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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生命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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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蟲嫂說:不是妞,是妞她娘。我都仨孩子了。

    那老漢說:不像。我這棗可是論斤的,偷一罰十。

    蟲嫂說:你放我一馬,我再也不來了。

    那老漢說:放你一馬?也成。把褲子脫了。

    蟲嫂說:草里有疙針。

    那老漢說:我鋪個襖。

    蟲嫂說:我……吆喝你。

    那老漢說:你吆喝吧,偷一罰十。

    蟲嫂說……我喊了,我真喊了!

    那老漢說:你喊。你一喊,這棗就背不走了。

    蟲嫂說:這,大月明地兒……

    那老漢說:走,去草庵里。

    ……后來蟲嫂就背著一布袋棗回家去了。一路走一路哭。到了家門口,把淚擦了擦,才進的門。大國、二國、三花圍上來,說:棗。棗!蟲嫂一人給了一巴掌,爾后說:一人倆。花小,給仨。老拐從床上爬起來,說:棗?笨棗還是靈棗?靈棗吧?給我倆,叫我也嘗嘗。蟲嫂眼里的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她抓起一把棗,像子彈一樣甩了過去,說:吃死你……老拐彎腰拾起來,在被子上擦了,咔嚓一口,說:嫁接的,怪甜呢。

    看看天快亮了,蟲嫂背上棗,重又出門去了。老拐說:又回娘家呢?這棗多甜,給孩子留一半吧?大國、二國、三花也都眼巴巴地看著那布袋棗……蟲嫂扭過頭,惡狠狠地說:光知道吃?棗我背鎮上賣了,得給娃換作業本錢。

    據說,這些情況都是鄰村那老光棍在一次“斗私”會上交代之后,才又傳出去的。他說,那一年棗結的多,蟲嫂又接連去了幾次……老光棍還交代說,后來,兩人“好”上了,啥話都說,也說床上的事。他甚至還供出了兩人最私密的話,說老拐辦那事只一條腿使勁,不給力。待事過之后,蟲嫂一見那老光棍就“呸”他,說:啥人。

    有一段時間,村里人見了老拐就問:老拐,棗甜么?

    老拐腿一拐一拐畫著圈兒,扭頭就走,邊走邊說:母(沒)有。母(沒)有。

    村里的孩子們也滿街追著大國二國三花問:棗甜么?爾后跟在他們屁股后大聲吆喝:甜,甜。甜死驢不要錢……問得他一家人不敢出門。

    也許,蟲嫂的“解放”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此后,蟲嫂一旦到了無路可逃被人捉住的時候,她就把褲子脫下來,往地上一蹲,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有那么幾次,倒是讓她僥幸逃脫了。后來就不管用了。后來這種行為就變成了一種誘惑,變成了半交易式的自覺自愿。好在蟲嫂生完第三個孩子就被強制結扎了,不怕懷孕。就此,蟲嫂的名聲越來越壞了。

    她的名聲最先是在周圍的幾個村子里敗壞的。常有外村人在集市上對無梁人說:恁村那小蟲窩蛋,就那小人國,老拐家的,頭前,在高粱地里……慢慢地,話傳來傳去,真真假假的,惹得本村人也動了心思。人們再看蟲嫂,那目光狎狎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蟲嫂自己也不把自己當人看了。她破罐破摔了。

    在一段時間里,蟲嫂夜里常常被村里人叫去“談話”。先是治保主任,爾后是生產隊長,小隊記工員,大隊保管,看磅的,看菜園子的……到了最后,傳言滿天飛。據說,老姑父看不下去了,把她叫到大隊部,狠狠地批評了她一頓。接著,就又傳出話來,說連老姑父也加入了“談話”的行列,氣得老姑父直罵大街!

