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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生命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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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給你說一說過去的事了。

    老夫今年五十四歲,命書上說,五十四歲是一道坎。所以,該把我知道的一些事情告訴你了。現(xiàn)在外邊烏云密布,正在下雨,趁天上的炸雷還沒打下來,我對天起誓:我這里所說的每句話都是真實的。

    血脈的聯(lián)系是必須要說的。不管走多遠(yuǎn),我都得承認(rèn),我是潁平人。

    哪怕你一天也沒回去過,你的祖籍仍然是平原省潁平縣吳梁村(官稱)。它也叫做無梁村(民間),那是更久遠(yuǎn)些的事了。

    在紙上,雖然吳家祖籍潁平,可從根上說,吳家又不能算是地道的平原人。據(jù)說,吳家是從明代才從山西洪洞縣遷徙過來的,但紙上的記憶是靠不住的。我要說的是,吳家人是有標(biāo)志的:凡吳家人,脊梁骨的第三個關(guān)節(jié)比一般人粗大。摸一摸就知道了,那骨節(jié)像個大核桃。據(jù)說,那是祖先在一次次抗暴中被打斷后接起來的。

    假如有一天,你去無梁,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條是303國道,另一條是505省道。303國道從北往南,是全封閉高速公路,橫穿三個縣份,在潁平城外下路,過七個村就到了;若是走省道,是西北東南向,穿過兩個縣份,天爺廟下路,過四個村就到了。

    我還要告訴你,這里常刮的風(fēng)是西北風(fēng)。西北風(fēng)冬哨秋塵,且鉆旋凌厲。所以這里生長的樹沒有特別直的,一般都是偏東南的朝向。如果你看見路邊的樹朝著東南歪一點,就像是在給人點頭,那么,你就離家鄉(xiāng)不遠(yuǎn)了。

    無梁是一個有三千口人的大村子。

    從歷史上說,無梁曾是個編席窩子。靠著村西那片一望無際的葦蕩,這里家家戶戶編席為生。據(jù)說,他們編的席一九五八年曾獲得過巴拿馬世界博覽會金獎,但我從未見過獎杯。過去,這里的男人普遍比女人低,那是背濕葦捆背出來的;這里的女人普遍比男人高,那是她們站在碾篾子的石磙上一腳一腳練出來的。

    我承認(rèn),我曾經(jīng)摸過無梁大多數(shù)女人的屁股。那時候,一大早,無梁的女人們照例會讓男人背出一捆一捆頭天晚上破好的篾子來,由她們站在石磙上把編席用的篾子碾平,然后再去編。在村街上,女人們一個個站在圓圓的石磙上,頭高高地昂著,靠著腳尖的力量,屁股的靈活,乳房的顫動,驅(qū)動著石磙在她們的腳尖下忽東忽西、來來回回地滾動。她們一個個腳法矯健,身子靈巧,就像是技藝高超的芭蕾舞演員。這在無梁曾經(jīng)是一道風(fēng)景。

    在我的記憶里,無梁女人個個高大無比,屁股肥厚圓潤,活色生香。我得說,我那時候已曉些事了,手剛剛可以夠著女人的屁股。站在石磙上碾篾子的女人,屁股都是緊繃著的,就像是一匹匹行進(jìn)中的戰(zhàn)馬,一張張彈棉花的張弓,捏一下軟中帶硬、極富彈性,回彈時竟有絲竹之聲。那時候,在初升太陽的陽光下,我會沿著村街一路捏下去,捏得女人哇哇亂叫,這叫“吃涼粉兒”。

    我也承認(rèn),我還曾經(jīng)摸過無梁大多數(shù)女人的乳房。在這個世界上,毫不夸張地說,我是見識乳房最多的男人。國勝家女人乳房上有一黑痣;紫成家女人乳房像是歪把茄子;保祥家女人的乳房奶頭極大,就像是一對紫紅色的桑葚;三畫家女人乳房像個大葫蘆瓢;海林家女人的乳房下拖著,就像是長過了的老瓠瓜;印家女人的乳頭潤著一片麻點點,像是撒滿了黑芝麻的水豆腐;水橋家女人的乳房極小,就像是倒扣著的兩只小木碗;麥勤家女人的乳房汗忒多,有一股羊膻味;大原嫂子的乳房細(xì)白,有豌豆糕的氣味;寬家女人奶子又大又肥,飽盈盈的,像是個快要脹破了的氣球……說這些,我不是要故意引誘你。我只是說,女人跟女人是不一樣的。

