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禁小说,管理书籍排行榜,古风君子以泽,有声小说在线收听网

十一、風角戰-《開唐.教坊》


    第(2/3)頁

    小卻不由一怒道:“這么說,他、還是不肯放過我?”

    他望向南邊,似望向那個宮里的帝王。

    “他答應過的。”

    他的語氣里帶著一個孩子受騙的忿怒。

    肩胛微微一笑道:“所謂時變勢異。他也許不是放不過你,而是放不過我。為了那李淳風所說的,‘有星悖于紫微’,他甚至不得不放棄封禪泰山,避正殿,蔬食樸居,以為天下遜。”

    “照他的脾氣,他定然不會放過我的。”

    “可他是個皇帝!”

    “皇帝又如何?再跟你講個故事。貞觀四年,李靖引三千騎兵北上大漠,連敗突厥。頡利可汗大敗之下,遣使求和。當今皇帝也同意了,還特派重臣唐儉前往慰撫。當時李靖猶率兵在大漠一帶。聞說朝廷許和,帳下將士,多半建議退兵。李靖笑說:‘朝廷許和,頡利大喜之下,必不設防。此時正當直擒敵虜,豈可退兵?’”

    “旁人勸道:‘可使臣唐儉還在敵中’,李靖大笑道:‘曠古功業,正在此時,一唐儉小兒,豈足惜之!’當下輕兵往襲,于鐵山大破突厥主力。從此**厥平復。那一仗,這君臣二人配合得好不默契!他們一個緩敵于內,安敵之心;一個率兵于外,趁勢而取。”

    “所以,你千萬不要相信那些所謂英主名臣的話。”

    然后他伸指醮舌,豎在空中,測了測風向,“是時侯了。”

    說著即抬頭向東笑道:“正是良辰,賢伉儷也好出來了吧?”

    卻奴向東望去,卻見遠遠的樹林邊上,突然現出一個紅衣女子。

    那女子背風而立,風把她的衣襟都吹向前面來。她腰懸一鼓,身影婀娜,鼓面彩翠雜金,極為絢爛。

    她身后不遠的一棵樹下,還站著一個布袍男人。那男人頭發花白,看年齡總好有六十許了,可意態之間,猶慷慨多節氣,身形姿態,也魁偉朗秀。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李靖與紅拂?

    卻見肩胛悵然抬首,他沒望向李靖,反先望向紅拂道:“這么說,紅姐,你倒底還是要來捉我的了?”

    那女子望向他,輕笑了一聲,神情間微顯悒郁。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小骨頭,這個你不是不懂得的。”

    肩胛也展眉一笑:“你那也算嫁?這個男人差不多是你搶過來的。”

    他跟紅拂對望一望。

    不知怎么,這一眼,讓小卻覺得,師傅與這女子,似是有些彼此懂得、且惺惺相惜的。

    卻聽李靖大笑道:“好好好!紅拂一直就說,以我功力,猶未可小視天下。因為這天下,畢竟還有那么三四個人是我惹不得的。舉例子時,你好像就是其中之一!”

    說罷他凝神望向肩胛:“說起來,我平生撼事,第一件就數與虬髯客結拜!此后礙于情面,始終未得與他一戰。到今日,拜將封候的,更不便與人一試刀劍了。可今日,能與虬髯客當日也曾心許的小骨頭你相邀一戰,也算平生大快!斗酒相邀,豈不快哉!”