    不管怎么說,還是不斷有風聲傳出來。據傳,村里的治保主任就特別喜歡找蟲嫂“談話”。他覺得“談話”這種方式好,很有教育意義。于是,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找蟲嫂“談話”。“話”都“談”了,還有什么不能做的?蟲嫂也樂于讓干部們找她“談話”。在場院里,在牲口屋,在葦蕩里,在瓜棚或草庵里,夏日里拉上一張席,秋天里夾著一個老襖……誰也不清楚到底談了些什么。后來“談話”的內容有幾句就傳出來了,再一次成了村里人的笑柄。最有名的一句是:你懷里揣的啥?——“棗山子”!(“棗山子”是過年時蒸的敬神用的供品,白面饃頭上加一紅棗,這里暗喻乳房。)就此,蟲嫂便成了一個賣“棗山子”的女人。

    往下,蟲嫂就更加的肆無忌憚。有時候她竟然當眾撒潑,瘋到了讓村人都看不下去的程度。比如,分菜時她甚至當著眾人的面拿上兩個大茄子就走。在地里掰玉米時,她一邊掰一邊揀大的往褲腰里塞。治保主任說:干啥?你干啥?她說:不干啥。治保主任說:你褲腰里塞的是啥?掏出來。她說:你褲腰里是啥?掏出來。治保主任開始還硬氣,說:掏出來也是“蟲”。你是蟲,它也是“蟲”,咋?蟲嫂說:掏,那你掏!治保主任扭頭看看,這才不好意思地說:走,你跟我走。她說:走就走。不就是談話么?不就是蟲對蟲么,誰怕誰呀。治保主任臉一紅,再也不吭了。

    有一年冬天,下半夜了,蟲嫂家窗外突然有了咳嗽聲。蟲嫂說:啥?外邊的人說:白菜。蟲嫂說:放那兒吧。過了一會兒,又有人咳嗽,蟲嫂又問:啥?外邊的人說:白菜。蟲嫂又說:放那兒吧。再過一會兒,還有人咳嗽,一串咳嗽……隔著窗戶,蟲嫂說:不就是棵白菜么?還咳個沒完了?滾!

    后來村里種了花生,那一年花生大豐收。一到夜半時分,蟲嫂家房后的院子里就不斷地有咳嗽聲傳出來(也有的是故意看她笑話。不好意思,我也去咳嗽過),那咳嗽聲此起彼伏,就像是趕廟會一樣……據說,連村里最老實的德發叔也提著一毛巾兜花生“咳嗽”去了,結果被趕了出來。后來,德發叔咬著牙,見人就說:聽說了么?真不要臉呢!

    在那些日子里,大國、二國、三花就再也不缺吃的東西了。那一年,老拐家換了很多花生油……灶房里時常飄出油和肉的香味。年幼的三花甚至跑出來對人說:俺家炸油饃了。

    很快,蟲嫂的行為遭到了全村女人的一致反對。

    先是有女人指桑罵槐,比雞罵狗,敲洗臉盆罵街之類……蟲嫂卻渾然不覺。或者說是你罵你的,她走她的,聽見了也只當沒聽見。對蟲嫂來說,那臉面就是一層皮,撕了也就撕了。那“嚼裹”(在平原,“嚼裹”泛指剝了皮可以吃的東西)卻是可以吃的,實實在在的。女人們一個個恨得牙癢,說:人沒臉,樹沒皮,百方難治!

    一個女人,一旦豁出去,就什么也不當回事了。可她不知道,嫉妒和仇恨,只要生了芽兒,日積月累,總有爆發的時候。

    這年秋天,在一個下雨的日子里,全村婦女都集中到幾個煙炕屋里往煙桿上掛煙葉。女人們一旦聚在一起,必然生事。于是,村里有二十多個女人私下里一嘀咕,趁機把蟲嫂堵在了煙炕房里。這天,由村支書的老婆吳玉花帶頭,眾人一起下手把蟲嫂按在了地上,剝光了她身上的衣服,說非要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白虎星”轉世……此時此刻,女人們終于找到了報仇的機會。她們一個個醋意大發,下手挺狠的。先是撕她、掐她、“籮”她……等她嚎叫著好不容易逃出炕房時,女人們又嗷嗷叫著追出來,四處圍追堵截,把她赤條條地包圍在場院的雨地里。