    好了,現(xiàn)在我告訴你,我童年的吃食。現(xiàn)在人們都講綠色食品,我可以告訴你,我當(dāng)年吃的全都是綠色食品。我吃過火燒的螞蚱,半生不熟的嫩玉米,春天的槐花、榆錢兒、桐花,秋天的高粱稈,摻有棉籽的窩窩頭,一股酒糟味(窖壞了)的紅薯,一碗一碗的水煮胡蘿卜,九蒸九曬用鹽腌出來的蓖麻葉,還有從“搬倉”(老鼠)洞里掏出來的豌豆粒……可以說,天下的美食我都吃遍了。

    最讓人不能忘懷的是三大美味。第一大美味是榆錢媽做的柿糠沙,也叫“炒星星”。那是曬了一冬的柿子皮加豌豆面、薯干面再加辣椒面等用水和成面團(tuán),經(jīng)發(fā)酵后拍成一個個圓面餅在陽光下暴曬,再經(jīng)手工小拐石磨磨成粉狀,最后在燒紅的熱鍋里至少澆半碗豬油爆炒,這就炒成了晶亮亮的、看上去一粒一粒的油沙。吃的時候先甜你一下、再辣你一下,你得一點一點吃,辣得你長伸著脖子,滿口生火,一腔紅甜。第二大美味是井拔涼水蒜泥薄荷葉拌饸饹面。這道面食以秋海家做的最好吃,他家有從縣機(jī)械廠弄來的軋面的鋼筒,下邊的底是鉆了孔的,上邊有大杠子穿在鋼筒罩上,由兩個人推著軋出來的,這叫鋼絲面,十分筋道。夏日里坐在樹下端上一碗,美呀。第三大美味是泥蛋子紅薯麻雀,也叫“雙味麻雀”。就是把生紅薯掏一孔,麻雀在鹽水里泡一泡,爾后塞進(jìn)紅薯里用泥糊了,放在煙炕房里的火道去烤,等泥蛋烤裂的時候就可以吃了,先苦后甜再咸……不說了,我已經(jīng)流口水了。

    我得說,正是這些綠色食品豐富了我的胃,使我能在無梁村茁壯成長。以至于后來,我一看到辣椒就渾身燥熱,滿口生火。辣椒是無梁村最常用的一種作料,是高掛在鹽之上的一種生活必需品,正是這種作料詩意地毒化了我的童年。

    話說到這里,估計你已經(jīng)猜出來了。是的,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當(dāng)年,也就是五十四年前,我母親把我生在一堆草木灰上,爾后就撒手人寰了。在我生下來的第三天,我的父親,遠(yuǎn)在三百里外的大唐溝煤礦工人吳大順,因突發(fā)的瓦斯爆炸事故埋在了礦井下。那時候,領(lǐng)袖說過,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死了也就死了,只給我留下了三百元的喪葬費。不像現(xiàn)在,死一個人明碼標(biāo)價要二十萬……

    于是,我生下來的第三天,就成了孤兒了。

    現(xiàn)在,我要給你說一說老姑父了。

    我告訴你,我之所以敢捏女人的屁股,那是老姑父批準(zhǔn)的。

    老姑父曾經(jīng)有過輝煌的前景。早年,他是駐扎在潁平炮兵部隊的一名上尉軍官。炮兵上尉蔡國寅與如今當(dāng)紅的歌星蔡國慶雖僅差一字,命運卻迥然不同。

    據(jù)說,當(dāng)年炮兵上尉蔡國寅的愛情故事曾經(jīng)轟動了整個潁平城。當(dāng)蔡國寅腳踏馬靴、腰里挎著小手槍,穿著嶄新的軍官服,咯噔咯噔地走進(jìn)了縣完中大門時,他的命運就此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時候,炮兵上尉蔡國寅戀愛了,他看中了一個女學(xué)生。他先是一間間教室去找,他的頭趴在縣完中那爛了窗紙的一個個窗戶上朝里邊窺探。為看得更清楚一點,他伸著脖子先后換了許多個位置,最后把目標(biāo)定位在一個長辮子姑娘身上。每當(dāng)有老師從教室里走出來時,他就挺直胸脯、雙腿并攏,做一“立正”的姿勢。那年月人們對軍人還是十分尊敬的,沒人把他當(dāng)流氓看待。后來他被請進(jìn)了校長室。

    蔡國寅作為當(dāng)?shù)伛v軍,四野榴炮團(tuán)的一名上尉連長,曾經(jīng)到縣中搞過兩次軍訓(xùn),作過一次報告。所以,老校長對上尉十分客氣,說:蔡連長,你是英雄。大熱天,怎么能讓你站在外邊呢?

