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何晏的母親是個美女。雖然死了老公又帶著一個大兒子,可是選官“唯才是舉”,娶老婆“唯色是娶”的曹操依然把她娶了回來,寵愛有加。兒子一般像娘,不奇怪的,何晏是個帥哥。面白如粉,甚至走在水邊也會望向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欣賞一番。 本來,長得好又白在魏晉是件很吃香的事情,可是何晏在歷史上的名聲極差:年輕的時候參與文學青年非法集會散布反政府言論,被他侄子輩的魏明帝給禁錮了不給做官。好不容易把魏明帝熬死了,曹爽上臺,何晏被重新起用,卻又在組織部長的位置上搞任人唯親、拉幫結派、打擊報復。曹爽倒臺后,何晏又兩面三刀,觍著臉拍司馬懿馬屁。高平陵政變,司馬懿奪權,曹爽伏誅,司馬懿讓何晏治曹爽同黨的罪。何晏極盡堅壁清野之能事,揪出來一堆人,但司馬懿總說還少一個。何晏羞愧又膽怯,戰戰兢兢問道,難道說是我嗎?司馬懿這才點頭。后人讀到這段,仿佛何晏的猥瑣也粘在書頁上,恨不能皺著鼻子甩開書,揩著手指,大喊,惡心死了。 歷史學家威爾·杜蘭特講,歷史,大多是猜測,剩下的,是偏見。歷史學家的價值判斷如同一把最尖利的剪刀,在一個人錯綜復雜的遭遇里裁剪出他筆下最符合他好惡的形狀。 假設,我們換一種“裁法”,也還有另一個何晏:有名的哲學家,一個真誠的朋友,以及被推上了風口浪尖的政治改革者。 何晏曾經注釋過《論語》。古往今來,論語的注本肯定比穿越小說多,扔到長江里就算不斷流,江水大概也得上漲好幾米。只是到如今,在輯錄了各家注疏的劉寶楠《論語正義》里,言必稱何晏《論語集解》如何如何講。 本來,我們還應該能夠看見何晏注釋的《老子》,他對自己的這部書很有期待,畢竟文章千古事嘛。可是,他年輕而又才華橫溢的朋友王弼一次無心的拜訪終結了這種可能。王弼與何晏的初識是很典型的魏晉式的,那時候王弼是名不見經傳的十幾歲少年,何晏是人到中年的皇親國戚兼權傾朝野的組織部長。可是何晏家的大門卻是天天為有才華的人開著。 當時何晏正在為一場辯論做裁判,王弼恰巧進來。沒有寒暄,何晏劈頭就問,我看這個道理已經討論得清清楚楚,不能再深入下去了,你說呢?王弼沒有回答他,只是坐下來,順著剛才的論點又闡發一層。正當滿座就要喝彩的時候,王弼又開始駁斥自己剛才的論點。這樣雙手互搏了好幾回,滿座傾倒。 何晏十分激動,從此王弼成了他一個常常來往的好朋友。 本來可成一段忘年之交的佳話,可偏偏王弼要跟何晏搶生意:王弼也注釋《老子》。而當天才橫空出世的時候,才子就變得如路上灰塵一樣啥也不是。當何晏看見這部書的時候,心里一涼,頭一次嘗到了絕望的滋味。王弼的注釋用一個“無”的理論把老子和儒家給貫通了起來,完成了本體論和可感世界的聯系。用黑格爾的話來說,這是一條“下降之路”。中國的哲學從來少本體論的探討,盡管王弼的這套理論也許只夠得上前柏拉圖時代的水平,但是在中國卻是唯一而劃時代的。而何晏悲哀地發現自己辛苦了半輩子的注解其實只是管中窺豹、盲人摸象。 當朝大佬、吏部尚書何晏要想把王弼的文章據為己有甚至整死他還不是小菜一碟!反正古代也沒有著作權!更何況,文壇如戰場,誹謗中傷,暗地里整死個把對手的事情,文化人玩起來還是挺得心應手的。只是,這個實心眼的何晏居然把自己的書一把火給燒了。他只愿意把最好的東西署上自己的名字,如果注定是個次等的作品,他寧愿從沒有人見過它。 尊重是何晏的信仰,亦是整個魏晉士人群體的信仰。自尊亦尊重別人,無論和他進行學術辯論的是名不見經傳的王弼還是早已揚名天下的夏侯玄,對于何晏來說,他們都是平等的,無論對方的論點怎樣挑釁了他,學術辯論,只能以理服人,別的手段,連想也不該想。 何晏接待過有名的算命先生,管輅。那時候何晏已經幾近敗亡,聽說管輅善解夢,就問他,我夢見好幾十只蒼蠅停在鼻子上,怎么揮都揮不走是怎么回事?管輅不屑地大喇喇道,鼻子是天中之山,現在蒼蠅停在山上,說明位高的人要被顛覆,處事輕薄的人要完蛋,你得小心做人啊。這話等于是咒何晏死,當時也在場的鄧飏一聽就發飆了,說,你胡扯蛋!何晏卻制止了鄧飏,客客氣氣地請他明年再來算一次。他并未心存芥蒂,之后果然還和管輅探討過好幾回哲學問題。 何晏待人尊重幾乎開啟了魏晉的一代風格。于是你看見十幾歲的王戎參與同父親一輩的阮籍、嵇康的辯論,看見殷仲堪將擅長清談的要飯和尚康僧淵奉為座上賓。這個最注重門第的時代,卻又是最缺乏世俗門檻的時代,理性成為評斷一切的標尺,有理不懼年少,不懼身貧。 而何晏的這種尊重,來源于他的驕傲——如果我不能夠在道理上戰勝你,我還可以笑著對你說我輸了。對于后來人,這也許叫做虛懷若谷,但對于何晏來說,這是一種孤獨,因為孤獨的高傲。 何晏的孤獨也許是高處不勝寒,但更多的,是來源于年少的敏感和因為太多自卑而造成的極度自尊,他總是想做最好的,無論是學術還是做人。 小時候,作為曹操“假子”的何晏混在曹植曹丕一幫正牌公子間,頻頻參與曹操舉辦的公款吃喝。對于曹丕他們來說,老爹賺錢兒子花,是天經地義,可是在何晏這里,卻是嗟來之食一般,是靠著他娘的美貌享受富貴,很有點名不正言不順。少年過早成熟的自尊讓他如坐針氈,拒絕了曹操把他認作真兒子的提議,卻更加要表現出自己的出色,為自己贏回一點尊嚴來,證明他有才華、有抱負、有機會,獲得地位根本不需要靠老娘。 可是何晏的想法完全錯了。出色有時候只是地位的附屬品,對于身處上位的人來說是錦上添花,對于命比紙薄的人來說就是殺身之禍。所以老子說要善柔,要裝,要“知其白,守其黑”,有七成要裝出只有一成的樣子。年輕、漂亮又自尊心過剩的何晏不是不懂,只是不能忍。 沒什么懸念的,強出頭的結果常常是強極則辱。就像是張愛玲在《傾城之戀》里寫的,被休回娘家的白流蘇每每在舞會上打扮得最光彩奪目,因此遭姐妹們嫉恨,何晏的出色也遭遇了曹丕們的聯手抵制。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