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八福客棧(下)-《徐徐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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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九和艾偉德雖經(jīng)常聚在一起討論出路,但很顯然的,這種地方?jīng)]有什么可發(fā)揮的。
慢慢地,兩天過去了,孩子們越來越焦躁了,奉九她們再給他們唱歌、講故事,做游戲,也不起作用了。
他們很想渡過黃河,坐上火車,可現(xiàn)在,他們大家都被困在這個前進不得退后不得的地方,寬闊的垣曲黃河岸邊,成了囚禁一百零四個人的牢籠。此地荒無人煙,只剩下一些咸菜疙瘩和小米,連能吃的野菜野果都被采摘一空。
難道只剩下祈禱了嗎?
秋聲無精打采地看著河對岸,雖然距離太遠看不太清,但她還是希望能出現(xiàn)奇跡,能有一艘船把她們帶過去。
忽然,秋聲發(fā)現(xiàn)視野里出現(xiàn)了一個小黑點,她心里一動,趕緊站起身來使勁兒揉揉眼睛,慢慢地,小黑點越來越大,已能看出是一只木船,秋聲驚喜得說不出話來,緩了一會,才大叫出聲:“姑娘!嬤嬤!有船!有船!”
正在逗小孩子開心的奉九幾日來的焦慮一掃而空,和同樣驚喜萬分的艾偉德沖到河邊,孩子們也是歡呼雀躍,都亂舞著雙手大叫起來。
很快地,船到了岸邊,下來的第一個人,是一位英氣迫人的軍官,奉九看著眼熟,居然又是,包不屈?!
包不屈看起來仍然氣宇軒昂,但眼里閃著憤怒又急切的光,“奉九!”他亟不可待地跑了過來,一把抓住她瘦弱的肩膀:“你個死丫頭又騙我!你沒走!”
奉九原本的驚喜立刻被心虛取代,訕訕地抬頭對他笑了一下,又自知有罪地馬上低頭,一副做錯事被抓個現(xiàn)行的窩囊樣兒。包不屈叉著腰,對著才半個月不見就已變得又黑又瘦的她生悶氣:“反了你了,瑞卿要是知道還不得氣死!”
“你怎么知道我們要渡河?”她試圖轉(zhuǎn)移話題。
包不屈沒好氣兒地說:“我今天才到這代長官視察工作,士兵們告訴我對岸有一群小難民,已經(jīng)有好幾天了。但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他們也不敢貿(mào)然過來,怕是日寇的苦肉計。我剛才拿望遠鏡一看,居然看到了秋聲。”說到這他又狠狠地瞪了奉九一眼,奉九剛抬起的頭馬上又低下了。
“所以我趕緊先過來看個究竟。你們等著,馬上有大船過來接你們。”包不屈從斜挎的軍用包里取出一面大鏡子,借著陽光向?qū)Π堕W照了幾下;對面也馬上用相同方式回應(yīng)。
很快,就有一艘很大的木殼渡船駛來。孩子們興高采烈地在士兵的指揮和協(xié)助下有秩序地上船,而艾偉德卻是呆坐在地,連歡呼的勁也沒了。奉九趕緊跑過去扶起了她。
借助這艘大木殼船,這百十人分三次渡過了幾百米寬的黃河,等到艾偉德和奉九最后一批上岸,她們才如釋重負:現(xiàn)在已進入國軍第一戰(zhàn)區(qū)的防區(qū),他們終于暫時脫離險境了。
包不屈很焦慮:他想讓奉九留下,找人送她去西安,但奉九堅決不同意——做事要有始有終,她要幫著艾偉德把孩子們送到可以讓他們徹底安定下來的地方。
包不屈嘆息,他太知道奉九執(zhí)拗的本性了,而他本人也是軍命難違,畢竟軍令如山。
于是他只能留下兩名機靈的士兵,讓他們協(xié)助這些婦孺接下來的路程。
兩個老友只相聚了幾個小時又要分開了。包不屈深深地凝望著她,即使十幾天沒洗澡,頭發(fā)打綹,臉龐也被強烈的日光曬出了斑,嘴唇爆皮,穿著土里土氣的山野農(nóng)婦的衣服,她也還是那么美麗。
在包不屈的安排下,艾偉德和奉九帶著孩子們在豫西搭上了運貨的火車,可由隴海線直抵大后方西安。因為是第一次坐火車,所以孩子們都十分興奮,竟然忘記了疲勞和恐懼,再加上又吃上了半個月以來第一頓像樣的飯,飽受折磨的孩子們精神很振奮,嘰嘰喳喳地攀談著,對著窗外的風(fēng)景指指點點,一會兒發(fā)出一聲驚呼。
火車走走停停,速度很慢,他們也會按照隨行士兵的指點,到相應(yīng)的難民救濟站吃飯。沒想到在挨近中條山脈的一個小村落外,他們再一次遇到了大麻煩——因橋梁被炸毀,火車不能再前進了,西去西安的路,只能是繼續(xù)徒步。
而在這條唯一的通道上,還有一個大麻煩——潼關(guān)。
他們必須像古代的士兵翻越潼關(guān)小徑這條傳說中的山路,才能直抵西安,可是這條秘徑,連當?shù)厣矫穸紱]走過。
這崤山與函谷關(guān)并稱為”崤函”之塞,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山峰險陡,深谷如函,加之山體巨大,要怎么才能找到這條秘不示人的小徑呢?