    炮兵上尉卻說:那胸脯挺的。

    老校長說:那天你來作報告時,掌聲雷動,學(xué)生們很受教育。要是有時間,你再給講一次吧?

    炮兵上尉咂了咂嘴重復(fù)說:那胸脯挺的。

    老校長推了一下眼鏡,說:天太熱了,我讓人去抱個瓜吧。今年的西瓜不錯。

    炮兵上尉仍然說:那胸脯挺的。

    炮兵上尉說的是半月前他來給學(xué)生作報告時,主動跑上臺給他獻(xiàn)花的那個女學(xué)生。這女學(xué)生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當(dāng)老校長終于明白他的意思后,很有些為難。

    其實,那天他在學(xué)校大禮堂作報告時,并不是女學(xué)生“主動”獻(xiàn)花,而是校方出于禮貌,著意安排的。獻(xiàn)花的女學(xué)生也是讓班主任老師專門挑出來的。那天,大禮堂里掌聲雷動,女學(xué)生不免有些激動,她紅著臉跑上臺去,先是敬了一個禮,爾后把花獻(xiàn)給了“最可愛的人”……現(xiàn)在,“最可愛的人”追到學(xué)校里來了。

    老校長的腫泡眼從鏡片下望著炮兵上尉,下意識地理了一下頭發(fā),咽了口唾沫,目光卻有些躲閃,說:要說也是哈,這屆學(xué)生年齡也都不小了……不過,我得先探探學(xué)生的口風(fēng)。幾班的?

    炮兵上尉說:長辮子。

    老校長說:哦。辮子很長?

    炮兵上尉說:梢兒打屁股蛋。

    老校長說:哦哦。哪一班的?

    炮兵上尉立刻說:三班。三班九排第五個。

    老校長翻開花名冊看了一會兒,說:唔,我知道了,她叫吳玉花。他又看了看這個小個子炮兵上尉,爾后斟酌著詞句說:這樣吧,我先做做工作,看情況再……是吧?

    炮兵上尉說:好,你做吧。我去操場上等著。說完,不等老校長回話,就扭過身去,一個正步出了校長室,大步來到了操場上,就站在籃球架的下邊。

    老校長不過是一個托詞,聽上尉這么說,他竟大張著嘴僵在那里了。

    當(dāng)天下午,當(dāng)下課的鐘聲響了的時候,學(xué)生們一下子全都涌出來了,爾后又像潮水一樣涌到了操場上。尤其是那些女學(xué)生,一個個吱吱喳喳,添油加醋,把一個道聽途說的口信兒經(jīng)過嗑了葵花子的嘴唇傳遍了全校的每一個角落:一個小個子軍官看上了他們的校花!

    三班的吳玉花,也只是個子高些、胸脯挺些、屁股圓些,有兩條可以甩起來的長辮子,到底算不算校花另當(dāng)別論。可此時此刻幾百名學(xué)生一起圍在了操場上,像看猴一樣地把炮兵上尉圍在了中央……

    炮兵上尉蔡國寅已在操場上站了一個多小時了。此時,他正在籃球架下來來回回地踱步,等待著老校長的答復(fù)。大約是為了平衡內(nèi)心的緊張,他又走到單杠下,縱身一躍,雙手吊在了單杠上……可當(dāng)他做了一個前空翻,轉(zhuǎn)過身來,卻發(fā)現(xiàn)他已處在幾百人的包圍之中,成了學(xué)生們觀賞的對象了。

    那是一個半圓弧形的、像散兵線一樣的目光的海洋。女學(xué)生們指指點點、捂著嘴哧哧地竊笑;男學(xué)生們的目光極為復(fù)雜,就像是一匹狼突然闖進(jìn)了羊圈里……上尉的臉立時就紅了,他也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一步。可他畢竟是打過仗的,也沒顯得太過慌亂,只是嘴里嘟噥了一句什么,一個箭步從單杠上跳了下來。片刻之后,上尉連長蔡國寅兩腿并攏,上身收緊,先是給學(xué)生們鄭重地敬了一個軍禮,爾后炸開喉嚨,獅吼一般地喊出了兩個字:

    ——立正!

