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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生命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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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鎮上的王書記說:夠。十天之內,完不成任務,你撤我職。

    女書記說:那好。爾后轉過頭,對梁五方說:老人家,房子重新給你蓋,照原樣蓋。你滿意么?

    梁五方嘴里嘟噥著,喏喏地說:那啥,還有自行車、縫紉機啥的……

    不等女書記回話,鎮上王書記馬上說:一并解決,鄉里一并解決。

    這時候,女書記又從兜里掏出三百塊錢,遞給梁五方,說:老人家,這么多年,讓你受委屈了。這是我個人的一點意思,收下吧。

    于是,縣、鄉兩級干部也都紛紛掏出錢來,三十五十,一百二百的,一共湊了一千五,全都給了梁五方……

    女書記臨走時,又反復交代村里,要照顧好老人的生活,村干部們也都滿口答應下來。爾后,女書記問:老人家,這樣處理,你還滿意吧?

    梁五方塌蒙著眼,說:滿意。滿意。

    可是,當女書記離開村子時,縣信訪局長悄悄地走到書記的車前,小聲說:林書記,這人可是個滾刀肉,你再給鎮上交代交代,我怕萬一……

    女書記說:滾刀肉?不會吧?要相信群眾。

    縣信訪局長喏喏地,不再說什么了。

    聽老姑父說,這一次,梁五方的確在村里安安生生地住了幾天。等房子原樣蓋好后,村里人輪番來看他,有的說:五,聽說你這回補了不少錢?鬧吧,鬧鬧也值!有的說:馬莊有一個轉業軍人,是從城里押送回來的,一家伙補了幾十萬,戶口還轉到城里去了……有的說:聽說北鄉有一主兒,告響了,一家伙補了一屋子錢。每天醒來光剩數錢了!有的說:五,說說,你補多少錢?一年一萬,怕也得幾十萬吧?!有的還出主意說:五,要是真沒給,你得訛住她。天天去找她。蹲她家門口……

    眾人都說:對對對,就訛這女的。這女人面善,好說話。

    村人們川流不息地來了,又去了。大多是問錢的。他大哥五斗曾讓他的一個侄子給他端過兩頓飯,在屋里坐了會兒,咳嗽了一陣,嘆口氣,走了;他二哥五升也讓兒媳婦送了兩回飯,接著就試探著問他補了多少錢?說這些年也跟著他背“成分”的害,補了錢能不能先借他用一用(五升早把塞了他一嘴驢糞的事忘記了)……梁五方一聲不吭。

    老姑父也對他說:五兒,你不有手藝么?

    他說:手藝?

    老姑父說:當年,蓋“龍麒麟”,你名頭多響呀……這年頭多少蓋房的?拾起來吧。這年月,有門手藝,比啥都強。

    有人見他掃了掃院子,爾后從舊物什里找出一把鋸來,試著在一塊舊木板上鋸了幾道,可鋸著鋸著,手抖,竟然鋸歪了……就此,他把鋸一丟,又走了。

    不久,北京方面又打來電話,說怎么搞的?那個流竄犯又到北京上訪來了……

    據說,縣里的女書記聽了匯報后,氣得直拍桌子:這人怎么這樣?太不像話了!當面說得好好的,該解決的都給他解決了,還想怎樣?他還要臉不要了……良久,她問:這人真是滾刀肉?

    縣信訪局長說:滾刀肉。

    女書記說:他精神上不會是有什么毛病吧?

    縣信訪局長遲疑著說……不像。我已跟他打過多年交道了,是個肉刺兒,不好對付。要不,送精神病院?

    女書記搖搖頭,深吸了口氣,說:不管他,讓他告去吧。

    可是,國慶節很快又到了。臨近國慶前,北京搞社會治安大清查,梁五方再一次被人遣送回來。在縣信訪局的院子里,信訪局長一看見他,氣不打一處來,說:五兒,你真是給臉不要臉呢!你說說,你一個農民,書記現場辦公,親自出面給你解決問題……你還想咋?你他媽是人嗎?還有點人性嗎?你他媽紅口白牙答應得好好的,咋又日白到北京去了?你信不信,我立馬把你送看守所,好好捆你一繩!

