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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輔公袥-《開唐.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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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幾人落入場中,為首一人見孩子還在輔胤手中,沒有落入火堆,不見抬袖擦了擦一腦門的汗。

    那來人生得濃眉大眼,步履莊重,隱隱有官家氣慨。

    一見他來,就聽輔胤怪笑了一聲:“你終于還是趕來了。我以為杜家人沒了膽子,再不敢來的。我說姓杜的李唐官人,我今日燒殺你的兒子,以報(bào)爾父背叛我父之大仇,你心里痛也不痛?”

    那來人急得滿頭大汗,口里急道:“你我父輩,自少年起約為刎頸之交,就算后來小有杯葛,又與這小兒何干?你且放了他。有種,就沖我來!”

    輔胤笑道:“說什么‘與他何干?’呵呵,不過幾年,算是天下平定了,你我這些草野龍蛇的遺種,難道就已把咱們當(dāng)年的草野規(guī)矩全忘了。殺你?有什么意思?這小孩兒還太小,不能明白喪父之痛。等他大了,花天酒地的事兒多了,只怕也沒工夫?yàn)檫@十幾年前的事再痛上一痛的。我還是殺他的好,起碼可以見到你這歸朝順臣急得滿頭大汗的樣子。聽說,你們?cè)缗c杜如晦家連了宗,有人殺你兒子,你怎么不叫他家人來幫你救這孩子?”

    那來人只急得嘴角直顫,胸口起伏不定,一時(shí)竟答不出話來。

    卻聽輔胤厲聲道:“杜賓客!我實(shí)話告訴你,今天,你容我殺你一子,以為先父輔伯在天之靈的血食,你我輔、杜兩門就從此恩仇兩訖。否則,我輔姓合族子弟,只要還有一人活著,就糾纏得你們不得一天安生。”

    然后,他猛喝了一聲:“這孩子,你舍還是不舍?”

    杜賓客急得汗如雨下,轉(zhuǎn)眼望向身著紅羅的“斬平堂”堂主平山伯,目光中略顯求助。

    平山伯只是咳了一聲:“杜賢侄,老漢我此次前來,只為做證。你知道‘?dāng)仄教谩囊?guī)矩,先主在世時(shí),為天下豪杰所尊,一向允為仲裁公證之人,故立斬平堂以為天下證。今日,你們杜、輔二門,是戰(zhàn)是和,我只能當(dāng)個(gè)中間人證。輔家開出的條件就是:殺此小兒,從此兩家恩仇兩訖。你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我現(xiàn)在都無法參預(yù)其中。只不過和約若成,以后如有人違約,我才說得上話的。”

    杜賓客立在那里思如潮涌。他深知輔家人物的褊狹。如今,他杜家在朝,他們輔門在野,所謂赤腳的不怕穿鞋的,自己是明,人家是暗,如要救這小兒,一是未見得救得下來,且無論救不救得下來,都會(huì)面對(duì)此后輔家永無休無止的報(bào)怨糾纏。

    他的身子不停地顫抖,因?yàn)樗钪@不是他自己一人之事,而是杜家老幼近百口的事。杜門自入朝廷,已去草野習(xí)氣漸遠(yuǎn)。真要爭斗起來,一是要累及自己滿門子弟在朝中的形勢,二來也實(shí)是怕自己杜姓這久安之門,再斗輔家那江湖草莽不過了。

    可……

    ——難道要舍此嬌兒?

    ——可這孩子才不過五歲。

    杜賓客的眼中忽有淚下。卻奴在樹上遙遙看見,已覺得魂奪魄動(dòng)。

    這時(shí)見到杜賓客淚下,直覺不好。

    那淚里分明是痛惜,也許兼懷有懺悔之意。

    可無論如何,卻奴知道:不管怎么說,哭都暗示著一種放棄。

    只見輔胤的臉上掛起一絲笑。

    “舍此小兒,你我兩門從此停戰(zhàn)!”

    杜賓客臉色煞白,噤口不語。

    良久,他才發(fā)出一聲長嘆。

    輔胤伸手慢慢的把那孩子向那火光上送去,臉上那絲笑已慢慢變成了嘲笑:“當(dāng)年秦王小子破王世充后,你父親就已經(jīng)怕了。他說,之所以歸唐,是為天下之德已歸,他不想為了一己之位再增帳下同袍舍生殞命之苦,不想再增江東百姓戰(zhàn)禍流離之苦——說得堂皇!他卻舍得我那雄心未滅的先父,舍得將家父的性命白白喂給李唐,以消彌什么戰(zhàn)禍之苦!”

