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對于這個進入國家中樞的機會,嵇紹很彷徨。他仿佛明白這是父親的意愿,但依然不能確定。為司馬家做事,天下那些贊揚他父親獨立人格與不屈品行的人是否能理解他?于是在一個長夜,嵇紹和山濤促膝而坐,關于父親,關于時局,談了很久。當他最終問出是否可以去做這個官的時候,山濤只回答,“天地四季便是這樣變化著的”。 要向前看。 遠廟堂究竟不是文化精英的出路,掙扎在體制之外不是被鎮壓就是自生自滅。有文化又有政治抱負,想要讓這個國家按照自己的想法運行就必須學會和當局合作。這是從東漢“黨錮案”以來幾代人血的教訓,以血肉之軀和國家機器對抗無異于以卵擊石,不如換個聰明的辦法。況且他們之間的鴻溝未必有預想的那么深,司馬師沒當權之前還是何晏、夏侯玄他們私人集會的常客,鐘會也曾是竹林雅集的座上賓,除去學術水平高低不齊,他們不過是治國理念不同而已。 這才是山濤那句“天地四時猶有消息”的意義,嵇紹很明白。在朝的嵇紹更多地表現出一個儒生的本分,低調、忠誠而勤勉。但是作為個人,他也沒有丟父親的臉,也有自己的名士風度。和父親一樣,他樸素自然,不喜裝飾打扮。他也和藹可親,和幾個侄子住在一起,對待他們都像是親生兒子一樣。有炙手可熱的外戚賈謐想來攀交情,嵇紹不卑不亢,保持距離。齊王冏輔政的時候,有次嵇紹找他匯報公務卻正逢宴會,司馬冏聽說嵇紹善音樂,就要他彈琴,但嵇紹以朝廷之官不做伶人之事拒絕了。 想起來,他父親對于玄儒合一的想法倒是在他身上真正實現了。 嵇紹給自己的定位很準確,他既不辜負國家,亦沒有辜負父親。嵇紹生逢八王之亂,卻在這場戰亂里為了維持國家的穩定盡力周旋。長沙王司馬乂控制朝廷的時候,河間王司馬颙、成都王司馬穎起兵反上京來。被朝廷派去討伐司馬颙、司馬穎的將士紛紛要求嵇紹做他們的主帥,說只要有他領導,他們雖死猶榮。嵇紹懂什么軍事?不過是他立身的嚴正,他對國家的忠誠感動了這些要為國家拼命的士兵,讓他們感到親切而已。 嵇紹的死也是趕上的。司馬颙當政期間,本來已經免了他的官。只是后來大家扎堆攻擊司馬穎,剛掌權的司馬越順手又恢復了他的爵位。司馬越浩浩蕩蕩帶著傻皇帝“御駕親征”,去攻打正在鄴城的司馬穎。嵇紹大概知道這是趟有去無回的征程。在出征前,同事秦準問他說,你就要上戰場了,總要準備一匹好馬吧?嵇紹只是說,我的任務是護衛皇帝。如果皇帝有個三長兩短,我要好馬有什么用呢? 這次“親征”的聲勢很浩大,全國都痛打落水狗司馬穎,指望下一個坐上首輔位置的就是自己,因而出兵都相當積極,傳說有百萬之眾。可是不會領兵的司馬越卻在蕩陰這個地方,被司馬穎的戰將石超的五萬人圍成個鐵桶。司馬越一看大事不好,趕緊把招牌皇帝一丟,自己逃命去了。于是聚集在皇帝周圍吃皇糧的大臣跑得比老鼠還快(包括著名哲學家郭象先生)。只剩下嵇紹,不愿逃,一直守在傻皇帝晉惠帝身邊。他像孔子的學生子路一樣,即使在殘酷的戰斗中,四周箭雨飛濺,依然端正冠冕,面不改色。最后死時,血濺帝衣,為了保護傻皇帝做了最后一次無畏的抵抗。那個一生糊里糊涂、智商很低,也不管事的傻皇帝司馬衷,卻在獲救后難得有了自己的堅持:他不肯換洗沾滿血污的衣服,他說這上面是嵇紹為了保護他流的血,不能洗。 但傻皇帝也領會錯了嵇紹的意思。嵇紹的立身準則從頭到尾都清楚明白。他按著父親的《家誡》做一個對得起先賢,對得起道德的人。他一個文官在千軍萬馬之中血濺帝衣,護的哪里是晉惠帝那個呆皇帝,他保護的是代表這個國家正統的權威。畢竟,以身殉國,是一個男人最光榮的歸宿。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