    這一日,女人們恨她恨到了極點。她們把蟲嫂包圍在場院里……蟲嫂十分狼狽地在雨中奔跑著,她的下身在流血(那是讓女人掐的),血順著她的腿流在雨水里,她一邊跑一邊大聲呼救,一聲聲凄厲地喊叫著:叔叔大爺,救人哪!救救我吧!嬸子大娘們,饒了我吧……可是,在這一刻,無梁村的男人們都成了縮頭烏龜,沒一個人站出來,甚至沒有一個人敢走進場院。他們全都躲起來了。特別是那些吃過“棗山子”、“談過話”的人,這時候一個個都躲得遠遠的。蟲嫂圍著谷垛在場院里一圈一圈奔跑著,躲閃著,一邊哭喊著求饒……直到最后跑不動了,一頭栽在了泥水里。

    在我的記憶里,這是我見識過的、女人群體性的第二次發狠。沒有一個人同情她。也沒有一個人出來救她。男人們都躲在短墻的后邊,偷看一個光肚兒女人在場院里奔跑的情景。也有的慌忙找來梯子,爬上樹權,為的是看得更清楚一些……坦白地說,我也一樣。

    我必須承認,那時候,我無比快活。我搶先爬上了場院邊一棵老柳樹,騎在樹上看風景:我看見蟲嫂赤條條地在雨地里奔跑著。她胸前晃悠著兩只跳兔兒一樣的“棗山子”,不時跌倒在泥水里,爾后爬起來再跑,就像一只可憐巴巴的小泥母豬……女人們大喊著在泥水里圍追堵截,各自手里都拿著“武器”:有的手里拿著趕牲口的扎鞭,有的甚至是木棒、桑叉,還有掃帚、牛籠嘴、木锨、皮繩子、籮頭,女人們一邊追著打她,一邊還嗷嗷叫著:浪,叫你浪!浪八圈!浪唄!

    蟲嫂那凄厲的哭喊讓人頭皮發麻……后來還是輩分最長的句兒奶奶發了話,句兒奶奶站在煙炕房門前,說:教訓教訓她算了,難道還要出人命不成?老蔡呢?!

    到了這時候,老姑父才敢站出來了。老姑父站在場院邊上,大喝:夠了!爾后,他喊來民兵,讓人找一床單子把蟲嫂裹上,送回家去。

    爾后,女人們仍氣不過,又把老拐拽到了煙炕房,手指頭點著他的頭,齊伙子數叨他。有的說:老拐,你還是個男人么?你要是男人,你就去買把鎖!把那爛×鎖上!有的說:老拐,你家開肉鋪呢?你賣肉去吧!有的說:老拐,你連個女人都看不住,干脆找根草繩兜住屁股上吊算了。有的出主意說:老拐,你把她綁了,夜里不許她出門!有的說:老拐,屎盆子都扣你頭上了,你也不生氣?有的說:你把她的腿打斷,看她還野不野了?有的說:老拐,你是個騾子么?你咋不***她個半死?看她還瘋不瘋了?有的說:老拐呀老拐,你太監了?你看看你,灰毛烏嘴的,你還像個人么?你就是個烏龜王八……可是,無論女人們說什么,老拐蹲在地上,一聲不吭。

    這天夜里,老姑父派我偷偷地觀察著老拐家的動靜。看兩人打不打架,別出了人命。我在他家窗戶上摳了一個縫兒,只見蟲嫂在床上躺著,像個死人一樣……

    老拐在床頭蹲著,他手里端著一只大海碗,一直在喝水,一碗一碗地喝涼水,他喝了一肚子涼水,呼呼地喘著氣,不住地打嗝……水喝多了也醉人。爾后,只聽他大聲說:臉呢?還要臉么?這以后,叫我怎么出門?我只有把臉裝在口袋里了。我已經沒臉了,我的臉就是屁股。我得去磨刀,我得把刀磨得快些,殺了你,再殺了這三個娃,一了百了!