    “你即是他的兒子,當(dāng)然有他的肝膽!今日,我就要你嘗嘗這舍得的‘舍’字又是什么滋味!”

    ——杜賓客只是廢然長嘆!

    輔胤故意緩緩地把那孩子向火上送去。

    那小兒感受到皮膚的灼熱,終于不再吮指,眼望著他爹,手足上下地亂蹬起來。

    杜賓客眼睜睜地看著,身子躍躍欲動(dòng),卻又掙扎不定。

    輔胤只是帶笑看。似是滿足于杜賓客那掙扎猶豫的神態(tài)。可終于,杜賓客吞下了一口長嘆,慢慢地閉上了眼。

    輔胤似不愿這游戲的折磨就此結(jié)束,把手里的孩子猛地向下一跌,卻又馬上向上提起,才待發(fā)言再度挑逗,猛地聽到兩個(gè)聲音先后道:“你父親死,就要?dú)⒍趴偣艿膶O兒以謝。”

    “那我們的父親死,又該怎么跟你輔家清算?”

    杜賓客猛地睜開眼,面上喜色一露:

    “大將軍、小將軍家的世兄也來了?”

    卻奴已看得心里怦怦直跳。他猜想肩胛不會(huì)袖手不管,可又真猜不清他的主意。他只想極力把肩胛扯進(jìn)眼前的局勢里來,怕他神思一逸,思緒又不知跑出去幾千里外,故意低聲問道:“大將軍、小將軍又是什么人?”

    肩胛倦倦答道:“杜伏威愛救人,當(dāng)時(shí)收養(yǎng)的養(yǎng)子共有三十余人,人人都為他呵護(hù)養(yǎng)大,所以人人用命。這三十人中,以闞棱和王雄誕最為有名。闞棱善用兩刃刀,一把刀長及一丈,草野龍蛇呼之為‘拍刀’。每臨戰(zhàn)陣,一揮就殺數(shù)人,江東無人可擋。王雄誕則膂力絕人,軍中將士十萬,無人可當(dāng)其一推。兩人俱為伏威愛將。當(dāng)時(shí)‘上募軍’中,呼他們二人為大將軍、小將軍。”

    那來的兩人并未現(xiàn)身,只是隱身在樹叢間。

    只見輔胤一愣,長叫道:“姓闞的,當(dāng)年你爹即是為唐朝小兒賣命,征討我父,害得我父親慘死于丹楊。我未找你復(fù)仇尚可,你還敢來找我?”

    樹后那人朗聲笑道:“青山之戰(zhàn),我父與爾父裨將陳正通相遇,我父不過脫下兜鍪,問了聲當(dāng)年旗子弟,‘不識(shí)我邪?何敢戰(zhàn)!’拍刀未動(dòng),陳正通麾下兵士已經(jīng)逃散,這也能怪卻我父?”

    說著他一咬牙:“可惜,輔公袥臨死臨死,還反口誣我父與其同謀,讓家父落在與之不睦的李孝恭手中,冤枉蒙死!你我之間,這恩仇又怎生算?”

    輔胤猛見對(duì)方勢強(qiáng),也只能哼了一聲道:“敵我俱死,也算扯平,就這么算!”

    卻聽樹后另有一人聲音道:“那我父親呢?”

    這人想來是王雄誕的子弟。

    王雄誕當(dāng)初在江東軍中,慷慨方正,極得軍心。杜伏威入唐時(shí),以全軍之權(quán)歸屬雄誕,曾對(duì)他說:“我走后,唐如待我尚好,即萬勿舉兵。”

    可惜后來輔公袥欺之以方,偽造杜伏威信件騙其軍權(quán)。王雄誕發(fā)覺受騙后,為不肯從其舉兵,輔公袥即遣左游仙行刺,將他縊死于府中。此事后來令輔公袥于江東子弟中大失人心。

    輔胤沒想到大、小二將軍的后人也會(huì)趕來。遲疑了下,一咬牙,喝聲道:“此兒我必殺之,以為亡父血食!你們姓王的姓闞的帳,殺此兒后,我也自殺以謝,何如?”

    他這么一說,只見滿場噤口。

    ——孩子現(xiàn)在他手中,人人皆知,以輔胤的功夫,平白搶是搶他不來的。

    如果小孩兒救不得,反惹下此后綿延不絕的后患,那到底,還該不該救。

    過了良久,樹后兩人不由也一聲輕嘆。

    這一嘆,讓卻奴一時(shí)覺得絕望已極!