    梁五方在地上蹲著,像是聾了一樣,任你說任你罵,一聲不吭。

    信訪局長怒不可遏,指著他說:你說,你還想要啥?自行車、縫紉機……啥沒給你?你給我說個道道兒?!

    梁五方蹲在那里,等信訪局長脾氣發完了,就勢往鋪蓋卷上一坐,耷蒙著眼,喏喏地說……那啥,我媳婦呢?

    信訪局長愣了一下,問:說啥?他說啥?

    接他回來的副鎮長說:他說,他媳婦跑了……得給他找回來。

    信訪局長說:他他他,媳婦在哪兒呢?

    副鎮長說:打電話問了,早跟人結婚多少年了,孩子都一堆了,都有人叫奶奶了……

    信訪局長跳起雙腳,破口大罵:啊呸,日他媽,老子不干了!

    梁五方卻不緊不慢地說:局長,你看你,我都不急,你急個啥。別急嘛,別為我氣壞了身子,不值。

    年輕的副鎮長氣呼呼的,嘴里嘟噥說:就他,一路上,太爺一樣,還要酒喝呢。

    梁五方說:哎呀,一個大鎮長,就二兩酒,小二兩。也值當說?此后,梁五方就成了一個流浪者。

    他常年在外,到處流浪。偶爾,也找我借過幾回錢,不多。

    他還在告呢。在常年的上訪隊伍里,他成了一個老上訪戶。在省、地、縣三級信訪部門都混成了一張“熟臉”。政府部門的人一看見他,就說:五,又來了?他說:我又沒有個家,政府就是我的家。你要是給我安個家(他指的是“女人”),我就不來了。永不再來。再來我是孫子,你吐我一臉唾沫。

    聽老姑父說,房子退給他以后,他曾經偷偷地去看過李月仙。李月仙后來嫁到了孫劉趙村一戶姓孫的人家,現在已兒孫滿堂了。他戴著一頂破草帽,裝成一個瞎子,拄著一根竹竿,直接摸到了李月仙的婆家。他站在院門前,低著頭,喏喏地說:這位大姐,盛兩口吧?李月仙頭發白了,眼也花了,兩人面對面,竟沒有認出他來。只是看他可憐,就說:你等著,我給你拿塊饃。可是,當李月仙轉過身,他突然說:大姐,門樓不低呀。我給你看個相,后走(指改嫁)的吧?李月仙一怔,說:你咋知道?等著。你等著。給我算算。可是,當她讓兒子拿著兩個饃、端著一碗水從屋里走出來時,那要飯的卻不見了。李月仙的兒子回頭說:媽,人呢?李月仙趕忙從屋里追出來,愣愣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說:剛剛還在呢,這人……突然,她像是有了什么感應,急匆匆地追到村街上,喊道:唉,這主兒,你等等……遠遠的,只見那草帽在街角處一閃,又不見了。

    聽說,后來李月仙也托人打聽過他。兩人本是要見個面的,原是經李月仙娘家哥約在鎮上的那家包子鋪里。可三十多年了,鎮上的包子鋪早已拆掉了,連當年風光無限的“龍麒麟”都已扒掉,沖成了一條柏油馬路……李月仙想想就落淚。再后來不知怎的被孫家的人聽說了,孫家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一齊給李月仙跪下,一聲聲叫娘、叫奶奶……并且放出話來:他只要敢來,打斷他的腿!李月仙只好作罷。