    爾后,他突然像猴似的猛地往上一躥,咯噔了兩下,做一金雞獨立,說:誰說我站不直?我能站直,我站起來他媽的也是頂天立地!磨石呢,大國,去給我找塊磨石!刀呢,拿刀來……老拐的聲音很大,老拐像是有意讓外人聽的。

    三個“國”也都嚇壞了,像雀兒一樣蹲在一個角落里……

    等到夜靜的時候,老拐突然躥到床前,惡狠狠地說:我殺了你。我真想殺了你……爾后,他在屋里走了一圈,說:還有吃的么?

    蟲嫂躺在床上,一聲不吭。

    老拐說:離。說離就離。我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要這樣的女人!

    蟲嫂突然說:我要走了,娃咋辦?

    老拐又喝了一氣涼水,把水瓢摔在水缸里,說:滾。要滾就帶著娃一塊走。我可養不了……

    蟲嫂說:人家都說,買起豬打起圈,娶起媳婦管起飯。你管過么?

    老拐說:我真想掐死你。

    蟲嫂說:掐吧,你掐死我算了。

    老拐卻突然惡狠狠地說:滅燈,燈里快沒油了。

    往下,蟲嫂突然求饒說:老拐,老拐,老拐,我疼啊……

    經過了這事之后,蟲嫂有二十多天沒有出門。她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頭腫得就像個發面饃,出不得門了。三個國,一個五歲,一個七歲,一個十歲,大國眼最毒,那眼里全是螞蟻。他時常站在院子里,惡狠狠地說……死去!咋不死呢!也不知說誰。只是,從此以后,沒有一個孩子再喊媽了。誰也不喊,該叫她的時候,實在拗不過去了,就“哎”一聲。

    一月后,等蟲嫂能下地出門的時候,她用頭巾包著臉,順著墻根走,人也老實多了。村里女人見了她,仍像見了仇人一樣,誰也不理她。可地里的莊稼,她該偷還偷。

    那時候,蟲嫂的名聲已壞到了極點。村里的男人誰也不敢當眾跟她說話了。在村街里,只要看見有男人跟她說話,就有村里女人呸他。

    在村子里,情緒是蔓延的。

    尤其是女人,女人們的竊竊私語……影響著一個村子的空氣和氛圍。

    有一段時間,蟲嫂家的三個“國”,每次放學回家,身上都帶著傷。

    蟲嫂有點詫異,說:又跟人打架了?

    三個孩子,誰也不吭……最初蟲嫂并不在意。也許蟲嫂覺得,都是野孩子,滿地滾,受點皮肉傷,不算什么。誰家孩子不淘氣呢?

    可是,有一天,當她走到村口時,卻發現有人在村口擺了兩個小石磙,石磙中間放著一根葦子桿,她的三個“國”,正背著書包,依次從葦稈下爬過去……蟲嫂“嗷”一聲就撲過去了。她大聲嚷嚷說:誰讓俺鉆桿的?真欺負人哪!

    周圍是一群學生孩子,學生們都在笑……當蟲嫂撲上來的時候,他們一哄而散。

    蟲嫂上去揪住大國的耳朵,說:誰讓你鉆的?

    大國不吭。

    二國不吭。

    三花也不吭……

    后經蟲嫂一再逼問,三花哇一聲哭了。三花哭著說,一個綽號叫“屁簾”的孩子(治保主任家的老二,他哥綽號“屁墩”),因為丟了一塊橡皮,就懷疑上了大國。從此,他糾集了一群上學的孩子,說她娘是賊,他們一家都是賊,要教訓教訓“賊娃子”……大國已跟他們打了十幾架了。他們人多,一哄而上,實在是打不過,就投降了。

    蟲嫂知道,這是村里女人調唆的結果。蟲嫂沒有辦法對付那些女人。她男人老拐瘸著一條腿,也是被人恥笑的對象……于是,蟲嫂采取了一個很極端的方式。她手里拿著一個藥瓶子,瓶子里泡了“八步斷腸散”。她把藥水背在身子后邊,來到大隊部,對老姑父說:你不是要談話么?你怎么談都行,就是不能讓人欺負我的孩子。

    老姑父一臉尷尬,怔怔地說:你……不要瞎說。誰找你談話了?

    蟲嫂說:你是沒談過。你嫌我臟。我揭發,治保主任談過。

    老姑父張口結舌地說:談,談……什么話?

