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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生命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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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國冷冷地說:記住,別再來了。

    蟲嫂回身望我一眼,說:丟兒,你看,他不讓我來。吃啥呢?

    大國突然滿臉是淚,說:你敢再來,這學我不上了!

    蟲嫂心疼兒子。她怔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說:那,下回,等下回了,我給你送到橋頭上,行不?

    大國扭頭就走。

    蟲嫂喃喃地說:孩兒,都怨我了。都是我不好。

    據我所知,此后,蟲嫂仍是每星期給大國送一次饃。她每次都拿著饃兜等在橋頭上。一直等大國下課后,從學校那邊騰騰走過來……每每大國接過饃兜,一句話也不說,扭頭就走。

    有一年,下雪的時候,我在小橋上碰上了蟲嫂。蟲嫂站在橋頭上,手里提著一籃子饃,還有一罐她腌的咸菜。我騎著老姑父的那輛破自行車,上橋后,看見她的時候,權當打招呼,我按了一下車鈴。可當鈴聲響的時候,就見蟲嫂在那邊的橋頭上一閃,人忽然蹲下來了。

    她蹲在地上,抬頭像賊一樣地四下瞅著。當她看見是我,蟲嫂松了口氣,說:丟兒,看見俺國了么?我說:你怎么蹲這兒呢?她說:我給俺國送饃呢。一星期送一回饃。我說,你怎么不去學校?她說:不去了。凈讓人笑話。我說,你給我吧,我給你捎過去。她說,不了。俺國,學習咋樣?我說,成績不錯,排在前十名。她笑了笑,說:你忙吧。我再等等。爾后,她突然彎腰小跑著,追上說:你可別告訴大國,你見我了。

    當時我愣住了。在我眼里,無恥到極點的蟲嫂,連游街時還敢涎著臉笑的蟲嫂,在兒子面前,卻成了個受氣包。大國不讓去學校,她就不去,一直在這小橋上等。她的手腫得像發黑的面包,手里拿著個破手絹,手絹里包著厚厚的一疊子錢。我知道,那手絹里幾乎全是毛票。那是她走鄉串村收雞蛋、賣雞蛋掙的。

    蟲嫂改邪歸正完全是因為孩子。那時候,三個孩子都不喊她媽了。特別是大國,看見她鼻子里總哼、哼的,很蔑視的樣子……這讓她十分傷心。是啊,家里的孩子大了,不想再聽那些風言風語了。蟲嫂一定是從孩子的眼神里看到了什么。

    此后,我又聽人說,那年放寒假的時候,由蟲嫂提議,老拐主持開了一個“家庭會”。蟲嫂很主動地搬了一個小板凳,放在屋子中間,爾后,她站在小板凳上,對著貼在墻上的毛**像,那張領袖像已被煙熏得有些發黃了,莊嚴地舉起右手,鄭重地宣布說:大國,二國,三花,你們大了……我保證,我向毛**保證,我改。我一定改。從今往后,你娘再也不干丟人的事了。你娘再不會讓人戳脊梁骨了。

    她說完了,爾后又可憐巴巴地看著三個孩子。可大國、二國、三花誰也不說話,就那么默默地看著她,像不認識似的。

    蟲嫂望著大國,可憐巴巴地說:我真改了。

    大國卻惡狠狠地說:下來吧,別丟人現眼了。

    等到二國上中學的時候,老拐去世了。

    老拐走得很急。老拐的腿從小就壞了,是摔壞的。現在,那條壞腿上長了個流水的瘡,整天爛。開初他也沒在意,后來一直不見好,越來越重,路也走不成了。蟲嫂拉著他進了縣城,經縣醫院的醫生看了,說是骨癌。一聽說是骨癌,蟲嫂說:啥是骨癌?后來,縣里醫生用土話說:在鄉下,這就是“鐵骨瘤”。蟲嫂聽懂了,一屁股坐下了。

    老拐笑了。老拐惡狠狠地笑著說:別愣著了。回去借錢吧。

    ……老拐明知道她在村里名聲不好,借不來錢。老拐是故意說的。老拐說了之后,很得意地望著她。也是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老拐腿上有瘡,心上也有瘡。也許,他憋屈得太久了。人們的恥笑聲一起在他心里藏著、焐著。在那些日子里,他心里存了太久的惡意和毒氣。他說:我死了你再走一步,找個全活人。

    蟲嫂慌慌地站起身來,就地轉了一個圈兒,喃喃地說:我借。我回、回娘家去借。

    這時,老拐才說:算了。不看了,回去吧。

    蟲嫂說:既來了,咋也得吊瓶水呀。

    老拐說:不看了。

    蟲嫂說:還是吊瓶水吧。

    老拐說:你要是還念我是你男人,就給我炒一盤“星星”吧。——炒星星是豆面、紅薯面加紅柿子做的,油要大,甜的,沙沙的。

    蟲嫂說:饞了?