    說罷,他拂髯大笑。

    肩胛也豁然一笑,他笑起來,自有一種月朗風清的氣度。小卻只覺得,跟秦王、李靖、與虬髯客……那樣的男人相比,師傅確實有著判然的不同。

    李靖突然鼓掌,喝了一聲:“酒抬上來。”

    就見有兩個家奴健仆,腳步如飛地抬上一張案來。

    那案子想是宮中之物,通體晶瑩,竟是青玉制就。

    案上只放了一碟桃干,一碟鹿脯,再就是酒。

    李靖與紅拂已走上前來。李靖案前坐下,與肩胛相對。紅拂卻笑著站在一邊。

    只聽李靖笑道:“指望你紅姐給咱們倒酒,那是萬萬不能的。咱們只好自己來了。”

    說著,他取出兩個大碗,給肩胛與自己一人斟上了一大碗酒。

    小卻望望天上那可疑的孤高的月亮,又望了正端碗喝酒的李靖一眼。只見他這酒喝得還頗有草莽豪氣。因為灌得急,兩道酒痕順著唇兩邊流了下來,濡濕了他的胡須。

    卻聽肩胛笑道:“你奉的命就是殺我?”

    李靖大笑點頭。

    肩胛笑道:“武德年間,你南平蕭銑;貞觀四年,你北破突厥;貞觀八年,你再西平吐谷渾。你立的功勞不可謂不多了,真還差上這么一件嗎?”

    李靖也笑著應道:“正是因為功勞太多,所以更不能抗命。我現在主要的早已不再是立功,而是順命。”

    肩胛笑著,深以為然。

    “所以后來你在朝參議,老裝得恂恂似不能言,還混得個以沉厚知名!且早早的就愿乞骸骨,贏得皇上特遣岑文本下詔慰問,說什么‘自古富貴而知止步者少,雖疾甚疲憊,猶力于上進。公今引大體,朕深嘉之。欲成公美,為一代法。’——你這邸夷子皮倒真還裝得像。”

    李靖臉上還在笑,眼中神色卻已變得深不可測。

    只聽他微笑道:“當年共襄大業,為的可不是僅只是權勢。總不要最后鬧得成一場小孩兒爭泥巴的鬧劇為好。我老了,總要給一生畫個好一點的收筆。當年自負英豪,總不成老了老了,讓一生事業盡如玩鬧。”

    說著,他忽又長飲了一大碗酒。“當年他為天策府上將,人人都說玄武門之變只為他挾不賞之功,懷震國之威,不得己而為之……”

    “我只是不想弄得自己也不得已而已。”

    肩胛似頗嘉許他這一段話,望向李靖的目光也肅然有敬意。

    卻見李靖一推酒,“你我這一戰有得打,且打打再喝如何?”

    一語說完,他灑然立起,退身拂袖道:“平生所經軍馬戰陣多矣,可好久沒這么一對一的、刀鋒對劍芒的隨隨便便的來一場。小骨頭,來來來,咱們公平地道的,老夫手癢久矣!”

    肩胛也一笑站起,拂袖道:“你來了差不多兩個時辰,預先看好地形,細細地布好了你這風角、鳥占、云祲、孤虛之類的麻煩,天時地利都已被你占盡,現在跟我說隨隨便便打一場?”

    “……先比什么?”

    “當然是看你的劍。你那把‘吟者’,草莽傳說多矣!我耳朵怕不聽出了繭子。咱們一上手,不如就先看看你的劍。”

    說著,他二人已走到距案頭三數丈遠處。只聽肩胛微笑道:“這劍是這么好看的?我多少要一些彩頭。”

    李靖一笑:“要什么?”

    肩胛笑道:“一所大宅。”

    李靖愣了愣。

    肩胛已笑道:“別跟我說你沒有。朝陽坊里面的‘連云第’,覆壓數十畝,堪比王侯。若這把劍看完,你還必須還要再跟我打,那么這個宅弟,連同里面的侍姬美童,健仆豪兒,就都算輸給我了,如何?”