    學(xué)生們一下子蒙了,他們下意識地隨著口令站直身子兩腳并攏……爾后,沒等他們醒過神來,上尉連長蔡國寅緊接著又炸聲發(fā)出了第二道口令:向后轉(zhuǎn)——齊步——走!

    那獅子般的吼聲是不容置疑的。于是,學(xué)生們垂頭喪氣地退去了……操場上又剩下蔡國寅一個人了。

    可是,學(xué)生們并沒有就此罷休。他們退回去之后,興奮點還沒有落下來,接著又去追逐另一個目標(biāo)去了。

    女學(xué)生吳玉花本來也是懵懵懂懂地跟著同學(xué)們往操場上跑……可跑到一半她就折回來了,她被一個女教師喊住了。在校長室里,當(dāng)她明白了事情全部經(jīng)過,一下子羞得無地自容,雙手捂著臉躲進(jìn)寢室,再也不出來了。

    最初,吳玉花也許對上尉軍官蔡國寅是有那么一點點意思的。那是藏在心里的。她給蔡國寅獻(xiàn)過花,當(dāng)然是見過他的。作為當(dāng)?shù)氐鸟v軍代表,蔡國寅曾經(jīng)給縣完中的學(xué)生上過兩次軍訓(xùn)課;還在大禮堂里作過一次報告。那時候,青年女學(xué)生的夢中情人大多首選軍人,那是一個時代的風(fēng)尚。當(dāng)蔡國寅在臺上作報告時,學(xué)校選吳玉花上臺獻(xiàn)花,她的確很激動。

    那時候,她還是第一次登臺獻(xiàn)花,心里怦怦直跳,一臉潮紅,根本沒有看清蔡國寅的臉,只是有一點模模糊糊的印象,對長筒馬靴的印象。獻(xiàn)完花之后,她行了個禮,就羞紅著臉跑下去了……僅此而已,沒有任何直接的接觸。客觀地說,當(dāng)時,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對軍人,對英雄的愛慕之心是有的。那是深藏在心底里的一點朦朦朧朧的情愫,是精神上的一種迷戀,并沒有多想。現(xiàn)在好了,這個軍人追到學(xué)校里來了。

    同學(xué)們?nèi)紘诹怂膶嬍遗裕壳拔莺螅菍哟皯艏埡竺嫒茄劬Γ倌寻汛凹垵癯隽藷o數(shù)個窟窿,爾后隨著唾沫星子,各種各樣不堪入耳的話從四面八方飄過來。人們議論最多的是蔡國寅的個頭和他的齙牙,還要加上吳玉花的胸脯和屁股……僅僅是一個下午的時光,兩個人就都有了綽號:一個是“小炮彈”,一個是“大洋馬”。

    吳玉花哭了。

    吳玉花是個倔強(qiáng)的女子,特愛面子。雖然她對這個來學(xué)校作過報告的小個子軍官有過片刻的愛慕,但那畢竟是一個人的隱私,是藏在心里的。現(xiàn)在好了,她一下子成了人們議論的對象了,成了全校人嘲諷的目標(biāo)了。什么“小炮彈”、“大洋馬”之類的綽號以及各種各樣不堪入耳的傳言都傳到了她的耳朵里。還有的說,兩人曾經(jīng)在學(xué)校隔墻的小樹林里拉過手,早已經(jīng)“那個”了……由于怕羞,那僅存的一點點愛慕之心早已被流言吹跑了。她覺得她在同學(xué)們面前已丟盡了臉面,再也無法在學(xué)校待下去了!當(dāng)天深夜,一氣之下,吳玉花就在兩個女同學(xué)的掩護(hù)下,躲開眾多的目光,連夜卷鋪蓋回家去了。

    這是星期六的下午發(fā)生的事,當(dāng)天夜里這件荒唐事就傳遍了整個潁平城。我們潁平人是富有想象力的,經(jīng)過口口相傳,當(dāng)這件荒唐事從城東傳回到城西的部隊大院時,已演變成“一個軍官跑到縣中去偷看女學(xué)生洗澡”的故事了。

    不巧的是,縣完中一位新近從南方調(diào)來的女教師,剛好又是當(dāng)?shù)伛v軍榴炮團(tuán)團(tuán)政委的夫人。在這個星期六的晚上,夫人的枕頭風(fēng)自然而然地吹到了政委的耳朵里。再加上全城都在傳播“一個軍人偷看女學(xué)生洗澡”的故事……政委勃然大怒,為了挽回當(dāng)?shù)伛v軍的聲譽,他當(dāng)晚就來了個緊急集合……并即刻下令關(guān)了蔡國寅的禁閉。

    這一年蔡國寅三十二歲,當(dāng)過十六年兵,打過八年仗,畢竟是立過戰(zhàn)功的。弄清原因后,團(tuán)里也就關(guān)了他三天的禁閉,爾后就把他放出來了。可到了第二個星期六的下午,他又站在了老校長的門前,問:那事兒,怎樣了?