    那一年,當我在北京火車站碰上他的時候,他已穿得比較整齊了。手里提一人造革的黑包,身上有棉有單,還戴著一頂藍帽子,新的。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來穿去,看見單個的女士,就湊上去,追著人家小聲說:算命么?那女士是個穿西裝裙的白領,人長得很漂亮,這白領女子翻眼看了看他,說:不算。他就一直追著人家的屁股說:大妹子,算算吧。你啥都好,就婚姻不順……那女的站住了,說:你咋知道我婚姻不順?他說:你面相里帶著呢。算算吧?那女人說:看你那窮酸樣。我說過了,不算。你別再追了。你再追我打110了。

    這讓人哭笑不得。命運如此多舛的一個人,他還給人算命呢。當時,我曾經暗暗笑他。那會兒我想,命相這東西,在大學里我倒是看過幾本書。就人的八字而言,很難框定一個人的一生。不然,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人那么多,為什么命運卻截然不同?所以,一個人的命運,既有先天的因素,也有后天的機遇和努力,很難一概而論。如果他真的會算,就該給自己好好地算一算才是。

    在火車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當我看見他的時候,他還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想躲的。尤其是當我看見他攔住人算命的時候……可畢竟是一個村出來的,還算是長輩,我不好也裝作不認識。何況,時光已把他熬成了一個小老頭。當我站在他面前時,他訕訕地笑了。我也笑了。他說:爺們,我這兒有條兒,老蔡的。于是,我笑了,請他吃了頓飯,就此也知道了老姑父去世的消息……他說,老姑父成了一棵樹。這是個“秘密”。

    這天,當他喝了兩小瓶二鍋頭之后,話就稠了。他瞇細著眼,貼近我的耳朵,偷偷地告訴我說:我知道的秘密多了。想聽么……他得意地說,不瞞你,就憑著這個“秘密”,他一連詐了蔡思凡三次。

    我給你說過,老姑父的三女兒原名蔡葦香,有了錢當了老板之后就改名為蔡思凡了。蔡思凡女士現在也算是狡兔三窟,她在省、市、縣三地都有自己的房子和辦公地點。一天傍晚,梁五方在縣城一個新建的思凡小區里找到了蔡思凡。他戴著一頂草帽,看見蔡總從一棟小樓里走出來,就迎上說:香,小香。我這兒有個條兒,老蔡寫的。蔡思凡最不喜歡人們提過去的事情,理都不理他,只管“嘚兒、嘚兒”地往前走。他馬上改口說:蔡總,不認識了,我是你方叔啊,我這兒有你爸寫的“條兒”……蔡思凡這才停下來,說:喲,五叔啊,我還當誰呢?我爸給你寫條兒了?他說:是。你爸早幾年寫的。他的字,你總認得吧?不料,蔡思凡接過那張“白條兒”,看都沒看,“呸”地朝上邊吐了一口唾沫,隨手往地上一扔,說:他寫個“白條兒”,你就來找我?我不認!

    梁五方沒辦法了,就追著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可不是嚇你,我看你臉上有煞氣呀。蔡思凡說:是么……蔡思凡最早是從“腳屋”里走出來的,什么人沒見過?接著,她說:五叔,缺錢花了吧?他說:不不。我是看你有災。應在一棵樹上。我來給你說個破法……蔡思凡看了他一眼,說:五叔,我忙,就不陪你了。這五百塊錢你拿著,下不為例。說完,從包里抽出五百塊錢,放在他手里。坐上車,揚長而去。

    第二次,在市府大街122號,蔡總蔡思凡的辦公室里,梁五方騙過了保安,又進來了。蔡思凡一見他,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五叔,又來了?他說:蔡總,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可不是嚇你……蔡思凡攔住話頭,說:五叔,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可以叫保安,把你扔出去!他往地上一蹲,說:信,我信。那棵石榴長得很好,就是有邪氣。蔡思凡望著他,搖了搖頭,說:我還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他說:閨女,說實話,手頭有點緊。借倆花花。到時候政府賠了錢,我一準還你。蔡思凡說:多少?他說:我不多借,萬兒八千就行。蔡思凡說:你把我當銀行了?他說:蔡總,這對你還不是九牛一毛?我會還你的。那費(封口費)你不都“費”了么?買個心靜。蔡思凡說:那是謠言,你也信。他說:我知道是謠言。你說,一棵石榴,咋會有血氣呢?是吧。謠言。回頭我畫道符,給老蔡上炷香,不讓他纏你……