    李靖略生疑惑,想不出肩胛為何忽貪起這處豪宅。他略不當意,哈哈一笑:“你怎么說,就怎么算。”

    說著,鏗然一聲,肩胛已經出劍。

    小卻也算見過師傅數次出手,卻還是頭一次看到師傅是搶先出劍的。

    他方才一愕,注目向那相距不過數丈的一叢櫟樹邊,只見那邊的草地上,忽陰陰地浸起了一片如云似霧的東西。

    那水汽裊裊而生,連綿成陣。被那漸彌漸漫的云封霧鎖,雖然相距不過數丈,那兩人的身影他卻越來越看不清了。

    只見那一片地上,陰云冷霧,有如殤者之境。兩個浮在霧中的人影,俱如幢幢鬼影。

    ——怪不得師傅要出劍!

    ——原來李靖談笑間其實已搶先出手!

    難道這就是師傅所說的“云祲”之術?

    ——“祲”為妖氣,傳說中此術可依戰陣亡魂設魘。

    李靖的手中并沒有兵器,小卻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可以不用出刃就迫得師傅搶先出劍的。他也是頭一次看到師傅用劍用得如此凌厲,那像是“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遠”!

    也只有如此敵手,才能激發得師傅如此凌厲吧?

    可想像中,那樣騰于妖氛中的劍風本該霍霍。可為那云封霧鎖,小卻居然什么也聽不到。他的手心里全都是汗,就是那天師傅長天一刺救他于明德殿時,他也沒感受到這種焦慮。因為那天一切發生得那么快!但李靖……他情知這李靖是師傅也萬難速戰速絕的。

    猛地有一片沉重的影子劈下,像一把斧頭在云霧中劈向那些僻壤荒山。李靖終于用上了兵器。他的兵器,居然是一把大刀。那刀像斧頭似的,刀名“大還”。

    紅拂猶在案邊,她瞇著眼睛看著,不知怎么,看到這女人這么冷靜地旁觀,就讓小卻氣不打一處來——什么都是他們的,天時、地利、人和,種種種種,什么都是他們的!可師傅什么都沒有,就算有自己,可自己……又頂得上什么用呢?

    他知道這一戰他不可錯過。不是因為這樣的高手對決實在難能,而是因為,那里面是師傅因他而拼耗著的生命!

    哪怕這生命因他而斷,他也必須直面它,看它是怎么斷的。

    ——因為自己什么也沒有,所能表達的愛敬珍重也僅只這么多了。

    小卻梗著喉嚨,微仰著首,靜靜復靜靜地把那一把“吟者劍”與一柄“大還刀”的對戰靜靜地看著。

    那刀越劈越重,它挾著千軍萬馬中沖蕩過來的威勢而來。挾著蕭姓王族的雅慨涂地,挾著突厥王的截發伏首,挾著吐谷渾的血石成紫……披蕩而來。

    可漸漸漸漸,那刀風劍影都看不到了,只見到一地妖氛。

    小卻緊張得拳頭越捏越緊,上排的牙把下嘴唇都咬得白得沒一絲血色了,忽聽得師傅歌道:

    ……操吳戈兮披犀甲,

    車錯轂兮短兵接;

    旆蔽日兮敵若云,

    矢交墜兮士爭先。

    在一邊的紅拂突冷然道:“好厲害的小骨頭!”

    小卻沒想到她會開口說話。

    他雖心里恨著她,但也希望她說下去。一是她因為肯定比自己有見識,聽來也可判斷戰局;二是在這樣激烈的對決中,有人說說話,可以緩解一下自己的心情總是好的。

    卻聽紅拂道:“他知道藥師這云祲之術仗的就是陣前軍中,萬姓以死,赴湯蹈火,腐草爛尸間的戾氣與那振蕩千年猶不改色的豪雄。所以先藉《國殤》之歌,以搶先誘發藥師的胸中那未蘊全勢的殺氣。”

    卻聽場中肩胛的歌聲依著那“吟者劍”的劍氣,劈開了重重妖氛,沖蕩出聲音來: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參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鉋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即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即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不知怎么,小卻覺得,師傅那歌也是唱給自己聽的。

    那一種剛勇豪邁,配上此情此景,讓小卻覺得,師傅分明是在教自己怎么做個男人!

    忽聽李靖大叫道:“不打了、不打了!”

