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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生命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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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姑父拍著胸脯說:你搜。只要搜出來,你撤我職……聽村里人說,就這樣,老姑父鐵嘴鋼牙,冒著風險(在公社武裝部長老胡的極力袒護下),雖然受了個“嚴重警告”的處分,卻一下子保住了幾十畝胡蘿卜。

    那時候家家戶戶吃的都是水煮胡蘿卜,一連吃了六個月,一直吃到藏在地里的胡蘿卜生出有毒的芽兒,吃得人們上吐下瀉、直吐酸水。一直到了今天,我們才知道胡蘿卜具有豐富的維生素A和C,還含有鈣質,俗稱“小人參”,是真正的綠色食品啊。可在那樣的年月里,人人都仇恨胡蘿卜,胡蘿卜把人都吃傷了。

    可也正是胡蘿卜救了全村人的命,也間接地救了我的命。

    我出生后不久,就由老姑父抱著我一家一家尋奶吃。我說過,我曾摸過很多女人的奶子,那都是在老姑父的眼皮子底下干的。那時候老姑父抱著我一家一家串,進門就說:給口奶吃。

    那年月,女人們乳房里奶水本就不多,把她們的乳汁吮吸出來很不容易,且都帶有一股發酸了的胡蘿卜味。現在我才明白,那叫酸奶,是含有胡蘿卜素和維生素C的酸奶呀。

    我這一生最仇恨的就是胡蘿卜。那時候,胡蘿卜的氣味彌漫了我的整個童年,我打的每一個嗝兒都帶有胡蘿卜的氣味,過剩的胡蘿卜素還有維生素C順著我的屁股直流!而且,當我厚顏無恥地把帶有胡蘿卜味的奶水一口一口吸進肚子里的時候,無梁女人的目光卻像濺著毒液的槍口一樣瞪著我,一個個恨得咬牙!可那時候,支書的身份就像是一張特別通行證,使老姑父得以抱著我從這一家走進另一家,昂然地告訴那家的女人:給口奶吃。

    是呀,女人們恨我。那時候,無梁村的女人們看見我就像看見了狼崽子一樣。雖然她們以善良的姿態解開了她們的懷抱,但無不咬牙切齒地瞪我,因為我曾經多次咬傷了她們的奶頭。當年,如果她們有武功的話,早就把我給廢了。后來,之所以我腦門上的骨頭特別硬(你知道,我出過一次車禍),那都是她們一次次用手指頭“點驗”出來的。常常,她們一邊喂奶一邊疼得咝咝啦啦地說……狗狗狗,牙牙牙,你看那狗牙!

    最初,每當女人喂奶的時候,老姑父就會扭過臉去,蹲在院子里默默地抽旱煙。后來,他就習以為常了,不再躲閃了,他可以和我一起享有同等的待遇了。如果用本村五方的話來說,那就是我用嘴吮,他用“眼吃”。個別時候,如果對方的男人不在家,他還有可能與那喂奶的女人打情罵俏,甚至于浪一些的女人會解開整個乳房,滋他一臉奶水!

    我必須坦白地承認,最早,老姑父所謂的“作風問題”是因我而起的。那一天,輪到國勝家女人(也就是后來的三嬸)給我喂奶。我至今仍記得,國勝家女人奶上有一顆黑痣,這顆黑痣曾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也就是這一天,我差點把國勝家女人(三嬸)的奶頭咬掉!正像她罵的那樣,一嘴狗牙。狼羔子。是啊,那時我太餓了,在童年里我就是一個小狗兒,就是一個小狼羔子。那一天,也許是我吸她的奶頭吸得太久了,可除了汗味我一直沒有吮出奶汁來,我急了……緊接著就是一聲凄厲的慘叫!國勝家女人的嚎叫聲驚動了全村人。是的,我吸了很久都沒有吮出奶水來。在胡蘿卜時期,她餓得黃皮寡瘦,奶子干癟得一點奶水也吸不出來了,就那么吸著吸著吸著,我的牙咬住了國勝家女人的奶頭……也就是這時候,在國勝家女人的慘叫聲里,老姑父沖過來了。老姑父在慌亂中一下子上了兩只手:他一手端住了國勝家女人的奶子,一手掐住我的小下巴……他大約是想把奶頭從我嘴巴里奪出來,可跑過來的女人都看見了:他緊抓著的,是國勝家女人那淌著血的白奶子!

    一時議論紛紛……據說,當晚,兩家人都打了架。在院子里,國勝把他那爛了奶頭的女人(三嬸)給揍了……另一家,在屋里關上門,吳玉花與老姑父大鬧,把水缸都頂翻了!