    在飯桌上,梁五方告訴我,正是這句話,把蔡思凡嚇住了,給了他一千塊錢。臨出門時,他又勾回頭說:我這道符,保你三個月平安。

    他附在我的耳邊,悄悄地告訴我說,你別看她口氣大,心里怵著呢。

    第三次,在省城的一個家具批發市場上,蔡總蔡思凡正張羅著給新開張的家具店剪彩呢,梁五方又來了。這次,沒等他開口說話,蔡思凡便笑瞇瞇地迎上去,說:五叔,來了。走走,到我辦公室去……說著,一把把他拉進了樓上的辦公室。爾后關上門對他說:五叔,我這會兒忙,你稍等片刻,行么?他說:你忙。你忙。你這大門朝向不對呀,這叫兇煞聚會……蔡思凡說:你先喝點水,我一會兒就回來。說完,關上門“嘚兒、嘚兒”地下樓去了。

    過了一刻鐘,門開了,蔡思凡領著三個派出所的民警走進來。蔡思凡說:劉所長,就是他。于是,派出所的民警拿出手銬,厲聲說:站起來!蔡五方一下就站起來了,下意識地伸出兩只手,規規矩矩地讓人用手銬銬上,這才說:政府,我,我犯啥錯了?派出所長說:你涉嫌敲詐,走,到派出所去。梁五方邊走邊說:香,鄉里鄉親的,你咋這樣呢?我手里有你爸的“條兒”。

    蔡總說:哼,我看你是吃順嘴了!

    三天后,蔡思凡大約有些不落忍,畢竟是鄉親,再說……于是,她給派出所長打了個電話,讓人把梁五方給放了。爾后,她又給鎮長打了電話(現在的老板跟政府官員都熟),讓鎮上的人把梁五方從省城接了回去。

    可是,沒過幾天,梁五方又找來了。他仍是戴著一頂草帽,背著鋪蓋卷,兩只眼珠往白處翻著,往蔡思凡的門前一蹲,伸出兩只手,說:蔡總,你有錢有勢,還把我銬起來吧。反正我也沒地方去。

    蔡思凡說:你進來吧。

    等蔡思凡把他讓進門后,就那么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她身后站著四條漢子,個個都是一米八以上的個頭,膀大腰圓的。

    一刻鐘后,梁五方自己背上鋪蓋卷走了。據他自己說,他走的有些慌張,出門絆了一跤,差點把門牙磕掉!他背著鋪蓋卷直接去了信訪局。進門就喘著粗氣說:我還得依靠政府。我只有依靠政府了……這話有些突兀,說得信訪局長一怔。

    梁五方低聲告訴我說:丟,我只對你一個人說,要是哪一天我死了,或是從河里漂上來,或是讓車撞死在路上……那一準是蔡總害的。

    我有些吃驚,說:蔡葦香?

    他說:就她。現在名改了,叫蔡思凡,賴種。

    我說:你怕了?

    他喘著氣說:你不知道。我還沒見過這樣的。她、她吊梢眉,一眼的黑煞氣。她會殺人的,她真敢……

    我問:到底怎么了?

    他說:她的眼毒,太毒了……她真敢哪……她一眼的黑霧,那黑刺一亮一亮,就像是螞蟻窩。真的。她爹,老蔡,肯定是她殺的……丟兒,你要信哪。

    小時候,在村里,我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可是……我說:一個村的,不會吧?

    他說:你想啊,她娘倆咋對老蔡的,這村里人都知道……

    我問:那棵石榴在哪兒呢?