    蟲嫂說:我就是那黑豆。磨不成豆腐,也可以當藥吃。我是沒有辦法。我不要臉了。我孩子要臉。今兒我可是把身子洗干凈了,你“談”么?

    老姑父說:你說清楚,到底怎么了?

    蟲嫂說:治保主任欺負我,他兒子也欺負人……你管是不管?

    老姑父說:你讓我管什么?

    蟲嫂伸出手,亮出手里的藥瓶,舉起來,說:你信不信?你要不管,我一口喝下去,死在你大隊部門前!

    老姑父慌了,說:你別。你可別。你說。

    后來,老姑父先是把治保主任叫來,狠狠地日罵了一頓:管好你的**……爾后,又把那些孩子集中起來,狠狠地訓斥了一頓。那一段時間里,老姑父常在學生放學的時候,黑著臉,在村口站著……就此,那些孩子再也不敢胡鬧了。

    這年夏天,學校放暑假的時候,大國突然跑了。他才十歲多一點,一跑就是三天,蟲嫂急得到處找他……后來,從縣上傳來消息說,大國在縣城的火車站一個人偷偷地扒火車,說是要去烏魯木齊。結果被火車站派出所的警察扣住了……還是老姑父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去把他保了出來。老姑父問他:狗日的,蛋子大,你去烏魯木齊干什么?大國不吭。老姑父說:烏魯木齊遠著呢,能是你去的地方?你娘在家都快急瘋了!大國斜一眼,恨恨的。

    大國回來后,人們問他:這孩子,去烏魯木齊干什么?

    大國還是不說。回到家,當他看見蟲嫂的時候,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

    很長一段時間,村里的孩子見了大國就喊:烏魯木齊!烏魯木齊!抬炮尿一路!

    大國考上縣城中學那一年,是蟲嫂徹底改邪歸正的時候。

    大國平時不大說話,悶悶的。可他知道發狠,一個孩子若是發了狠,是沒有什么事辦不成的。在那一屆畢業的學生里,就他一個人考上了縣一中。蟲嫂當然高興,她見人就說:國,俺大國,考上了。

    在我的記憶里,大國比我小七歲,他考上縣城中學那一年,經老姑父托關系保薦,我正好在縣一中代過一段課。我是在校園內碰上蟲嫂的。她一個小人,背著一袋蒸紅薯,被一群學生娃嘻嘻哈哈地圍著。后來我才知道,蟲嫂背著一袋蒸紅薯,進了校園后,逢人就打聽大國。她一次次驕傲地對學生們說:看見我兒子了么?我兒子叫個國。國家的國。

    縣一中有一座兩層的青磚樓房,紅瓦,名為“蛐子房”。“蛐子房”前面是個大操場。在操場的一個角上,一些縣城里的調皮學生叢圍著她,一個個逗她說:你兒子叫國?她說:國。大國。國家的國。俺國也是縣中的學生,今年才考上的。學生齊聲嗷嗷著喊道:國。大國。國他娘來了!

    蟲嫂背著一袋蒸紅薯,就這樣被學生們包圍著,先是順著“蛐子房”走,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去找。每到一個教室門前,學生們就大喊:國,國家的國,國他娘來了!于是,圍觀的學生就越來越多,像玩猴一樣。

    接下去,這群調皮學生又把蟲嫂騙到后院去了。他們領著蟲嫂在校園里轉來轉去,一會兒說在前邊教室,一會兒又說在后邊教室……就這么從前院到后院,從一排一排教室走過,不停地騙她、戲弄她。她在校園里轉了一圈又一圈,卻一直沒有找到她的兒子……最后,還是一個打鈴的工友實在看不下了,才把蟲嫂領到了蛐子房的二樓。可是,在樓梯處,當學生齊聲高叫:國,國家的國!國他娘來了……不料,蟲嫂剛從左邊的樓梯上去,大國聽到哄鬧聲,僅是在樓梯上露了個頭,一晃人就不見了。