孩子們望著無窮無盡的山巒,一聽說又要爬山,都失去信心了,卻又懂事地不說出來,只是互相用眼神交流著。艾偉德也沒想到又會節(jié)外生枝,連這么堅定的女人,都產(chǎn)生了動搖。
兩名士兵則不知所措。
奉九望著癱軟的孩子們,心里也是一陣絕望。
但很快,她就站了起來:“嬤嬤,孩子們,我們已經(jīng)走了半個月,現(xiàn)在只剩最后一程了,我們必須馬上出發(fā),否則就會前功盡棄!”
艾偉德心力交瘁,“剛聽山民說,他們都沒有穿過崤山到達潼關(guān),我們帶著孩子們,如何才能橫穿過去呢?”
奉九露出一個微笑:“我剛剛仔細研究過地圖,領(lǐng)路的事情交給我,我在學(xué)校地理這一科就是學(xué)得最好的,聽我的,就一個也不能掉隊!”
艾偉德精神一振,她從奉九因為消瘦而顯得愈大的眼睛里,挺得筆直的脊梁中,看到了不輸于自己的堅韌力量。
“孩兒們,看寧姨姨這里還有什么?”
她掏出一大把淡紅、淡黃色,圍棋子大小的果,這是包不屈與她分別前匆匆塞給她的莫爾登,其實就是朗姆酒漬香草漿栗子,味道醇香濃郁,又極其飽腹,是有“僧”雅號的大才子蘇曼殊寧愿敲掉金牙也要去換的極品果,更是《茶女》里的瑪格麗特總要備著的零食。
“這叫‘莫爾登’,味道可好了,從法國來的,一會兒還是老規(guī)矩,誰不耍賴聽姨姨的話,就有一顆吃,看,姨姨這兒有一大袋子呢。”
孩子們都是頭一次見到這么摩登的舶來品,賣相又是如此誘人,絕望灰暗的小臉兒都亮了一亮,精神頭也振奮起來了。奉九和艾偉德互望一眼,心下安慰,感嘆著小孩子的容易滿足。
奉九沉吟了一下,打量著面前的崤山,看起來似乎連綿不絕,但潼關(guān)必在其西方。崤山分為盤崤、石崤和千崤三座山,而三座山峰組成了近乎等腰的三角形,主峰是青岡峰,高約兩千米,所以,只要望著主峰走,盡量走直線,就一定不會錯的。
整支隊伍又打點起精神上路了,跟中條山比起來,崤山的山路陡峭并多處坍塌,驚險之處無法言說,包不屈留下的兩名陜籍士兵幫了大忙:到處都是松動的巖石和陡峭的山坡,一到這樣的地方,他們就會耐心又仔細地挨個扶著孩子們走過去,有時還得幫助三個女性,老楊一直盡忠職守地背著他的家伙什兒——雙耳大鍋,不掉下去就很了不起了。
在這樣的行軍過了兩天后,眼前的山勢漸漸開朗起來,他們又費力地下了山,終于,他們發(fā)現(xiàn)前邊有大片密集的房屋建筑,其中一名士兵驚呼:潼關(guān)!奉九對照著地圖,振臂一呼:“孩子們,嬤嬤!我們到達潼關(guān)了!”
