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輔公袥-《開唐.教坊》
第(2/3)頁
他見過肩胛與羅黑黑間的一戰,這是他再次目睹他的隨手出劍。原來舞為自處,可擊為利器;泛成流韶,才可激成一色。
肩胛教的似乎全無章法,只是隨行隨臥,隨著身邊景物轉換,風云漸變,隨意趁興地教著他些什么。但因為身邊一切皆成背景,一切都在應和,卻奴只覺得自己學得像是很快。如今他已可以閉著眼呼吸,可在呼吸中,能感受到的不只有氣味、冷暖、干濕,還乃至聲響、質地、色澤……
這呼吸有如一場煎洗,把他五臟六腑間的東西,有些仿佛滌蕩掉了,有些又仿佛喚醒更生了,還有些,正在培育生長著。
直到那天傍晚,卻奴盯著天邊一抹奇怪的云彩,想了半天想不出那是什么。
——那天天氣很陰,本沒有什么晚霞,卻奴遠遠望向東北方那一片山,卻看見一團影綽綽的烏云,奇怪的是云煙間含著的那抹奇異的紅色。
那東西像云又不像云,相距太遠,他看不清。
只覺得那一點色彩著實地令他不安。
直到肩胛注意到他的神態,順著他的眼看去。
然后,肩胛手搭涼蓬,一雙細長的眼瞇了起來。然后,只一瞬間,肩胛的身姿就似被定住了。
好久他都沒有動上一動。卻奴為他那超常的靜默感染上一絲不安,有些緊張地問:“那是什么云彩?”
只聽肩胛的聲音仿佛在夢游:
“那不是云?!?
“那是煙?!?
——“烽煙。”
***
獨松嶺上并不是只有一顆松樹,而是獨獨只有松樹。
一片松濤低吼成一片壓抑的寂寞。千棵萬棵,鱗皮針葉,聳列成陣。這里的松樹,棵棵盡可合圍。
弦月方升,素光如針,那月華一針一針地泄下,針尖對麥芒地跟這獨松嶺上的根根松針對戰著。
卻奴被肩胛帶到獨松嶺上。肩胛帶他攀上了一株很高的松樹。卻奴先開始什么也沒看到,滿眼盡都被那怒放的松針扎得疼了。他還從沒見過這樣的松針,根根直豎,仿佛那松樹懷著壓抑一生的郁怒,飽滿地漲開了它們所有的綠刺。
過了好久,只聽到一陣“哆哆”的聲音傳來,似乎是斧頭砍入木頭時發出的聲響。
只是這響聲比一般砍樵人砍出的聲音更加低悶。
十數聲之后,卻奴只聽到一邊宿鳥驚飛,然后呼拉拉地一片響,在那一片茂密的松林中,只見一棵松樹巍峨地倒了。
那里離他們立身之處不過百米。那棵伐倒之松高數尋丈,這一倒倒得聲威烈烈。卻奴只覺得自己立身的樹干都是一陣搖晃。那根樹倒地之聲絕后,耳邊重又聽到“哆、哆”的聲響。
不過又是十數聲,就又有一棵松樹轟然倒下。
有人在這深夜伐木,而且伐得都是這數百齡的老樹。卻奴只見一片密厚的松林間,一棵接一棵的有松樹倒下。
那砍樵者砍得實在是快??删褪沁@么著,也足足持續了近個把時辰,才放倒了數十棵大樹。
卻奴站在高枝上望去,只見到一棵棵松樹接連巍峨地倒地,那些松樹依著一個圈子,向外緣壓倒。不一時,已隱約可見厚密的松林間被清理出一片空地。
然后,突然有數十人齊聲高歌,這響聲驟然發起,聲震暗夜,把卻奴身子都震得一驚。
只聽那歌聲唱道:
長白山頭知世郎,
純著紅羅錦背襠;
橫矛侵天半,
輪刀耀日光;
上山食麋鹿,
下山食牛羊;
忽聞官軍至,
提刀向前蕩!
——譬如遼東死,
斬頭何所傷?
那歌聲濃烈熾情,像在圍剿的逼迫下,一群小人躲避著一大群人馬,在密林間煎煮的一鍋濃濃的野豬骨湯。
卻奴只覺得身邊的肩胛身子忽控制不住地在顫。然后,只見那十數人當真如歌中所唱的,一個個穿著紅羅十字錦背襠,出現在才伐出來的那片空地里。
如針月色下,只見他們個個身形驃悍,嗓子更是粗豪。赤著的胳膊上露出密密的汗滴,那汗反射著月光。反射得這深山密林里面滿布著一種男人的意氣。
卻奴只覺身邊肩胛身子猛地一抖,嘆息般地長出了一口氣,又夢囈般地道:“知世郎!”