    他向火光邊望去,只見輔胤也面色慘淡。

    卻奴低聲道:“這么殺來殺去,究竟又有何益處?”

    肩胛的手撫到了他的肩上,喟然道:“確實(shí)毫無益處。可仇恨最能蒙住人的眼睛。在那剛過去的滿眼殺伐與遍地烽火的年代,正是這些——所謂血性、所謂義氣、所謂恩與仇,是支持人活下去的惟一支柱。可是時(shí)代變了,但有些人,會(huì)永遠(yuǎn)活在過去戰(zhàn)亂的記憶里,他們不能接受忘卻,不能改變自己生命的支柱。而人活著的信念,不以繁文縟節(jié)消耗,就要以死為祭。他們不甘于承認(rèn)那過往的時(shí)代,過往的壯烈,過往的生命都已經(jīng)死了。這些,都是當(dāng)年烽火留下來的余韻。”

    事已決絕,輔胤再?zèng)]有心情去逗弄杜賓客了。

    只見他回顧了身后輔家子弟一眼,一咬牙,疾快地把那孩子就向火堆上送去。

    卻有一個(gè)婦人的哭聲響起,可那哭聲并不柔弱,而是挾帶著憤怒!

    只聽她怒喝道:“不要!”

    肩胛長身而起,在那起身的一瞬間,他已聽到那婦人的哭聲與怒氣,看到一個(gè)婦人疾向火堆撲去。

    他的心中忽升起一點(diǎn)釋然:總是還有婦人,總是在最后,還有一個(gè)婦人會(huì)喊上這一句。那是王娘娘——當(dāng)初他們都喊她王娘娘。她本為杜伏威副將西門君儀之妻,為人果決。當(dāng)年杜伏威為李子通所敗,身負(fù)重創(chuàng),身遭千軍萬馬的追殺,身邊僅有王雄誕趕來守護(hù)。就是這王娘娘,她一人背負(fù)著杜負(fù)威,殺出重圍,救了杜伏威一命。

    現(xiàn)在,她又來救杜伏威的孫兒了。

    肩胛心中想著,動(dòng)作卻并未減慢,他相距遠(yuǎn)較王娘娘為遠(yuǎn),又是后發(fā),卻猶先至!卻奴只覺得身邊的風(fēng)聲忽起,那是肩胛扯了他一條臂膀,帶著他疾撲而出,電也似地掠向那火光。

    卻奴只來得及見到那小兒正從輔胤手中墜落,然后就見到肩胛已抄住那小兒的腰,略不一頓,已帶著自己從那火光上疾掠而過。

    卻奴只覺得身上一燙,衣服下襟上已沾了火。肩胛的身上想來也著了火,那火猛地一炙,然后就被他們疾掠而生的風(fēng)所撲滅,可火苗舔到的地方,猶是辣辣地一痛。

    卻奴卻只一咧嘴,心中無比開心起來——肩胛、這個(gè)他仰慕的人從來不會(huì)讓他失望——他出手了,最終還是出手了!

    肩胛在風(fēng)中疾掠,他之所以遲遲出手,是為了,那林間場中,俱是他故人及故人子弟。

    他只想好好地看看他們,能久一點(diǎn)就久一點(diǎn)的看看他們,雖說他并不愿與他們面對(duì)面相見。

    他也不明白自己這種心情是為了什么。那場血與火的過去本來該不值得回想,可那是浸透了他、伏威、與當(dāng)年彼此交游過所有人的青春歲月、努力與掙扎、血性與熱望的過去。哪怕時(shí)至今天,一切平定,一切平淡得自己的骨頭都冷了,也還是會(huì)忍不住伸手向那曾燙著了自己的往日烽火取暖。人生,往往是苦痛于斯卻即此快意于斯的。那樣的烽火,即經(jīng)歷過,就總無法再忍受此生余燼般的灰黯。

    他在疾掠中想起過去的那些面孔:輔公袥、知世郎、平山伯、王娘娘、闞棱、王雄誕……甚至包括左游仙,但最多劃過的還是杜伏威的臉,那輕笑著的、仿佛一切不經(jīng)意的、一切熱血都成游戲的、那永遠(yuǎn)少年、在血與火中還那么健康、神氣,視危險(xiǎn)有如兒戲的臉……

    風(fēng)呼呼地在身邊吹。卻奴在離開火光時(shí)及時(shí)地回頭看了一眼。只看到滿場人等都來不及反應(yīng),只那個(gè)羽衣高冠之士——左游仙卻反應(yīng)最為快速,他即時(shí)而起,雙袖搏風(fēng),直尾隨肩胛、直追上來!