    老校長說:喝水。你喝水。我已經(jīng)給內(nèi)人說了,讓她給你介紹一個,是棉織廠的女工,個頭、人品都不錯。人也長得……

    蔡國寅說:工作。說說工作。

    老校長說……內(nèi)人的意思是,對方愿意見面。你看是不是抽時間見見?

    蔡國寅說:你不是說要做工作么?到底怎樣,給個囫圇話。

    老校長說:這個……喝點水。你喝點水。

    蔡國寅說:說“工作”吧。

    老校長苦笑了一下,說:蔡連長,算了吧。人已經(jīng)走了,退學(xué)了。

    蔡國寅一怔,說:退學(xué)了?

    老校長說:退學(xué)了。

    蔡國寅說:那就不歸你管了?

    老校長說:是。不歸我管了。

    蔡國寅說:好,很好。爾后,他扭頭就走,走了兩步,又折回頭來,說:你告訴我她的家庭住址。

    上尉連長蔡國寅第一次進(jìn)無梁是坐吉普車來的,手里提著十匣點心。

    當(dāng)那輛綠色的吉普車開進(jìn)無梁時,整個無梁村的女人們伸長著脖子從石磙上跳下來,一個個唏噓不已,奔走相告,嘴里一次次重復(fù)著兩個字:大官,大官呀!

    五十七年后的今天,我很懷疑,假如上尉連長蔡國寅當(dāng)年知道吳玉花有如此復(fù)雜的鄉(xiāng)村背景,假如他知道他將成為一株虬髯的老石榴,他還敢不敢來?

    可那時候,蔡國寅像是中了邪了,一意孤行,誰的話也不聽。他的吉普車就停在無梁村的場院里,又一次成了全村人圍觀的對象。

    那天,無梁第一次有吉普車開進(jìn)來,人們驚奇無比地看著這個綠顏色的“鐵家伙”:先是看那吉普車的轍印,那輪紋能在地上印出花兒來;爾后看那吉普車的車燈,有人說比牛蛋還大;爾后才看那穿著軍裝的人,她們幾乎沒怎么看人兒,看的是他帽子上的國徽,肩上的一個杠和三個“銀豆”,還有腳上的馬靴,人們說那皮靴走起來咯噔咯噔響,帶彈簧的;爾后是手里提著的那十匣點心以及他那“您呢您”的東北口音普通話……這一切都讓無梁的女人們興奮不已。可她們并不知道他乘坐的那輛吉普車是從縣武裝部借來的,他的一位老戰(zhàn)友在縣武裝部當(dāng)部長;更不知道他腳上穿的馬靴是他從東北南下時,一個喝醉了酒的老毛子送給他的。她們只知道這是個“大官”,相親來了。

    于是有人飛快地跑去報信兒了。

    于是眾多的女人們簇?fù)碇喜蹋ㄋ芸炀鸵蔀槔喜塘耍┏瘏怯窕易呷ァ?

    可是,當(dāng)蔡國寅來到吳玉花家院門前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院門、屋門全都關(guān)上了。手里提著點心的蔡國寅又一次被晾在了門外。

    無梁是普天下最不排外的一個村子。早年,外鄉(xiāng)來一個糟頭發(fā)換針的老頭她們都要端茶遞水圍上半天,何況來了如此稀罕的人物?!無梁也歷來不乏熱心人。吳玉花家的黃泥墻并不高,女人們屁股一騎一磨就過去了。于是就有幾十個女人先后騎過院墻去拍吳家的屋門。這些女人一個個把門搭子拍得啪啪響,昂聲高喊著吳玉花的乳名:小花,開門吧,恁姑。開門,我,句兒奶奶。還有的喊著吳玉花她娘的小名:換,開門。你家搭戲臺呢?架子不小。