    在那樣一個時期里,女人們每每看見老姑父,就說:一個老狗領一小狗兒,倆禍害。

    童年里,我的確是村里的一個小禍害。

    在無梁,禍害就是“壞種”的意思,就是一鍋湯里掉進了一粒老鼠屎。而我,就是人們眼里的那粒老鼠屎。那時候,在無梁村,單純從一個個的人來說,我是一個侵略者,是全村人仇視的對象。這可以從他們的眼里看出來。可全村一旦集合起來,當鐘聲敲響的時候,這仇恨就又轉換成了一種“仁慈”。由此可以看出來,古人在造字的時候是多么地洞悉人心!看好了,“二人”才為“仁”,那是要人們互相監督的;“雙絲”染了色,以“心”做秤才為“慈”,這也是讓人們互相比一比、稱一稱的意思。也是后來,我才知道,善意,是需要宣揚和激發的。

    我得承認,在童年里,除了捏女人的屁股、咬傷奶頭之外,我還干過其他的壞事,我是做過很多壞事的。最嚴重的一次,趁著老姑父去鎮上開會的工夫,村人們把我吊在了一棵樹上。

    現在想來,我童年里做的那件壞事,如果再大一些的話,足可以判刑的。

    在我八歲的那年冬天,我剛剛在村里的小學上二年級,也許是特別想做一件好事來表現自己,我卻干出了一件天大的禍事。那時候上邊號召“除四害”,學校要求每個小學生每個星期上交三個老鼠尾巴。在無梁,對一個家庭來說,交三個老鼠尾巴是不成問題的。可對我這樣的一個吃百家飯的孤兒來說,卻是很大的一個問題。為了完成交三個老鼠尾巴的光榮任務,我曾經扒過無數個老鼠窟窿……那天,為了超額完成任務,我從大隊部里偷出了一小桶煤油。爾后在一些大孩子的慫恿下,把捉到的一只老鼠放在油桶里蘸了蘸,用一只繩子綁住這只老鼠的腿,劃火柴點著后放在一個新發現的老鼠洞前,好把這一窩老鼠給轟出來……當時就是這么想的。

    果然,那只帶火的老鼠“哧溜”一下鉆進老鼠洞里去了……然而,在另一個洞口前,最先鉆出來的仍然是這只帶火的老鼠!這只帶火的老鼠帶著六只老鼠從洞口里躥出來,四下奔逃,可我卻一只也沒抓到。不但沒有抓到老鼠,更為可怕的是,這只帶火的吱吱叫的老鼠先是躥到了麥秸垛上,爾后穿過三個麥秸垛,又躥進了煙炕房里……不一會兒,場院里就濃煙滾滾了!

    那是一個災難的日子。當全村人趕過來的時候,大火已經燒起來了!三個麥秸垛成了三座火焰山,根本無法撲救。更讓人恐懼的是,三座煙炕房也接連燒起來了,南邊不遠就是牲口屋,牲口屋的后邊是保管室,也就是村里的倉庫……我的媽呀!

    那天刮的是東北風,風助火勢,眼看就要燒到牲口屋了……全村人都傻了。

    有人說:老天,這咋救啊?

    有人哭著說:完了,完了!禍害呀,整個村子都完了!

    這時候梁五方站出來了。年輕的五方,全村最聰明的五方,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五方大聲說:火是救不下了。九爺,三叔,別的就不用管了,趕快把最南邊這個煙炕扒了,把火截斷,牲口屋,倉房自然就保住了。

    于是,人們七手八腳地把最靠南邊的煙炕房扒了……

    那天傍晚,當場院狼煙遍地、燒成一堆堆黑灰時,眾人這才想到了兇手。大孩子齊伙把我供了出來,說:是他。丟,丟干的!于是,我被人們當眾提溜了出來……這時候我已經嚇呆了!

    爾后,我就被吊在了場院邊的一棵樹上……

    在那樣一個傍晚,我突然發現,目光是可以殺人的。仇恨在飛灰里擴散著,恨意迅速在場院里蔓延。那時候場院里站滿了人,無論男女老少,一個個眼里都泛著黑綠色的火苗,就像是沉默的狼群一樣!不,比狼還可怕。我發現我已掉進了“仇恨”的海洋里,我成了人們壓抑已久的情緒爆發點,他們的眼一定餓壞了,個個都想吃人。我坦白地承認,當時,我嚇尿了。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什么叫“人民”的汪洋大海。

    然而,就在這時,老姑父騎著那輛叮當作響的破自行車回來了。當他撂下那輛自行車,匆匆趕到場院里,操著他那東北口音的普通話問:怎么了?怎么了這是?哪王八羔子,誰干的?!

    立時,人們像炸了的火藥庫,戳了的馬蜂窩,又像傍晚時分從柏樹墳里飛出來的黑風一般的破嘴老鴰,一個個噴著唾沫星子,開始歷數我的罪惡……最后,眾口一詞的結論是:捆上,送派出所!