    老拐嗯了一聲。

    蟲嫂說:你等著。

    蟲嫂本打算跑回去借錢的。可她走到縣防疫站門前,看見有人在排隊賣血,于是就排上隊,讓人抽了一管子血,掙了二百六十塊錢。拿上這二百六十塊錢,蟲嫂跑回來,喘著氣說:吊水,吊水吧。又一問,住院的話,光押金至少三千。老拐說:不治了。你手里有多少錢?蟲嫂說:二百六。我還能掙。老拐說:回家。

    在回村的路上,老拐說:我想吃一盤炒星星。

    蟲嫂停下車,說:吃啥?

    老拐說:炒星星。

    蟲嫂說:家里沒有豆面了。

    老拐說:你再偷一回。

    蟲嫂停下車,就到路邊的豆地里去了……過了一會兒,她竟空著手回來了。說:他爹,再偷一回不算啥,我怕收不住手……我給孩兒保證過。

    老拐惡狠狠地說:屁。那你坦白吧。

    蟲嫂說:坦白啥?

    老拐說:作風……

    于是,蟲嫂像擠牙膏似的,走一路坦白了一路……最后說:我改了。真改了。

    老拐惡狠狠地說:我不信。你賭個咒。

    蟲嫂說:我要說一句假話,叫我死你前頭!

    蟲嫂拉著老拐回村后,先是還想用土法治一治。聽說吃活蝎子能治,蟲嫂就發動三個國晚上去老屋子里捉蝎子……老拐雖說了狠話,可他還是想活的。再賤的人,也想活呀。老拐閉著眼吃了一段活蝎子,吃得嘴唇都紫了,仍不見好,腿疼得更厲害了。再后,老拐兩眼一閉,堅決不吃了。老拐說:去吧。給我買盤肉包。從今往后,每天給我買一盤肉包,二兩小酒。我凈喝水了。

    后來,老拐拄著根棍,每天在村口坐著,跟人諞閑話。他把蟲嫂說的話都對人說了,笑嘻嘻的。他甚至說,那仨鱉孫孩兒,也不一定都是我的。村人里說:瞎說,不是你的是誰的?他說:難說。難說。仍笑嘻嘻的。其實,他是在等那盤肉包,要熱的,還有二兩散酒……蟲嫂每天跑十八里去鎮上給他買用荷葉包著的肉煎包。吃到第十天,老拐咽氣了。

    老拐臨走時,把大國、二國、三花叫到跟前,說:螞蟻鉆心了。我很疼。真是疼。肉包真香。你娘不欠我了。十天,讓我吃了十盤肉包。我也算是有福人了。娘再不好,也是娘。看我面子,叫聲媽吧。

    大國、二國、三花都看著他,似也想叫……可他們已經叫不出口了。

    蟲嫂說:別再難為孩子了。不叫就不叫吧。

    老拐說:叫。得叫。

    三花先叫的,三花說:媽。

    二國含糊地叫了一聲:買。

    大國不叫,他叫不出來,但鼻子里哼嘰了一聲,也算……就此,蟲嫂已經非常滿意了,她捂著臉哭了。

    老拐很權威、很幸福地說:哭啥,我還沒死呢。

    老拐臨咽氣時,說:就是差一盤炒星星。

    蟲嫂說:我去借一把豆面……

    老拐說:不用了。還是肉包好吃……值了。

    葬老拐的時候,經老姑父做主,村里出了兩棵桐樹,給老拐做了口棺材。那肉包不是白吃的,村里人對蟲嫂的態度有了些轉變。說人雖然有賤毛病,對老拐不賴。所以,老拐下葬時,也沒有多難為她。大國是長子,他摔的“牢盆”……按說,往下的事,就該大國負責了。可大國葬了父親后就連夜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也許,大國是不想再看村人的目光了。是啊,我們都生活在別人的目光里,大國一定是在村人的目光里看到了什么。他早就想離開村子了。他一分鐘也不想多停。他一直想去“烏魯木齊”。“烏魯木齊”是他離開村子的念想。