    吳玉花的娘自然不愿意得罪全村人。不一會兒,她慌慌地就把正屋的門開了。只是吳玉花仍然躲在耳房里不出來。此時此刻吳玉花心情極為復(fù)雜,事情鬧到了這一步,她也不知如何才好。在碎嘴女人的嘈吵聲里,對于這個窮追不舍的人,她的心理起了一種很微妙的變化。她一點一點地回憶著他作報告、上軍訓(xùn)課時的情形,突然很想看看這個人到底長什么樣?她站在糊了窗紙的格子窗前,用小手指蘸了一點唾沫,在窗紙上濕出了一個小小的圓洞……可她看到的卻是川流不息的女人們的屁股。

    無梁的女人們川流不息地涌進(jìn)來。有傳話的,有苦口婆心勸說的,有自以為懂普通話做翻譯的。女人的屁股一次次從院墻上跨過,把雙方的話遞來遞去……在傳話的過程中,無梁的女人們按各自的理解把雙方的意思都做了大量的藝術(shù)性加工,該刪的刪、該加的加,來言和去語都是在蜜汁里泡過之后才“翻譯”過去的。那就像是用一把把鑰匙試著開鎖,這一把不行再換另一把……就這么試著試著,四個小時過去了。最后連吳玉花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把鑰匙撥動了她的心。等女人們在吳玉花的默許下,正式打開院門待客時,已是掌燈的時候了。

    天黑下來了,在門前站了四個小時的蔡國寅終于吃上了“雞蛋茶”。那一碗放了紅糖的茶水里打了六個荷包蛋,吃了這碗雞蛋茶的代價是,他必須入贅做上門女婿。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風(fēng)俗和講究,蔡國寅也都一一答應(yīng)了。

    兩人終于正式見面了。在昏暗的油燈下,吳玉花低著頭,心里亂糟糟的,雖說也曾偷一眼偷一眼地看,可燈光只有一豆兒,太暗了。桌上的十匣點心擋住了她的視線,終還是沒有看太清蔡國寅的臉,她看到的只是半邊臉,那叫“剛毅”。她原來就知道他是一名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斗的軍人,現(xiàn)在仍然只知道他是一名軍人。應(yīng)該說,一個時期的風(fēng)尚(對軍人的愛慕)起了最關(guān)鍵的作用。當(dāng)然還有一些別的意思,也都是稀里糊涂的。

    按照口頭協(xié)議,蔡國寅是作為上門女婿入贅到無梁村的。聽人說,當(dāng)年吳玉花的婚禮是十分風(fēng)光的。那年月,她是無梁村第一個坐吉普車出嫁的姑娘。那輛吉普車從她家門前開出來,在眾人的追逐下圍著無梁村轉(zhuǎn)了一個圈兒,爾后又開回來了。就這么轉(zhuǎn)了一個圈兒之后,上尉連長蔡國寅就此變成了無梁村的老姑父了。

    那時候上尉連長蔡國寅月工資九十八元,算是高薪階層。可這次婚禮,蔡國寅在無梁村一群熱心“幫辦”的策劃下,一一都按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辦,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除了置辦嫁妝外,那一天吳家開的是流水席,肥豬用了三頭,豆腐十盤,粉條一千七百余斤,花卷子饃十四籠,還有煙酒……無梁村男女老少一個個吃得滿嘴流油!

    那天夜里,月亮成了無梁村最亮的一盞燈,幾乎全村人都到老姑父的屋后“聽房”來了。在皎潔的月光下,他們等待著一個用普通話說出來的一個“日”字,可他們一直等到露水下來的時候,卻什么也沒有聽到。

    最后,他們終于聽到聲音了,是哭聲,吳玉花響亮的哭聲。

    我知道我們終有一天要回歸土地。

    可我從來沒有認(rèn)真看過自己的臉。是的,我照過鏡子,可我看的是相貌,不是臉。一個人的臉應(yīng)該包括他的全部生命特征。那時候我還看不清自己。不知自己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我們皮膚的顏色為什么是黃的,它是怎么染成的?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我們的顏色來自于土地,我們與平原一個色調(diào)。