    天已黑透了,只有人們的眼睛是“雪亮”的。老姑父站在樹下,抬頭看了我一眼,爾后,又一言不發地勾下頭去,無論誰說什么,他都一聲不吭,就那么背著手來來回回地在樹下走。他氣壞了,可是……他一直走到人們唾沫星子干了的時候,才伸手一指,大聲說:他,他還是個孩子……爾后,他又走上一陣,再伸手一指,說:他還是個孩子……這句話他一直重復著,一連說了九遍。

    老姑父一再重復的話就像是巴豆,他一把一把地撒下去,終于泄了人們的心頭之火。人群里沒人再吭聲了。接著是一陣兒一陣兒的咯著痰的咳嗽聲……最后,人群里終于有人說:這禍害,也就是嚇嚇他。

    于是,眾人都隨聲附和說:嚇嚇他。

    老姑父指著我說:丟,禍害呀。

    我說過,無梁的風是很染人的。

    風無處不在。可風又是看不見的,風只有結果,沒有形態。

    在這里,風還有一個優雅的稱呼:“西伯利亞”。這是無梁人從六十年代村中的大喇叭里聽來的。那時候廣播里經常出現的一個詞語是“西伯利亞寒流”。無梁人以自己超常的理解力刪除了“寒流”,留下了具有無限想象空間的、美麗的“西伯利亞”。這只能再一次說明,無梁人是不排外的。

    無梁人之所以把風稱作“西伯利亞”,是沿著光棍漢們的思路走的。這是一種想象力的飄逸,是情緒化了的陰性理解,其中包含著對美的渴望和向往,以及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的浪漫主義期盼。

    在這里,風跟兩個字的聯系最為密切:一個是“情”,一個是“塵”。“風情”是一個時段的概念,那就像是剪成一段一段、互不連接的奇異景象;或者說是斜陽下在空中飛翔的帶一綹斷線的風箏,含些許“偷”來的詩意。可過去就過去了,永不重復。而“風塵”卻是一個固定而久遠的時間概念,那是一種經歲月侵蝕后帶有烙印的蒼涼,是一種埋在時光塵土里的永久性的定格。也只有在時間的概念上,風和塵才聯系在一起。無論春夏秋冬,就是不刮風的日子,也有風的神跡。

    看一看樹上的葉子你就知道了,在這里,沒有一片樹葉是干凈的。

    在無梁,一旦“西伯利亞”刻在臉上,那就是歲月。而歲月一旦定了格,那就是風俗了。風俗是一個地域特定的生活習慣。我曾經說過,無梁人是主吃面食的:面條、面餅、面湯、菜面窩窩等。吃面食須臾離不開的就是辣椒,辣椒是無梁人最重要的生活調味品。在庸常的日子里,沒有辣子是吃不下飯的。辣椒吃多了,臉上就會生出粉刺來。如果在路上你碰上一個年輕人,一邊走一邊摳臉上的粉刺兒疙瘩,沒錯,那就是無梁人了。

    當然,這是低層面的。如果要求再高一點,如果家里來了尊貴的客人,炒上兩個菜,那就是吃酒了。現在有人說酒是文化,也就是“辣”的文化,是讓人興奮的文化,“文化”到了極點,也就是一個字:醉。讓客人喝醉,這是無梁待客的最高境界。如果哪家來的客人喝醉了,醉成了一攤泥,那是待客的一種榮耀。往往要用架子車拉上,繞村一周,這是多么體面的事情啊!

    無梁排在第二的風俗叫:領席。在這里“席”是要“領”的,想一想這有多么優雅。無梁是一個編席窩,最不缺的就是席子。那時候,一張席就是一張流動的床。無梁人最重要、最私密的活動都是在“席”上進行的(一為酒席,二為炕席)。特別是到了夏天,主家領著一張席,客人或朋友相跟著,有瓜的時候,就去瓜地;或者是樹下、河邊、場院,帶著盛了煙絲的笸籮、幾根脆瓜,席地而坐,對月而談……至于說些什么,那就不知道了。那時候一到夏日的傍晚,人人都會領著一張席到處走,說是納涼,可睡到半夜,忽然下雨了或是刮風的時候,就又拉著席走了,也許是去了炕房,也許是鉆了麥秸垛,誰也不知道他或她到哪里去了。于是就發生了一些男女之間的事,這就是風情。

    我說過,最早的時候,老姑父曾抱著我一家一家尋奶吃,看遍了無梁女人的奶子。后來,我就變成了無梁村的一種“無名稅”:先是一家一家地派飯吃,后來就成了一種強行的攤派:一家出二斤麥子或是五斤玉米(由大隊統一扣),供我上學。從小學到高中,長達十二年的時間里,我的日子就是這樣過來的。

