的話,她這種覺悟,即使某些土生土長的中國人也不見得有,奉九心內(nèi)無限感慨。
包不屈是特意來對嬤嬤表示感謝的,并帶來了衛(wèi)司令對她的褒獎狀,馬上就得離開,他把奉九送回客舍門口,冷不丁地把奉九摟進懷里,閉著眼睛輕輕嗅了一口懷里這具柔軟的身軀上白玉蘭般清新的氣息,暖聲道:“明天就走。一路小心。”
“好,你放心。也請你珍重。”奉九感受著老朋友的關(guān)愛,心里暖暖的。
包不屈放開奉九,后退兩步,緩緩舉手,給奉九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這是奉九第一次看到包不屈如此一板一眼,與他多年來給她留下的灑脫不羈的模樣反差太大,這又把奉九給逗笑了,他們揮手告別。
沒想到,半夜出了事兒——洪昌利忽然得了急病,疼得無法忍受,死死捂著右下腹,額頭上滲滿了汗珠,居德生在一旁扎著手六神無主。
早被叫起來的奉九趕過來一看他的癥狀,初步判斷是急性闌尾炎。她和秋聲商量一下,一致決定讓居德生馬上帶著洪昌利去澤州救治。他們幾個連艾偉德都算上,只會些包扎換藥之類的小手段,哪里能對付得了這種需要馬上手術(shù)的危急情況?
居德生還不想走——他受司令重托,要保護夫人周全;可同伴在一旁再不趕緊醫(yī)治,只怕會腸穿孔、腹膜炎、敗血癥……個個能要人命,他咬著牙,陷入兩難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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