    是的,在時間中,我曾不斷地修飾我的記憶。我篡改了很多東西,包括我的童年……

    記得,當(dāng)我睜開眼,第一眼看見老姑父的時候,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覺么?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他與無梁的任何一件物什都渾然一體:谷垛、麻雀、樹木、房舍,以及場里的石磙,瓦屋的獸頭,顏色是一樣一樣的。他就像是土生土長、壘在村邊的一堵黃泥墻,或是植在路邊上被風(fēng)雨蝕過的乏灰色的老樹樁子。他的臉就是一張無梁村的地形圖,溝溝壑壑一覽無余。那眼泡就像是干癟了的、濁黃色的、用席篾子劃開又撒了一點黑豆的石榴皮。他身上的黑棉襖爛著套子,腰里勒著一根草繩,上半身像是一捆柴火;下半身又很像是一個大著褲襠、裹了裹腳的老太太。是的,他腿上還七纏八繞地用爛布打了一截不太正規(guī)的綁腿,那大約是他當(dāng)過軍人的惟一顯示了。

    說實話,是碎嘴的女人豐富了我童年的記憶。后來,我才知道,老姑父當(dāng)年那段曾經(jīng)轟動潁平城的愛情故事早已煙化了。當(dāng)年的上尉連長蔡國寅自從脫了軍裝后,已經(jīng)是無梁村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了。特別讓人惋惜的是,當(dāng)年的4873部隊,就是曾經(jīng)駐扎在潁平的榴炮團(tuán),也就是老姑父曾經(jīng)擔(dān)任過連長的北大院,二十五年后出過一個中將和兩個少將,他們都曾是老姑父帶過的兵。可老姑父本人卻在跟團(tuán)政委吵了一架后,為了一個女人,莫名其妙地復(fù)員了。

    甜蜜是很短暫的。據(jù)說,兩人結(jié)婚后僅串過一次親戚,去吳玉花她舅家趕會。過完蜜月后,兩人掂著幾匣點心去她舅家趕會,路上還說著話,親親熱熱的。可一到會上,就招來了不少的笑聲。兩人一個高高挑挑的;一個短粗,炮彈一樣,這一高一低,一胖一瘦,顯得十分滑稽……吳玉花的老舅望著一身農(nóng)民裝扮的外甥女婿,說:花,咋?不是個官么?(肩上)咋沒“豆兒”了?此后,吳玉花再不跟他一塊出門了。也許,吳玉花心里的委屈是說不出來的。——當(dāng)年,她本意是要嫁一個軍官的,卻陰差陽錯地嫁給了一個農(nóng)民。

    結(jié)婚沒有多久,吳玉花就開始跟老姑父吵架、打架。他們兩人幾乎是打了一輩子架。老姑父家的水缸被換過無數(shù)次了,那是兩人打架時用頭頂爛的。據(jù)說,在一次次的爭吵中,吳玉花曾不止一次地問他:你到底看中我什么了?每次老姑父都以沉默相對,不做任何回答。也許,他的沉默就是一種回答。

    如果拿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當(dāng)年上尉連長蔡國寅的審美水平應(yīng)是一流的。那時身高一米七二的吳玉花應(yīng)該算是魔鬼身材了。她那挺拔的、高聳的胸脯,那一雙秀美的長腿,那渾圓飽滿的臀部,都是今天活躍在T臺上走貓步的材料。

    或許,當(dāng)年的上尉連長蔡國寅把挺拔、高聳的胸脯當(dāng)成了對東北老家白樺林的遐想?把那一雙秀美的長腿、渾圓飽滿的屁股當(dāng)成了對早年騎兵歲月的回憶?我想,他只是后來才知道,這一切都是無梁女人的特征,是編席時站在石磙上練出來的。

    感情這東西誰能說得清呢?在時間中,既然任何物質(zhì)都會發(fā)生變化,那么非物質(zhì)的感情,本就虛無縹緲,又怎么能恒久不變呢?可上尉連長蔡國寅怎么也想不到,他奔這個女人而來,是要跟她打一輩子架的。

    老姑父的軍人特質(zhì)是在無梁村的時光里被一點點浸染、一點點抹去的。在碎嘴女人們的花絮里,最初的時候,老姑父曾到葦蕩里喊過操。夕陽西下,他獨自一人站在一望無際的葦蕩邊上,面對著橘紅色的落日,面對著一株株在風(fēng)中搖曳的蘆花,老姑父放開喉嚨,以“立正,預(yù)備——”為始,獅吼一般地喊出了整部“炮兵操典”……

    可老姑父自摘下肩章上的那三顆“銀豆兒”之后就什么也不是了。他在無梁村的生活每況愈下,時常遭到站在石磙上碾篾子的女人們的蔑視和戲弄。比如,女人們撇著嘴說,曾經(jīng)見他到村里的代銷點去偷偷地?fù)鞜燁^吸。比如,有一次去鄰近的官莊趕會,女人們發(fā)現(xiàn)他竟然穿一偏開口的褲子,那還是結(jié)婚時,他給吳玉花買的壓箱底的貨。女人們高高地站在石磙上,見了他就說:老蔡,你比石磙才高那么一點點。在床上的時候,咋辦呢?是你抱她,還是她抱你呀?