    那時候,我一星期往縣城中學背一次糧食。每次回去背糧食,我都會發現一些細微的變化。我最早發現的是,老姑父的酒量大了。老姑父原本是不大喝酒的,喝也是一兩杯。后來就不行了,后來老姑父成了無梁村的“第一陪客”。誰家有了紅白喜事,或是誰家來了體面的客人,定是要支書作陪的。如果哪一次沒有請到老姑父,那是很沒有面子的。我記得,在我回去背糧食的那些日子里,常見一些女人找到大隊部來,纏著老姑父讓他去當陪客。最先老姑父有些慍怒,他說:這是干什么?拉拉扯扯的?不去。可他經不住女人的再三纏磨,也就應承下來了。一年又一年,甚至可以這么說,老姑父的酒量,是全村人合伙哄抬起來的。特別是村里逢會,那是一年一度僅次于過年的大節氣,家家都有親戚來……到了這一天,老姑父至少要串五十家以上!

    后來,在我跟著他走過村街的時候,我發現女人們的笑臉像葵花一樣處處開放。我知道,那都是對著老姑父的。女人們親切地、昵昵地叫著:老蔡,老蔡耶……而老姑父卻昂著頭,一路“嗯、嗯”地走著,有時候還會說:嗯,記著呢。十三,我記著呢。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老姑父已經很習慣地把村里的公章拴在了褲腰帶上。最初當然是為了方便群眾。那會兒需要蓋章的事情特別多,哪怕出一趟遠門,也是要蓋章的。老姑父人好,有人找到他,無論黑天白夜,老姑父都要從家里爬起來,跑到大隊部去給人蓋章。次數多了,他也有些煩了,后來就干脆把村里的公章拴在了褲腰帶上。有人來找,就給人蓋一下。那公章終日拴在褲腰上,磨來蹭去的,總是缺油,于是老姑父就“哈”一下,再蓋。所以,每當有女人來找,只要不違反政策,老姑父就問:哈一下?人家會說:老蔡,哈一下吧?于是就“哈”一下。

    在無梁,“哈”也有親嘴的意思,次數多了的時候,不知老姑父是否使用了“延伸義”?

    漸漸地,我還發現,老姑父“領席”的時候越來越多了。夏天的時候,老姑父常常領著一張席到瓜地或是蘆葦蕩里去。有時候,他是陪縣上或公社下來的駐隊干部。有時候,他是領著村里的一群編席的女干部們開會。還有的時候,他領著一張席到處走,從樹下到場院,又從場院到水邊……他常說的一句話是:蚊子。他說:有蚊子。

    他心里有蚊子。

    我說過,老姑父所謂的“作風問題”,最早是因我而起。那是他在慌亂中端錯了“奶子”……后來的事就難說了。后來人們傳的那些,都是添枝加葉、捕風捉影、經過渲染的。那年秋天,我高中畢業的時候,村里小學校長苗國安(他也是無梁的女婿)在縣上開會的時候突然得到了一個消息:大學要招生了!是推薦招生。一個公社分了三個名額。得到消息后,他就急急忙忙地騎著自行車回來報信兒,希望老姑父親自出面,為我爭一個。

    是啊,在全村人的眼里,我是一個禍害。是一只吃遍全村的蝗蟲。如果能把我推薦出去,全村人就都“解放”了。當然,這對我來說自然是天大的好事。那時候上大學不但不要錢,還給生活費呢。就此,我也充分理解了人們的善意。可小學校長又說,雖說一個公社三個名額,可有兩個已被公社干部的孩子占去了,就剩下一個了。這一個指標三十個大隊去爭,能不能爭到手,還很難說……快找老蔡!

    可是,就在這時候,老姑父不見了。全村人到處去找,一百個喉嚨四下喊,可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小學校長苗國安說:敲鐘吧,一敲鐘,他也許就知道有急事了。

    那天傍晚,當鐘聲響過三遍之后,終于把老姑父敲出來了。老姑父是從葦蕩里走出來的,他一手領著席,一手還提著褲子……他沒想到村街里會站這么多人,他愣了一下,忙解釋說:媽的,撒泡尿,把褲腰帶給弄斷了。

    人們都望著他,人們根本不聽他的解釋,人們都去看他的褲子……前后村都喊過了,鐘也敲三遍了,他才出來,這泡尿有這么長么?