——難道這些人叫做“知世郎”?
卻奴只見那十數個身穿紅羅錦背襠的壯漢個個腰間別著斧頭,那斧口閃著寒光。他們手里拿著另一把小巧些的斧頭,他們已開始清理場地。
他們在這密松林間,開出來一塊畝許大小的空場,這時運著斧頭正把那倒地的數十株松樹上的枝柯都斬下來。那些枝柯斬下后被聚在一起,正堆在空場中央。然后,好大一堆松明火把一起燃了起來,點向那些枯枝,照得遍地紅徹。一陣風吹過來,空氣中只聞到一片松香。卻奴這時才望見,火光映襯下,那些壯漢們穿的紅羅背襠已經相當破舊了。像過往年代中留下來的一點殘血記憶。那是一片殘破的紅,紅間露出筋肉,筋肉間可以想見入骨的傷疤。
他們以腳跺地,縱聲高唱:“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
卻奴只見身邊肩胛也喉頭聳動,似恨不得跟他們一起高唱道:“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
那一瞬的激情瞬間也把卻奴傳染。記憶里朦朦朧朧地浮起了從小聽來的傳說中的烽火:隋末大亂,君王失道,天下烽煙頓起,十八路反王,三十六道煙塵,一瞬之間蜂擁而起。那煙塵里攪擾起橙紅的粉末,一時間,天下俱成沙場。屠狗功名,殺人事業,那些殘酷猙獰的、壯懷激烈的情懷,本該已盡壓服于開唐的風光,為何一瞬間又會被人如此喚起,令人如此遙想?
卻奴只聽肩胛緩緩道:“這是《無向遼東浪死歌》?!?
“作歌的王薄已死去多時了。當年,長白山下,高句麗邊,隋軍百萬,黑水浮尸。那一役勞民傷財,殘破天下。突然之間,一歌涌起,無數健兒,不肯再為隋帝枉死。他們聚集在長白山下,上山食麋鹿,下山食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正是他們,點燃了隋末那漫天的烽火。可這激烈的反抗換來的是更多的暴尸曠野。那真是、鎧甲生饑虱,萬眾以死亡!可就算是那樣的場景,卻還是讓人懷念那命如草芥的時代啊,那輕身不顧、只秉一劍的瘋狂!”
他口氣間若嘆若喟。
卻奴在想像中想像著肩胛拄著一柄長劍,年少風華,遍體風塵地站在白骨溝渠邊的樣子。那涂滿了一整個時代的殘酷與僅屬于一個個人的勇慨風華。
卻見場中又行來了一行人。那行人一共二十有許,只見中間一人向開始時執斧伐柯的人謝道:“在下輔胤,極感長白山知世郎諸叔父的盛情,小子這里代亡父先行謝過了?!?
肩胛注目向那個人,只見那人生得身材細長,肢體間長得不成比例,火光下只見他面目陰戾,容色青白。他全身著青,一方青布纏腰,似是江南人士。年紀好有三十余許,身上只見隋末以來,草野豪雄們才有的氣味。
肩胛口里喃喃道:“輔胤?原來是輔伯的兒子。今天,他居然召齊知世郎‘斬平堂’諸執事,再燃長白山往日狼煙,不知要清理的恩怨又是什么?”
——輔伯又是何許人?
——只要是從當年亂世烽煙中走過來的人都會知道,那是指輔公袥。
當年他的大名,也曾聲震大江南北。
當時正值隋末,他與杜伏威義兵興起,同領淮右吳越之地。杜伏威麾下有精銳“上募軍”五千。因為杜伏威與輔公袥約為兄弟,‘上募軍’中人為尊敬輔公袥,提到他不呼其名,直稱為“輔伯”。
來人正是輔伯的兒子。這時他身邊帶了二十許人,個個似乎都是他的族人家將。只見他們個個身上披麻戴孝,粗慘慘的白布在火光下映出一片陰冷。另有一個羽服高冠之士,儀表出塵,手執拂柄,飄飄然地立在輔胤身后。
肩胛盯了他一會兒,才自語道:“原來還有左游仙。”
“當年兵敗之后,他居然還沒有死。”
卻奴低聲問:“左游仙是誰?”
肩胛也低聲答道:“就是當年以幻術與方技之術馳名一時的隋末羽士,他與輔公袥交好,卻與杜伏威不睦。武德四年,杜伏威驚于洛陽王世充之敗,稱臣歸唐后,就是他一力說服輔公袥盡奪杜伏威留在江淮的部眾,舉兵而起,再度反唐的?!?