    他說:我會找到的。找到我告訴你。爾后他又說:爺們,再給點“信息費”吧。這秘密,我就告訴了你一個人。

    后來,他突然又很認真地說:丟,你這么有錢,逛過按摩店么?就那個,那啥……

    我驚訝地望著他,說:你逛過?

    他說:不中了。春才下河坡。完蛋了。

    在我們的家鄉,還有一句廣為流傳的民間俗語,叫:“春才下河坡——去球”。

    這是一句只有本地人才能領悟的土話。春才是一個人的名字(他現在仍然活著),這以后我會告訴你的。

    “春才下河坡——去球”的本意是:春才在河坡里把他的生殖器割了。這個具有悲劇性的人生故事,卻在我們的家鄉產生了一種帶有喜劇意味的荒誕。后來引申為完結、完蛋、徹底……的意思。這句歇后語人們通常是笑著說的,只要有人說“春才下河坡”……那么,下邊的話就不用再說了,這就表明一個人、或是一件事的徹底失敗。

    這也是我們家鄉人的最大優點:那就是用戲謔的口吻,微笑著面對失敗。

    在這里,我要說的是,梁五方的結局也是頗具喜劇色彩的。

    在潁河鎮,梁五方作為一個“專業上訪戶”,是極為出名的。三十八年來,如果把他走過的路略微統計一下,按最低路程每天二十公里計算,他至少也繞地球七八圈了!這個數據本是可以進世界吉尼斯紀錄的。如此“偉大的行程”,在當地政府官員的眼里,卻是一件讓人頭皮發麻的事。當地政府的官員們一提到他,就連連搖頭,說:他要是有一點理,他能告到月球上去。

    特別是最近幾年,他老了,眼花了,手抖,字也寫不成了,上訪的時候也不再提那么多的要求了。他說:他啥也不要了,就要一個家(女人)。他希望政府能把他的女人給找回來,給他安一個家。可是,偏偏這件事是政府無法解決的。早年改嫁到孫劉趙村的李月仙如今已兒孫滿堂,已是人家的奶奶了,怎么也不會再回來跟他過日子了。所以,無論是縣里,還是鎮上,都不敢答應他,只有任他繼續上訪。

    可是,每逢過年過節的時候,縣里的官員們還是有些緊張,生怕他在北京那邊鬧出什么影響來。于是又不得不一次次地派人去安撫他。如今的梁五方年歲大了,腿腳也不是那么靈便了,上下車都要人扶著。每每,縣里和鎮上的官員把他從北京接回來,給他幾個錢,送到村里,好言好語地對他說:老人家,這幾天,就這幾天,可不能出門了!他很配合,說:放心吧。北京這幾天人多,查得嚴,咱不去。見他態度好,那位常去接他的副鎮長說:老頭,二鍋頭給你買了十瓶,小二兩的,夠用吧?他說:夠,夠了。就是蛋疼。副鎮長笑了,說:想那事了?他搖搖頭說:春才下河坡……就此,雙方達成了一種默契。

    等過了節,再出去的時候,他拄著一根棍,甚至還專門到縣信訪局彎一下,報告說:我去了啊。這時候,反而沒人理他了。他挨著辦公室的門,一個個進,進去就說:我去了。我可去了。還是沒人理。他很沮喪。

    據說,梁五方常年在市面上溜逛,他拄著一根棍,一邊上訪,一邊也靠賣嘴掙些小錢。有時他攔路給人算卦,掙點卦資什么的。有時他也會裝瞎子,翻著白眼,伸手跟人要錢……一年下來,也夠個吃喝。