    就在這時,吳玉花牽著孩子從人群里走出來,抖手給了他兩耳光……爾后,她一句話也不說,牽著孩子扭頭就走。

    老姑父就此蹲了下來。在無梁,老姑父入鄉隨俗的第一個姿勢就是“谷堆”。“谷堆”是個象形詞,就是蹲下的意思。老姑父“谷堆”在地上,很狼狽地靠著那棵掛鐘的老槐樹,平著臉色,略顯尷尬地說:啥事?啥事吧。

    老姑父的褲腰帶斷了,誰都知道這不是尿尿的問題,可人們還是信了。在無梁,凡是有職務的,只要給一個理由,人們就信。人們是心里不信,臉上信。于是人們不再研究“褲腰帶”的問題了。

    小學校長苗國安給老姑父說了推薦上大學的事……爾后說:抓緊吧。三十個村子,就剩一個指標,聽說明天就上會定了,是不是得送點禮呀?

    此時此刻,全村人異口同聲地說:送!這得送。

    這一個“送”字,經全村人的熱喉嚨喊出來,顯得鏗鏘有力。

    那會兒我就躲在老姑父的背后,他靠著樹的陽面,我靠著陰面。我不禁臉紅了,心里怦怦亂跳。那時候,我還會臉紅,此后就不會了。

    人們都在等著老姑父說話,可老姑父就是不開口。我知道老姑父不開口的原因,這是逼著他去找公社武裝部長老胡,老胡是他的戰友,這是讓他去給老胡送禮……他不愿去求老胡,他還想給自己留一點尊嚴。

    可這一次,全村人不答應了。人們像“森林”一樣地圍著他,立逼他說話。“送”是必須的,人們甚至開始議論送什么的問題了。有的說,隊里不是還有幾桶小磨油么?有的說,代銷點有煙,賒上幾條好煙。有的說,光煙不行,還得有酒……

    事關前途,我心里很急。我喉嚨是恨不得伸出一只手,把他從地上拽起來。這時候,我是多么感謝村人哪,我看見我的心都跪下來了!

    人們的目光再一次把老姑父給淹了。在目光的海洋里,不光是一個“送”字,還含有“褲腰帶的問題”。老姑父再三說是“繃斷的”,可人們不聽他解釋……這幾乎是一種威脅了。再說了,這里邊還有善的含意。我是一個孤兒,他們是在幫助一個孤兒,這就是道理。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道理后邊都包含著很多因素。可人們只說道理,不說“因素”。老姑父顯得很無助,他“谷堆”在那里,就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老姑父已無處可藏。這時候,他不可能回家,他回不去了,家里也面臨著一場戰爭。老姑父很艱難地站了起來,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我不要“臉”了。

    這天夜里,老姑父騎著那輛破自行車給人送禮去了……老姑父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回來。也許,那天夜里他在老胡的門前蹲的時間太長了。他是很想要“臉”的,可他沒有辦法。他跟公社的老胡喝了一夜酒,回來把自行車一撂,就癱倒在場院的麥秸窩里,人像是生了一場大病!

    可人們還等著他回話呢。當人們把他圍起來的時候,他眼都沒睜,只喃喃地說了兩個字:妥了。

    我承認,我上大學跟你們不一樣,我不是考上的,是“送”出來的。那時候三十個大隊搶一個名額,可這個名額最終讓我得到了。那是用全村人的油,還有煙酒和老姑父的臉面換來的。當那張薄薄的“紙”發到我手里的時候,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覺么?我心里說:拜拜了無梁,我再也不用看人的臉色了。

    我告訴你,不要輕看任何形式,在某種意義上說,形式就是內容。待我拿到那張“紙”之后,我又一次吃遍全村!人們開始用最好的飯菜招待我,用最優美的語言夸贊我,我在無梁村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都被人們無限放大,我不再是禍害了,我成了一個最聰明、最懂事的孩子。每一次到村人家吃酒,都由老姑父作陪。那一天,老姑父又一次喝醉了,醉了的老姑父拍著我的肩膀說:兄弟,我冤哪,我的褲腰帶真是繃斷的。

    在我走的那一天,全村人都來送行。我得說,這里邊的情愫是很復雜的。首先,這又是一次善的集中體現。其次,在他們心里,我已約等于“官”了,他們送的是一個未來的“預備役官員”。可不管怎么說,我的被褥,是村里女人們套的,我的臉盆,是村里給買的,還在我的兜里塞滿了柿餅和雞蛋……女人們哭了,我也掉了淚。女人們圍著我問:丟兒,還回來么?我說:回來,放了假就回來。可我還是有一種“放生”的感覺。我心里很清楚,如果沒有那張“紙”,我什么都不是。我不會再回來了。

    我以為,這將是一次成功的逃離。可是,我錯了。

    老姑父跟吳玉花的戰爭是曠日持久的。

    那天的“褲腰帶事件”是個***。當老姑父回到家之后,吳玉花突然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她一把把剛一歲多的小三兒從床上拉起來,倒著提在手里,惡狠狠地說:一窩吃里扒外的貨,摔死算了!