    等我碰上蟲嫂的時候,她仍可憐巴巴地在樓道里站著。學生們仍輪番地上前戲弄她:國,是吧?她明知學生在逗她,卻仍很認真地說:國,大國。國家的國。學生們再一次齊聲大喊:國,國,國家的國。日他娘找你呢。國,國,國家的國。日他娘找你呢……引得一個樓道里的學生們都哄堂大笑。

    大國嫌丟人,躲起來了。

    坦白地說,我也是愛面子的。看學生像玩猴一樣地戲弄她,我也很不好意思。見了面,她追著口口聲聲地喊我的小名“丟”。這不是丟么,見俺家國了么……當我硬著頭皮把她領到了大國的教室門前,一直到上課鈴聲響了的時候,大國仍然沒有回來……我只好領著她下樓,去我臨時的住處。我讓她把紅薯留下,她不肯。就那么背著那袋紅薯在學校門口等著。

    縣一中旁邊是個公園。引潁河水彎出來的一個很小的公園。公園與學校一墻之隔,那時候,常有學生翻墻到公園里去。公園里引了一灣水,起名夢湖。據說,后來,自大學開始招生后,每年大考前,總有學生想不開,跳到夢湖里去了。于是學校就加高了圍墻,防止學生跳墻到公園里去。可還是有調皮學生一次次在墻上挖個窟窿,溜到公園里去,屢禁不止。

    夢湖邊上,有一條磚鋪的甬路,通往一個小土丘,丘上有個八角涼亭,那也是縣城惟一的景觀。大國就在那個亭子里躲著。等我找到他時,天已經黑了。我說:大國,你媽看你來了。大國站起身來,沖下涼亭。我以為他后悔了,要跑去見他媽了,可他卻沖到一棵松樹前,對著樹撒了泡尿。他一邊撒尿一邊冷冷地說:管她鱉孫呢。我怔了,說:說誰呢?誰是鱉孫?你媽?!他抬頭看了看我,說:她把人都丟盡了。她不是我媽。我說:你媽給你送吃的來了。可他卻提上褲子,重新回到涼亭里,往欄桿上一坐,默默地望著遠處。

    我也湊過去坐下,拍拍他。我說:大國……

    大國突然說:你知道烏魯木齊么?

    我笑著說:庫爾班大叔(那是小學課本里講過的)?

    大國仍說:烏魯木齊。

    我說:你想去烏魯木齊?遠著哪。

    大國說:二栓他舅說,烏魯木齊,地廣人稀,抬炮尿一路。

    大國咬著牙說:我要是烏魯木齊有親戚,我早就跑了!

    那時候,在平原的鄉村,人們逃跑的首選地就是烏魯木齊。烏魯木齊很遙遠,是走投無路的一種選擇。抬炮尿一路,是對自由的向往。還有吐魯番的葡萄。

    一直等到天黑了,縣城里的學生都放學回家了,我才把大國拽起身。他很勉強地、慢慢騰騰地從公園墻外的一個豁口處跳進來,在我的一再催促下,一步一步地朝校門口走去……蟲嫂一直在學校門口等他。

    大國看四下無人,快走到蟲嫂面前,猛地奪過那袋紅薯,惡狠狠地說:誰讓你來的?誰讓你來了?!

    蟲嫂可憐巴巴地說:我給你送吃的來了。

    大國說:走。趕緊走。以后你別來了。

    蟲嫂說:我想趁熱給你送來,怎么了?

    大國瞪著眼說:你在村里丟人還嫌不夠?又跑學校里來嚷嚷?你嚷個啥?我還沒死呢……

    蟲嫂看著兒子的臉色,很委屈地說:我,我也沒說啥呀。

    大國連聲說:你來干啥?你是想讓我死呢?!

    ……蟲嫂仍然很巴結地望著兒子,趕忙從兜里掏出一個臟兮兮的手絹,解開來,里邊是錢,說:我給你拿來五塊錢,賣花生的錢。

    大國接過錢,往兜里一塞,看了他娘一眼,再次惡狠狠地說:我警告你,以后別來了。

    蟲嫂說:那你……吃啥?

    大國說:你別管。

    蟲嫂說:孩兒,孩兒……我知道,娘給你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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