兩名士兵又像當初幫助他們的中條山山民一樣,向他們敬禮,隨后離去向包上校復(fù)命。
奉九望著他們疲憊又堅忍的背影,這些天積聚于心的沸騰情緒達到了頂點,這種感覺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中國是什么,中國就是這些默默無聞卻又勇于奉獻的同胞。只要有他們在,中國就在。
潼關(guān)就在黃河拐彎處,距離西安還有一百多公里。
河邊有一排平房,里面有駐軍,有鐵路工作人員。他們好說歹說,才被允許再次扒上了運煤的火車,一百多人在狹小的貨車車廂里緊緊地擠成一團,個個默不作聲,孩子們再也沒了頭一次坐火車時的興奮勁兒,待又轉(zhuǎn)乘幾次短途客車,過了五六天,這才終于抵達了西安城墻根兒腳下。
等他們發(fā)現(xiàn)怎么也敲不開到處城門緊閉的西安城時,每個人都木無表情——這一路上太多不順,加上越來越嚴重的營養(yǎng)不良和體力的嚴重透支,這一行人已經(jīng)麻木得不知道什么叫絕望了。
奉九讓孩子們和嬤嬤、老楊呆在城門口,自己則和秋聲繞著城墻走了一圈兒,等到終于遇上巡邏的士兵告訴他們,為了防范奸細,守軍是不可能給他們開城門了,還是快去一百多公里外的扶風(fēng),那里有江夫人創(chuàng)辦的一所孤兒院,肯定可以接收這么多孩子。
……還有一百多公里啊。她們義無反顧地帶著孩子又上路了。
她們一路上察看著路牌,照顧著孩子們的飲食,沿途乞討吃食,給孩子們破爛成條的褲腿兒修修剪剪,能搭段軍車就再搭車,就這么著,又是七天過去了,這一天,她們正慢慢走著,奉九忽地一抬頭,看到不遠處一座幾十米高的佛塔,她快速地數(shù)了一下,十三層、八棱,這不就是扶風(fēng)那座著名的千年寶塔——據(jù)說有佛祖真身舍利的法門寺寶塔么?也就是說,她們抵達了扶風(fēng)?
她馬上告訴了嬤嬤,又轉(zhuǎn)頭看看身上背了兩個娃娃的秋聲——秋聲實在舍不得奉九,于是從前天開始把她身上的小娃娃背到自己身上了,奉九沒有推辭,她有預(yù)感,自己快不行了——嬤嬤一外國人哪懂得這個,一聽立刻高興地喊起來,“孩子們,再快點兒,我們到了!”
等到她們終于到達一座外面掛著塊牌匾,上面白底黑字寫著“扶風(fēng)災(zāi)童教養(yǎng)院”的一排平房建筑時,突然從里面呼啦啦跑出一大群人,有男有女有中國人有外國人,還有的舉著照相機,個個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支疲乏不堪奇形怪狀的隊伍。
奉九知道,她們安全抵達了。她呆呆地轉(zhuǎn)過頭,喃喃地問:“嬤嬤,孩子們,一百個,都在么?”
艾偉德原本虛弱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尖利亢奮,“我清點一下,別急。一,二,三……一百。哈,一個也不少,奉九!一百個孩子,一個也沒少!”
在總計經(jīng)過了一千多公里,翻過中條山和崤山這兩座大山,行程長達一個月后,這一百個孤兒,被她們安全地帶出了日據(jù)區(qū),一個也沒少,一個,也不能少。
奉九咧開干裂起皮的嘴巴,虛弱地沖著艾偉德笑了一下,這時似乎有白光一閃,好像有人在拍照,但她已顧不得了,只聽到艾嬤嬤大喊著:“奉九!哦不奉九——”好像還有秋聲喊著“姑娘!”,接著在一大片的驚呼聲中,繼三年前在美國昏厥那次后,奉九再一次直挺挺地倒下。
世界變得安靜,混沌,就好像鴻蒙始劈,天地之初,她好像終于能從這具疲累到極點的肉身的桎梏中掙脫出來,只剩下魂靈,分外輕盈,漂浮在空中,不管不顧,只想沉睡。
接下來的時間已沒有任何意義,什么都是渾渾噩噩的,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偶有清明的瞬間,也是稍縱即逝。
偶爾地,好像有人在竊竊私語,說著什么“病情危殆”,什么“肺炎,傷寒,心衰力竭,營養(yǎng)不良……太棘手了。”
不知從哪天起,她開始聽到有人喊“副座”,有人喊“寧將軍”,有人哀求著“三少”,更有人咬牙切齒地吼著“瑞卿,你別這樣!”,她辨別出了很多人的聲音:有江夫人,有江委座特聘軍事顧問端納先生,有劉丙岸,有支長勝,有包不屈,有薇薇,居然還有,大姐?!
當然,這其中還有一種聲音,親切又悲痛,是她最想聽到的——聽了就想笑,笑了又想哭的,那是誰?她掙扎了一下,還是算了,管不了,不管了。她只想著睡下去,一直睡下去,這一路上,她其實怕得要死,焦慮到要發(fā)瘋,腦子已經(jīng)不清楚了。
有人抱著自己,時而輕柔,時而野蠻,耳邊總有濕潤的呼吸,有苦痛又纏綿的嗓音,反反復(fù)復(fù)傾訴的,似乎只有一句話:“九兒……別丟下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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