    老姑父嚇壞了,老姑父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小三兒。吳玉花一連生了五個孩子,五個全是閨女,雖然只活下來三個,可終日里擦屎刮尿,她早就煩透了。在她眼里,每一個孩子都是禍害,都是老姑父帶給她的災難。所以她很輕易地攥著小三兒的一只腳脖子兒,倒著提在手里,好像隨時都會松手!

    然而,這小三兒雖整個倒垂著,可那兩只杏仁眼卻忽靈靈的,像是在笑……

    老姑父急忙沖上去跟吳玉花搶孩子,他就像一顆出膛的炮彈,倏爾就把小三兒奪在了手里,同時用腳勾倒了吳玉花。于是,在把孩子撂回床上的那一刻,兩人同時倒在地上,就此廝打在了一起。兩人先是碰翻了木制的洗臉盆架子,踢倒了一卷編好的席捆,撞散了一排葦子稈,爾后又用屁股拱倒了屋角里的水缸,像兩只泥母豬一樣在地上滾來滾去。

    老姑父家的墻上已掛滿了人生的“腳印”。那腳印蜿蜒曲折、忽高忽低、且重且輕,全是在搏斗中一腳一腳踩出來的。老姑父與吳玉花的每次搏斗都是以命相抵的,兩人總是頭頂著頭或是相互揪著頭發在地上滾來滾去,屋子里邊的四堵墻成了他們隨時借力的地方,每一腳都跺得墻咚咚直響,墻上的石灰末四濺!那時老姑父常年穿一雙兩塊半的解放鞋,那些帶膠底花紋的半個腳印都是他踩出來的,而布底或牛皮底(兩人結婚時,老姑父給吳玉花買過兩雙皮鞋)的腳印則是吳玉花踩出來的。兩種腳印又常常會交叉重疊在一起,回環往復,就像是倒掛著的人生曲線圖。

    最初兩人只是在屋里打,暗打,臉上會帶些傷而已。后來就打出了院子,打到了村街上。可一旦到了村街上,老姑父就決不還手,那就成了吳玉花一個人的死纏爛打。吳玉花的罵聲就像是村中廣播碗里的“新聞”一樣,每晚準時播出。那罵聲像爆豆一樣從她的薄嘴唇里迸發出來,鮮艷、凌厲、脆!就像是相聲演員說繞口令,既含蓄而又潑辣,既生動而又斑斕。有人說她是得了村里最會罵人的七奶奶的真傳。她打頭的第一句總是:你還是人么,你蕎麥面打糨子,你兔子屎編辮兒,你城隍廟貼膏藥,你還要臉么?!豬、狗、黃鼠狼……開初時人們還勸一勸,此后就不再勸了。

    其實,老姑父早就不要臉了。他的臉已煙化在無梁那無邊的田野里了。

    客觀地說,雖然是傳聞,老姑父也許難免會有作風問題。而我不想再說傳聞中那些跟他有牽連的女人的名字了。她們是我的鄉親。也許吧,在物質極端匱乏的日子里,她們是很需要“哈一下”的。再說,老姑父的日子也太困頓了,他在無梁村的歲月里終日苦哈哈的,回到家不是吵架,就是打架,也太需要宣泄和滋潤了。或許,這里邊還有風俗的原因,有情感的原因,那由一個人“領”出來的席,在無邊的田野里,在綴滿星星的夜空中,鋪下的一張張流動的床,不就是讓人睡的么?在無梁,“睡”也是有兩說的。

    此后就是“游擊戰”了。老姑父每晚領著一張席到處走……吳玉花就四處偵察、圍追堵截。吳玉花常常是一手夾著那最小的孩子、一手打著手電筒在暗夜里快步走著,從場院到河邊,再從河邊搜到葦蕩,她的搜索范圍不斷地擴大,她的長桿子腿一個晚上可以圍著村子走幾十里地仍不知疲倦。有時候,已是下半夜了,她還會去拍一個寡婦的門,看老姑父是不是睡在了人家的床上!