    有一次,在縣城的大街上,梁五方正拄著根棍在街上走,身后喇叭響了,有一輛黑色的轎車開過來……梁五方回頭一看,是縣里那位女書記的車,他竟然記住了她的車號。就此,他身子一歪,坐地上了。司機按了幾聲喇叭,女書記在車里坐著,抬頭一看是他,臉色立時就變了,十分生氣。這時,坐在前邊的司機拉開車門,說:王八蛋,這是訛人呢!林書記,我叫人把他弄走。女書記看一街兩行熙熙攘攘的,全是圍觀的人。沉默了片刻,說:算了。把他扶過來。等秘書把他扶到車上,梁五方嬉皮著臉說:老天爺,我可找到政府了。能坐坐書記的車,值了,我這一輩子值了……看女書記一臉嚴肅,他心里還是有些怵,嘆一聲,喏喏地說:我要是不犯事,閨女也有你這么大了……女書記扭過臉望著他,久久,說:老人家,你叫我怎么說你呢……今年多大了?

    他說:六十有二。

    女書記沉吟了一下,對秘書說:回辦公室。通知信訪局長來一下。

    等信訪局長趕到書記辦公室,就見女書記兩手抱著肩膀,皺著眉頭,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信訪局長進門報告說:林書記,你找我?

    女書記說:梁五方的問題怎么還沒解決?

    信訪局長怔怔地,苦著臉,不知道該怎么說……

    女書記說:我是說,他還有啥要求?

    信訪局長忿忿地說:他就是個滾刀肉。他要的多了,過去一張嘴就要賠他多少多少錢,獅子大張口!現在,他又說他要一個家!

    女書記說:給他一個家。別讓他跑了,影響太壞。

    信訪局長帶著哭音兒說:他是胡攪蠻纏。說是要個“家”,其實是想要個女人,我上哪兒給他找女人?

    女書記說:是啊。這是個問題。可他這么大歲數了,無兒無女,怪可憐的……這樣吧,不能任他胡來。女人找不來,家可以給。

    信訪局長怔怔地,不知該怎么辦,說:這,家……

    女書記說:這樣,跟潁河鎮打個招呼,把他送福利院。給他個養老的地方。

    信訪局長看書記態度堅決,也只好去辦。在潁河鎮,誰都知道梁五方是滾刀肉,難纏的主兒。鎮上的干部本來還想推掉,可書記親自打了電話,也只好辦了……當信訪局長辦好了手續,帶人帶車要把梁五方送福利院的時候,他還不去。他說:你饒了我吧。我習慣了。我一個人走走。

    局長說:不行。這次是強制性的。你告到天邊也沒用。

    我最后一次見到他,仍是在鎮上的福利院里。

    我還聽說,這個福利院是蔡總蔡思凡投了資的……

    我記得先前去看過他一次。那時候,他還顯得有些呆滯。那是九月的一天,秋陽高照,梁五方坐在陽光下的一張椅子上,跟幾位流哈水的老人坐在一起……我說:五叔,還認得我么?

    他仍是怔怔的,嘴里喃喃地說:麒麟,龍麒麟……

    我說:五叔,是我呀?我把那株石榴買下來了。

    他說:來了,車來了……

    我說:五叔,別裝了,我是丟……

    他說:政府,老實,我老實。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已經沒有“星星”了。

    后來就不一樣了。后來,在梁五方六十八歲的這一天,我再次到鎮上的福利院去看他。他坐在陽光下,正在給人算命呢。在這個福利院里,院里院外,停滿了車,都是來找他算命的……我看見梁五方,五叔,靜靜地坐在那里,就像是歲月一樣,挺嚇人的。可他不時眨蒙著眼,給人說著什么的時候,一時,又很神秘地笑了。

    難道說,這就是涅槃?那么,我要問,六十八年前,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到底是為了什么?我不知道。

    在這里,我還要告訴你,在我進城之后,梁五方每次找我時,手里都拿著一張“白條兒”,那“白條兒”是老姑父寫的。我曾收到過老姑父的許多“白條兒”,有的寫在煙盒紙上,有的只有二指寬,每張“白條兒”的第一句就是:見字如面……我懷疑,后來的那些“白條兒”,很可能是偽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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