那個身著紅羅的“斬平堂”首領年紀好有四十許,生得豹頭環眼。
那么一身紅衣穿在他身上,絲毫不能增其柔媚,反倒讓他顯得更加驃悍。
肩胛望向他時,目光中就微露親切。
——那是平山伯,他那把斧頭的力道看來還不減當年。
只見輔公袥的兒子輔胤這時走上前一步,朗聲說道:“先季亂世,正當隋末。隋主失德,屢伐高麗,擾動天下,民不聊生。王薄世伯引領‘知世郎’,天下首義,開傾覆隋祚之先聲。余德不衰,至今為人敬仰。”
說著他沖平山伯一拱手:“草野之內,共敬長白山‘斬平堂’的義氣風慨。小子輔胤,薄先父遺德,懷殺父之恨久矣。如今天下平靖,那提馬山河,重繼父業之事就再休提了。不過父仇不報,非君子也。小子雖生性怯懦,尚不敢使天下英雄笑我。這次不遠千里,請諸位長白山的好漢出面,就是為正大光明的要為先父報此大仇?!?
說著,他伸手一招,身后已有人抱出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孩兒來。
只見那小孩兒還不過四、五歲,除了一件紅肚兜,全身上下什么都沒穿。這時他并不能理解身邊情勢,還笑嘻嘻的,把一根指頭含在嘴里,口角邊略略流出一小灘涎水。他頸下掛著一把金鎖,那場中的火光與諸人手中的松明火把照在他身上,只映得他全身上下,團圓如月。
輔胤一把接過那孩子,糾著他后頸上肥嫩的一塊肉,就把他舉了起來。那小兒這下吃疼,張嘴欲哭。卻見輔胤緩步繞場一圈,將那小兒示之于眾,口里恨聲道:“這就是杜伏威的孫兒。小子無能,當時年幼,只見亡父與杜伏威情同兄弟,對他還一直敬仰。誰想他最終出賣家父,叛變歸唐!令家父恨死于九泉之下。如此大仇,沒齒難忘。我輔門上下,早已發誓,此生必要以杜伏威的骨血祭奠先父之亡靈?!?
“今日,我就要殺了這孩兒,以為先父血食!”
說著,只聽他身后二十多人暴喝了一聲,那么多粗豪的嗓子一齊吼起來,當真聲動山谷。
——看來他輔門上下,果然以杜家為血海深仇了。
自上嶺后,卻奴就見肩胛神情與平時迥異。
這時見到這么多強悍的人,還要殺一個小孩兒,他驚心之下,不敢直接動問,口里喃喃自語般道:“杜伏威?那又是誰?為什么有這么多人恨他,恨得都要殺掉他的孫兒?”
卻見肩胛把身子靠在身后的樹干上,口氣中隱有傷撼:“杜伏威,那是我從前的朋友?!?
小卻一聽說是肩胛的朋友,不由猛地提起興致來。
只聽肩胛道:“短短不過十數年,從武德七年至今,說起來并不算遠吧,這天下,當真大多數人已記不得杜伏威是誰了?!?
卻奴覺得他口氣頗為怪異。肩胛于平時于人于事,一向很少有情感表露??蛇@時,卻奴覺得,他的口氣中、像是大有……傷憾。
只聽肩胛如復習給自己聽般地道:“杜伏威,本是齊州章丘人。少年時即生性豪蕩,跳脫驃悍,不冶生業。正值隋末失政之際,與鄉人輔公袥為總角之交。輔公袥當時也是一個貧兒,那時還在為姑家牧羊。據說公袥曾多次偷盜姑家的羊肉給杜伏威吃??h里為他姑家所請,捕盜甚急,他們兩個遂相與亡命。那時杜伏威年紀不過十六,輔公袥大他幾歲。杜伏威為人狡譎多算,漸漸身邊聚集了數十盜賊,他善于營護眾人,聚眾剽掠,但用其計,無不奏效。出則為先導,退則為殿后,所以黨羽歸心,共推為主。”
“大業九年,他與輔伯同入長白山,結識了知世郎。也就是在那里認識他的。我那時還年紀幼小,是跟師傅一起經過長白山。他天生愛關愛人的脾氣,只要是身邊認識的人,無論老弱,都極為維護。他這人什么都不在乎,無論何時,臉上總帶著笑。其實那時他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在寨里他呵愛部眾,可在外面,他殺人濺血,不顧性命。每回到營中,他總還是那么開心的笑。我那時十一歲吧?常羨慕他那樣跳脫激越的生命。有什么辦法,那樣的亂世,殺人就是常事,不殺人就是被殺。我是羽門弟子,不可輕開殺戒。平時我恨血,可我不恨他濺血。他就像該活在那個亂世。像他那樣的人,殺人好像也沒什么血腥氣,因為他從小就是在苦惡血腥里泡過來的。這世上,我只見兩個人殺人沒什么血腥氣,一個是他,一個就是秦王李世民。其實我覺得,一直到武德七年,他死時,都三十出頭了,可哪怕他活了一輩子,從始至終,他都還只是個少年?!?