    長年累月的家庭戰爭把吳玉花鍛煉得就像是警犬一樣,她能隨時隨地在風中分辨出老姑父的氣味。她還能從氣味中發現異樣的情況,比如沾在老姑父身上的一根長頭發,或是在葦蕩里發現了空火柴盒子,或是掛在蘆花上的一節紅絨繩……一旦發現了這些蛛絲馬跡,她就高度興奮,窮追不舍。有時,她甚至還會在黑夜里對著星空不管不顧地大聲喊道:抓賊呀,抓光屁股賊呀!她的手電筒是加長的,能照出半里遠。那一條光的長線一次次拋在夜空中,照得無梁人四下躲閃。

    老姑父也有一支手電筒(那是我上大學后的第一年用助學金買來送給他的。老姑父雖然每月有七塊錢的傷殘補助,可這錢他一分也得不到,都攥在吳玉花的手里),無論是在場院、葦蕩或是田野里,每當兩支手電筒照在一起的時候,你就會看到他們兩個臉上那刻骨的仇恨。每一次,當吳玉花手里的手電筒照在老姑父臉上的時候,吳玉花臉上就會出現一絲詫異的神色,她像是在問自己:我怎么跟這個人在一起呢?而老姑父卻是沉默的,他總是很快就把手電掐滅了,仿佛不忍看那歲月的殘酷。

    這仇恨都是在困頓的日子里一天天積攢下來的。日積月累,久而成仇。我猜,在他們兩人之間,仇恨竟然演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有時候,兩人從一起床就開始對罵,你罵我,我罵你,就像是吃炒豆一樣。他們二人常用的話語是一個字:死。每當這個字從牙縫里跳出來,都像鋸齒一樣節奏明快、鏗鏘有力:“死鱉。”“死去吧。”“死外邊。”“死心眼子”……可兩人自始至終誰也沒有提出過離婚,誰也不說離婚。

    也許,在精神層面上,老姑父需要“戰爭”。他打過十六年仗,如今在沒有炮彈呼嘯的日子里,他有些無所適從?難道說他已習慣于“緊張”,他仍需要一個敵對者,需要時刻繃緊腦海里的那根弦么?不然,如果哪一天,老姑父回家后發現吳玉花不在,沒有人跟他聒噪了,他就會忍不住問上一句:你媽呢?

    后來,我發現,在情感上,“仇恨”和“依存”居然可以結伴而行。對于吳玉花來說,那是一種日子與日子的對壘。是精神上的糾結與膠著。你看著我,我盯著你,寧可化成灰,誰也不放過誰。這里邊竟然還有溫情的成分,有對既成事實的默認,有以敵對為外殼的相互間的照應,還有一種看似荒唐的對手間的默契……比如,冷不丁的,吳玉花也會問一句:那老不死的,你爸呢?

    日子像流水一樣,那無盡的詈罵就成了不斷泛起的一朵一朵的浪花;是用鋸子拉出來的如歌的行板。如果哪一天兩人沒有吵架,倒成了很讓人詫異的事。連村里人都會說:稀罕,咋沒聲了?

    最可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老姑父最小的女兒,就是那個出生第五、排行老三發高燒僥幸活下來,僅有六歲名叫葦香的孩子,居然在一天晚上趴在老姑父腿上咬了一口,幾乎咬下一塊肉來!

    葦香從一歲起就偎在母親的懷里去尋找父親。她的眼睛特別適應黑暗,在黑夜里她的兩只眼睛炯炯有神,兩只手緊拽著母親的衣襟,任吳玉花帶著她到處奔走。吳玉花的咒罵聲伴著她走向田野,走向葦蕩,走向炕屋和磨坊……在長達五六年的時光里,小葦香在母親的咒罵聲中茁壯成長。母親從來沒有給過她好臉色,不是打就是罵;而雖然很少回家,卻特別疼愛她的父親每次都會偷偷地給她塞塊糖吃。

    可是,當她長到六歲的時候,一天晚上,兩人在葦蕩里又廝打在了一起……而此時此刻,小葦香突然跑上來,趴在老姑父的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當時兩人都愣住了,老姑父已伸出了打人的手,可他的手還是無力地放下了。他突然大聲咳嗽著,滿眼都是淚水。因為他看到了一雙噴濺著仇恨的眼睛,這雙眼睛里爬滿了蜇人的螞蟻,那都是在黑夜里一點一點積攢下來的。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吳玉花已成功地把仇恨種植在了這個小女兒的心里。

    從此,吳玉花有了幫手了。

    欠債總是要還的。

    當我研究生畢業參加工作之后,老姑父給我寫的第一張條子,就是要我去尋找葦香。

    此后老姑父又給我寫了無數個“見字如面”的白條,一直寫到我在學校里無法生存,辭職下海為止。這也是我仇恨老姑父的原因。

    十七歲的小葦香是突然之間失蹤的。那時候她正上高中一年級,在學校里已經有了綽號:“小洋馬”。她的母親曾經被人稱作“大洋馬”,她現在已經出落成“小洋馬”了,漂亮是不必說的。暑假里,在“小洋馬”回到無梁的第三天,她突然失蹤了。