    可不管誰抱誰,不管怎么打,不管是怎么“辦”的,老姑父還是把該辦的事都辦了。在此后長達(dá)十多年的時間里,吳玉花先后生育了五個孩子,活下來三個……這也是他生活每況愈下的原因之一。

    在三年困難時期,面對女人們的一次次嘲弄,老姑父可以忍,吳玉花卻不能忍。一天晚上,她突然和顏悅色地對他說,聽說老胡下放到鎮(zhèn)上的公社來了。你們還是戰(zhàn)友呢,你去找找他吧?老姑父落到了如此地步,大約就剩下一點男人的尊嚴(yán)了,他只回了她一個字:不。爾后,兩人就各自扭過臉去,屁股對屁股,再也不說什么了。

    據(jù)說,吳玉花流了一夜眼淚。第二天,她早上起來,用摔斷了一半的木梳子梳了梳頭,踮起腳就跑公社去了。

    在無梁,僅僅幾年的工夫,吳玉花已消磨了她的全部美麗。生了第二個孩子后,她的乳房干癟得就像是曬干了的兩只老茄子,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挺拔。她的兩條長辮子早就割賣了,頭發(fā)亂得就像是老鴰窩,滿是孕斑的臉上已沒了半點紅潤。她整個看上去瘦得就像是一只大螳螂,只剩下那兩條長桿子腿了。

    這一天,她突然踮著兩條長桿子腿跑到公社,又是撒潑又是罵娘地大哭大鬧了一場。她罵老胡是騙子(老胡就是原縣武裝部的部長,就是那個借給老姑夫吉普車的人),跟姓蔡的是一路貨!她甚至躺在公社的大門口,把一條褲子都在地上蹬爛了……這才把降職下放的公社武裝部長老胡給罵了出來,而且罵得他頭上直冒青筋,終于給老姑父爭得了一點好處。

    此后,在公社武裝部長的爭取下,老姑父才得以按傷殘軍人處理(他身上有七處傷),每月給七元的傷殘軍人補(bǔ)助金。

    老姑父既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

    在我出生后的第七天,他站在村中的一棵掛有吊鐘的老槐樹下,把裹著包單的我高高地舉起來,說:從今往后,這就是全村人的孩子。

    這當(dāng)然是他當(dāng)了村支書之后的事了。

    老姑父是入贅的第四年當(dāng)上村支書的。那是“***”之后,村支書以私分瞞產(chǎn)的罪名被撤職了,老姑父以功臣的名義就此接替了支書的位置。那是冬天,地里就剩下胡蘿卜了。所謂瞞產(chǎn),瞞的也是胡蘿卜。老姑父當(dāng)了支書后繼續(xù)瞞產(chǎn),瞞的仍然是胡蘿卜。惟一不同的是,他沒有把胡蘿卜拉到自己家里去。他只是命人把地里的胡蘿卜纓全部割去,給公社干部造成場光地凈的印象,爾后半夜帶人一塊地一塊地地收割胡蘿卜,當(dāng)天收割當(dāng)天吃掉,屁都不留。

    可老姑父私分瞞產(chǎn)的事還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公社武裝部長老胡帶著工作組一進(jìn)村,就聲色俱厲地對老姑父說:老伙計,你壓線了,踩著地雷了!老姑父跟他裝糊涂,說:地雷,美式的?老胡說:我告訴你,私分瞞產(chǎn),是要撤職查辦的!老姑父說:操,你查辦我?我還是你入黨介紹人呢。老胡說:到底有沒有,你給句話?老姑父說:說實話?老胡說:沒看啥時候了,你還敢胡日白?老姑父回頭看了看村人,一村人鴉雀無聲,一個個餓鬼一樣,眼里泛著綠火……老姑父說:真沒有。場光地凈!老胡說:老伙計,我是帶著指令來的。你好歹給我個臺階下……老姑父貼近他的耳朵,小聲說:要說有,也有。就幾畦胡蘿卜,有千把斤胡蘿卜……老胡說:在哪兒呢?老姑父拍拍肚子,說:都吃到肚里了。老胡說:要是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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