    他們足跑了有十余里路,一路只見樹影在身邊疾閃。

    松樹盡了,身邊早都是些雜樹,卻奴不時(shí)回頭望去,只見那個(gè)左游仙還在身后不及兩丈遠(yuǎn)處疾追著。

    他都可以就著月華清晰地看到左游仙的臉。只見到他那張?jiān)久搲m的臉上滿是嫉忌之色,似是他已知道了奪人的是誰,恨的就是這個(gè)人!

    他是肩胛的仇敵!

    猛地肩胛一住身——左游仙,這個(gè)與他同為羽門弟子的左游仙!當(dāng)年,就是他一直唆使,否則不會(huì)造成杜伏威與輔公袥之間的嫌隙;如不是他的唆使,想來也未見得有今天這個(gè)局面;接著他心中一痛,杜伏威歸唐以后,年不過三十許;得知輔公袥起兵再反,由此一意求仙,終至服丹中毒而死,肩胛他知道,那云母之毒,其實(shí)就與這左游仙有關(guān)!

    肩胛一身輕身工夫簡直已至極境,于急掠中猛地回身。左游仙疾撲而至,見肩胛停身,一驚之下,并不慌亂,望著肩胛手中拂塵就是一展。

    這把拂塵,是玉蠶金絲所吐之線,欺金裂石。

    肩胛要的就是這一剎那,他不欲與左游仙那千變?nèi)f化的幻術(shù)多做糾纏。只見他把右手那小孩兒向空中一拋,手肘一翻,已抽出了他那袖中之劍。

    肩胛的袖劍幾乎從未為人所見。他反手執(zhí)柄,袖劍一出,就貼著肘后,竟一勢倒翻地向左游仙劈去。

    兩人同為羽門高弟,這一勢,比的就是個(gè)快!

    左游仙喝了一聲:“小骨頭!”

    肩胛怒叫道:“無賴漢!”

    ——他們雖是同門,卻從不曾交手。但兩人心中,都曾把對(duì)方掂量過千百遍。適才肩胛挾帶二童,左游仙卻一直未能追近一步,已在輕功上輸了半籌。

    這時(shí)他手下更不容情。卻奴只覺天下罩下了一片金針銀箭,晃人眼的花燦,肩胛出劍略后,只把頭一偏,那一拂塵之擊,鐵帚留痕一般地掃到了他的頸上、肩上,在他的頰上都留下了一排細(xì)密的痕跡。

    可肩胛似乎有意讓他這樣做:他像是有意為伏威留下一點(diǎn)身體上不可消磨的印跡。

    這時(shí),他曲肘出劍,劍在拂塵影里劈出,直劈到左游仙的喉間。

    左游仙情急之下,一柄拂塵上的金絲銀線一時(shí)暴漲。

    可肩胛劍鋒已至!

    他劍鋒其實(shí)未及左游仙喉頭半寸,可劍氣已至。

    左游仙面上的表情一時(shí)極為絕望。

    可這時(shí),肩胛想起了杜伏威那他想像中的中毒時(shí)的眼——那眼笑笑的,依舊是那么笑笑的,那怕眼角細(xì)紋已出,可還是那個(gè)愛玩愛鬧的少年。

    那眼笑看著他,似在說:“其實(shí)我知道。”

    ——我知道這丹中會(huì)有云母之毒。但這場人生,這場時(shí)勢,連同那些過往,那些朋友,都已變得不再好玩。

    讓我在這關(guān)于“永恒”的玩笑中死去,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歸宿了……

    殺左游仙、他也不配償伏威的命于萬一啊!

    肩胛的劍勢一頓。

    可那劍氣,已劈破了左游仙身上游走的羽門練氣的氣門。左游仙氣息只一頓一岔,心中荒荒一冷,知道自己以后就算再怎么勤練一生,也修補(bǔ)不了今日這劍近喉頭,隔空破體之傷了。

    肩胛的眼冷冷地看著左游仙的眼。被拋起的孩子這時(shí)落下,他手臂揮起,一把抄住。然后,挾帶著一大一小兩個(gè)童子,身形忽起,直從毫無再戰(zhàn)之力的左游仙的頭頂上躍過而走了。

    ——他恨恨的臨走也要給左游仙這場侮辱,他要左游仙永遠(yuǎn)活在這侮辱的影子里,再也爬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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