    一時間村子里有許多傳言,議論紛紛……最靠譜的消息是,她被一個騎著摩托到村里收購頭發的小伙子拐走了。

    為此事吳玉花跟老姑父又打了一架。兩人除了互相責罵、大打出手之外,就是心急火燎地分開四下去找……他們甚至還報了警。

    可是,三天過去了,仍然沒有查到葦香的任何消息。于是老姑父就讓人給我捎了一張條子,讓我幫著去尋找蔡葦香的下落。

    我已欠下了無梁那么多的人情,老姑父的“條子”自然是不敢怠慢的。于是,我騎著借來的一輛自行車在潁平城里整整尋找了三天,每一條街道,每一個旅店,每一個派出所我都去過了,我還托了一些在政府工作的大學同學,讓他們也幫著查找,可一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葦香的任何消息。不得已,我只好硬著頭皮回了一趟無梁,專程向老姑父稟報情況。

    然而,當我帶著禮物趕到老姑父家的時候,老姑父卻不在家。我問吳玉花:花姑,老姑父呢?吳玉花冷冷地說:死了。

    那一天,當我找到老姑父的時候,老姑父又喝醉了。他躺在場院的麥秸窩里,成了一攤泥,怎么也喊不醒。

    在無梁,在長達數十年的時光里,在村人的抬舉下,老姑父經歷了由陪酒到饞酒再到醉酒的復雜過程。如今,他醉酒的次數越來越多了,他已成了人們說的那種“熟醉”,一喝就醉。有幾次他醉的很不像樣子,被人們從家里抬出來,晾在村街里的一張席上。據說,那天老姑父吐得一塌糊涂,等他醒來時,他身邊臥著兩條狗,一只黑狗,一只黃狗,狗也醉了。

    這個“狗醉了的故事”在無梁傳開后,很是影響老姑父的聲譽。人們再見老姑父的時候,眼里就多了些不屑。另外,更主要的原因是,隨著政策的不斷變化,人們需要老姑父給“哈一下”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了。當他在村街里行走的時候,人們臉上的笑容就淡了許多,對此,老姑父肯定是有些失落的。

    這年冬天,我在省城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卻在無意之間,陰差陽錯地碰到了葦香。

    我說過,我本是立志要當一個學者的。那時候,我雖然只是省財貿學院的一個講師,可我已在學術報刊上發表了許多文章,在省內也算是小有名氣。在這次研討“平原部落文化”的會議上,我碰上了一個已小有職權的同學,那時,他已官至副處。讀研究生時,我跟這位綽號叫“駱駝”的同學在一個房間里住了三年,感情還是有的。一天晚上,當我與他爭論平原文化到底是“臉文化”,還是“腳文化”的問題時,他突然對我說,吊吊灰,我帶你去個地方。我說,你知道我不喝酒。他說,不讓你喝,就是讓你開開眼界。爾后他說:洗個腳。

    那天晚上,在省城那條最繁華的大街上,駱駝把我領進了一家“腳屋”。這家掛著紅燈籠的“腳屋”門面并不大,里邊卻別有洞天,進門后是一條長廊,對著長廊是一間間寫有牌號的格子房,同學走在前邊,我懵懵懂懂地相跟著,心里怦怦亂跳,就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就在這時,隨著一聲“請”,駱同學進了一間格子房,當我跟著他也要進的時候,駱同學回頭狡黠一笑,給我指了指隔壁的一個房間,說:哥們兒,背背臉吧。爾后就昂首走進去了。我愣了一會兒,在一個小伙子的導引下,進了另一間格子房。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洗腳”。說實話,那時候我甚至不知道腳是如何“洗”的。

    那是一間很簡單的格子房,絕不像現在的“洗腳城”那么浮華。里邊只有一只沙發和一張單人的按摩床。我有些忐忑不安地坐在那只沙發上,爾后我就看見了葦香。

    葦香是端著一個木盆進來的,木盆里盛了泡有草藥的熱水……當時我已經驚呆了,就那么木然地坐在那里,看著葦香。離開無梁那么多年,葦香早已認不出我了。可我還能認出她來,她右邊的眉頭上有一顆痣,按古人的說法,這叫眉里藏珠,是大福大貴的命。可葦香卻跑到省城給人洗腳來了。

    雖然她的穿著跟城里人沒有差別,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我能認定她就是葦香,并不是單憑那顆眉痣,我是聞到了一種氣味,來自無梁村的氣味。那氣味是在無梁的熏風里日積月累泡出來的,就像酒一樣,是洗不掉的。

    我驚呆了的另一個原因是葦香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她甚至比她母親年輕時還要漂亮。據我的觀察,葦香身上已沒了未婚姑娘的那種青澀。她就像一個熟透了的鮮艷無比的桃子,兩只大美眼忽閃忽閃的,胸脯圓潤飽滿地挺著,一件粉紅色的裙裝把屁股兜得緊繃繃的,襯得細腰寬臀,前凸后翹,真就像她的綽號,一匹活色生香的“小洋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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