    刀風劍影一歇,又過了許久,才見那云祲之氣慢慢消散開來。

    只聽李靖說道:“這么打下去,無論你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你,我即難折你之志氣,你也不見得會折卻我的勇慨。”

    “再戰無味,不如喝酒!”

    說著,他一拉肩胛的手,兩人竟攜著手返回案邊。

    小卻從沒見過師傅的臉上那么紅,好像回到了自己不及看到的青年時代。

    李靖的臉上也升起了一片血色,他倒酒時的手不知怎么有些抖。可小卻似明白:這抖,不是為了脫力或者害怕,是為了那重新喚回的青春血性。

    李靖與肩胛對視一眼。他倆今日分明頭一次見面,這一眼之后,卻有些一見如故的互敬之感。

    然后兩人重新入席,對據案頭,一口一口開始喝起酒來。小卻有些不明白,哪有這樣又打又停,且戰且和的?卻感覺師傅的眼角余光偶爾掃向自己,那目光中,有著從未有過的那么強烈的溫煦之意,讓小卻都覺得如沐春風了。

    卻聽李靖與肩胛講著一些那湖海生平、交游過往的故事:漫天王、虬髯客、黃巾角……那一些久已消歇的名字從他們口中吐出。

    小卻依著那些話語,像在腦海里回首望去,只見到一片煙塵的紅色。那一派煙塵都是紅色的,不管里面有著多少的血:弱者無辜者的弱而微甜、死都不改微甜的慘血;還是那強者豪蕩奔涌,帶著腥味、帶著窒息感的勇血;那煙塵隔了這么久,看上去只是籠統的紅著。只有他們那些經歷過的人,才能在那一片煙紅中,認出,那一縷縷、一脈脈的,波動的猶未熄盡的紅色,倒底哪些是屬于自己的。

    小卻忽有一種很羨慕的感覺。

    忽聽得師傅說道:“剛才一戰,恐猶未盡君意。咱們還打不打?”

    李靖一抬頭,“當然打!”

    說著一笑:“我可是身負君王之命。”

    小卻雖不喜歡他的人,但還是忍不住為他那笑謔的味道小小欽服。

    只聽肩胛笑道:“那酒夠了。咱們第二陣比什么?”

    李靖也莞爾笑道:“自然是輕身騰挪——都說羽門之技,首在騰挪。紅兒常說,你那騰挪如羽之技,一旦施為,可令天下女子斷腸仰望。我雖非嬌娥,出于一個男人的好奇,也渴見久矣。”

    肩胛看了紅拂一眼,忽然抬首大笑。笑罷道:“剛才那所大宅是我的了。”

    然后逼視李靖道:“這一場如猶難盡爾意,還要比第三場,那我這場要的彩頭是:金珠十車!”

    李靖不由愣了愣。

    他雖未見過肩胛,可傳說中,他應該不是如此貪財的。

    卻聽肩胛笑道:“別跟我說你沒有,只是個窮官兒。”

    “我知道,你確實住的地方不怎么樣,可‘連云弟’是你起的;你吃用也都簡樸,可當時突厥一戰,鐵山之役,勝后你曾縱軍大掠,可汗牙帳中異寶資財,小半入你庫中,回來后還為此被御史大夫蕭禹參劾,說你持軍無律。當今天子當然會原諒你,因為你本就是做給他看的。嘿嘿,如此戲作,雖彼此心知,卻不得不做,原來英主與能臣也不容易當的。這些東西,你自污也自污過了,該做給別人看的也都做過給別人看的,留著無用。若這一場到時還不算完,那金珠十車可都是我的。”

    李靖不由一笑:“自朝廷建立,即有綱程。有了綱程,就如扮戲。我們大家彼此心知,只看不說。你不是好人,居然點破。好的,如你還逃得這一戰,那什么鳥‘金珠十車’,即是你的。”

    他一語說完,突喝道:“飛吧!”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