說著,肩胛的神情像微笑起來?!八谘粗信荽?,可他的心智依舊健全。他從不無謂殺人。那攻攻殺殺的亂局本是人世間鐵定的游戲,他不過是這游戲中長大的少年。后來他離開長白山,回到江東,見苗海潮摧眾殘暴,就派輔公袥以一言諭之:‘天下共苦隋,豪杰相與起義。惜力弱勢分,不相統御。若能合則勢強,可破隋矣!公能為主,我且從;不然,一戰以決?!@是他的口氣。苗海潮驚懼之下,就此降服于他。此后他又敗隋將宋顥,將宋顥軍入葭榛澤,順風縱火,一時殺之。再斗海陵賊趙破陣,只身引親衛十人,持牛肉酒水往見趙破陣于其中軍營帳中。帳外趙破陣賊兵數千,伏威隨身衛士僅十人,可他于酒席間突斬趙破陣,收服其軍。此后又連破隋右御衛將軍陳棱,吳王李子通,自號江南總管,東南道大總管,楚王,一時勢壓大江南北。”
“可惜,就是從那時起,他當年交同刎頸的好兄弟輔公袥,卻與他心生猜忌。”
他望著左游仙:“這世上,總有那么一些人,自己創建不了什么,可一旦見到別人事成,即心癢難熬,就會在其中制造裂縫,好讓自己像蛆一樣的鉆進去,活在那里、爛在那里。”
“杜伏威與輔公袥大致就是為了權勢,加上小人挑撥,才從此心有芥蒂的。其實我知道,終他一生,何曾在乎過什么權勢!我們在一起時,我最喜歡的是,他殺敵破陣后歸來的樣子,哪怕現時已統御千軍萬馬,背著人來,還不過似當時的一個偷羊小賊的?!?
肩胛微微笑了下:“這輩子,他什么都干過,從偷羊小賊,到無賴少年,到義師首領,到稱王做帥,甚至差點當了皇帝。哪怕后來歸唐,也算位極人臣,做了太子少保??蛇@些,他從來略不當意。他一直就不是個戀棧之人,可他太愛這場生命了。愛得有如視之為游戲。這輩子的游戲他都玩得很好,好到后來,他一切突然厭倦了。秦王勢起后,他知道戰之難勝,不想多殺傷人命,竟自歸唐求和。他只身入長安,拋卻萬事,封太子少保后,閉門鎖居,燒丹練汞,苦求成仙。旁人有笑他傻的,有覺得他聰明、這樣做是為了自保的。其實,不過是那漫天烽火地走過來,他實在厭倦了。也許,他知道那種追求永恒的早夭反而更適合當時的形勢也更適合他的脾氣。最后,武德七年,他是笑著喝了丹藥,中云母之毒死的。”
“他走時已無牽掛。因為他歸唐時,輔公袥為左游仙挑唆,即起兵反唐。他留在江南的舊日部眾,盡為輔公袥所奪,他的心愛部下王雄誕,為輔公袥所殺。他與輔公袥,只怕都覺得對方背叛了自己。兩人之間的恩怨,由來以久,說來煩難。但兩家的深仇,卻是種于那時?!?
卻奴還是頭一次聽人詳詳細細給他講解一代豪杰的一生。
可在肩胛的口氣里,那豪杰卻似始終似個貪玩不過的少年。卻奴只敏感到肩胛那輕松的口氣里似壓抑著一種極深的情感。卻奴朦朦朧朧地想:杜伏威之于肩胛,是不是就像肩胛之于自己?
只是他們年紀更相近些,其間親密,卻不是自己這小孩兒所能知的吧?
卻聽底下忽傳來一片嘈雜之聲,那是那堆被伐之松上砍下來的枝柯這時已熊熊地燃了。輔胤抓著那孩子,沖南方先跪地一拜,哽聲長叫道:“爹,孩兒今日來為你復仇了。”
說著他再拜站起,拎著那孩子就向火堆上送去,口里高叫道:“爹,你英靈不遠,兒送血食,哀哉尚饗!”
那小兒這才驚覺到危險,掙扎著嫩藕樣的小胳膊小腿,用力哭了起來。
卻奴大驚,身子向前一探,幾乎忍不住要跳下去。
他只覺身邊的肩胛也神色聳動。卻聽遠遠的忽有人暴喝了一聲:
“慢!”
話音未落,只見幾個人風馳電掣的,在密密的松林間,手執火把,劈開一首火光,飛奔而來。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