    老拐死后,二國上中學時,蟲嫂又去賣了兩次血,給二國交了學費。二國和大國一樣,不讓她到學校里去。不去就不去。最初,蟲嫂仍是每星期把饃送到橋頭上,等著二國來取。

    在一些年份里,每一個路過小橋的人,都會看到她,一個小個女人,手里提著一個手巾兜,站在橋頭上。

    到了三花上中學的時候,蟲嫂已經到縣城里去了。

    蟲嫂也算是很早就離開無梁的女人,她在縣城里收破爛。

    蟲嫂之所以能在縣城里搞“商品經濟”——收破爛,還得虧了三花。當三花考上縣城的中學后,蟲嫂擔心她是個女孩兒,怕她受人欺負,就跟過來了。在蟲嫂眼里,三花就是她的“國花”,是世上最漂亮的姑娘。她是怕她出什么意外。再說,她常年在縣城邊上走,給一個個孩子送吃的,一來二去,就此認識了一個收破爛的老頭。聽老頭說,在縣城里收破爛能掙不少錢呢。于是,她思摸了一些日子,就到縣城里收破爛來了。

    按說,三花上中學時,大國已經參加工作了。這時候,大國有了工資,完全可以顧一顧家了。可他卻是一毛不拔。大國不但不給家里拿一分錢,而且,連個面都不見。大國師范畢業后,原是想報名支邊,去烏魯木齊的。他是想走得遠遠的……可他沒有去成。他先是分配在外鄉的一個學校里當教師。那時候他剛參加工作,工資低,顧不上家也就算了。可他后來調到縣城里來了,卻仍然不回去。就此,他斷絕了與鄉村的一切聯系。

    據說,大國能調到縣城是沾了他老丈人的光。跟大國結婚的是他師范學校畢業的一個女同學,這女同學的父親是縣教育局的副局長,大國因此調到了縣教育局一個教研室工作,成了國家干部了。大國不但不回村,就連結婚也沒讓家人知道……大國先是住在城東的老丈人家里,后來自己也分了房子,單住。

    那些年,蟲嫂一直在縣城里收破爛。突然有一天,她在大街上吆喝著收破爛時,碰上了她大兒子……

    聽村里人說,那一天,蟲嫂推著一輛收破爛的三輪車在街邊上一邊走一邊吆喝:收破爛了!收破爛了!收舊紙箱、舊報紙……可是,突然之間,她看見他的大兒子穿著一身西裝、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從東邊走過來……蟲嫂捂著嘴,怔怔地望著他的兒子,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大國從她面前騎過去了。

    可大國沒騎多遠。他大約是走神兒了,跟人撞了車,把自行車給撞壞了。大國把自行車推到一個附近的修車鋪去修。大國沒有看見她(或是裝著沒看見),她也沒敢上前叫他,就一直在路邊上站著,可她記住了那個修車鋪。第二天,蟲嫂用自己收破爛掙的錢,給大國買了一輛新自行車,一直在修車鋪門前等著。她終于見到她的大兒子了。

    多年不見,兒子看上去已是個有身份的人了,穿得很體面。看到兒子后,她怯怯地叫道:國。大國一回頭,看見是她,竟有些惶然。他四下瞅瞅,說:你,你……怎么來了?蟲嫂說:我在這兒收破爛,都好些年了。大國怔怔地看著她,先是鼻子里哼了一聲,爾后他把手伸進兜里,從兜里掏出十塊錢。爾后,他遲疑著……又掏了一張,一共二十塊錢放在一起,又四下看看,這才把錢遞給了蟲嫂,說:給,拿著。走吧,趕緊走。蟲嫂說:大國,錢你自己花吧。我不要你的錢。我,我給你買了輛自行車。你是國家的人了……蟲嫂說著,趕忙把那輛新自行車推到大國面前。大國望著那輛新自行車,悶了一會兒,說:真是你……買的?蟲嫂趕忙把發票遞上去,說:有發票。你看……大國接過發票看了,這才問:二國,還好吧?蟲嫂說:好。快畢業了。大國說:高三了?蟲嫂說:高三了。大國說:三花呢?蟲嫂說:都好。都好。大國怔怔地望著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那輛新嶄嶄的自行車……好久說不出話來。終于,大國說:我,那啥,過幾天要出差。去,去那個……烏魯木齊。得一段時間才回來呢。蟲嫂說:放心吧,我不去家找你,我不給你丟人。這時候,大國突然眼眶濕了,他喏喏地說:我真的要去烏魯木齊……出差。等我回來吧。你讓二國找我,我給他出出主意。

    就這樣,大國推著那輛新自行車走了。臨走,他吩咐說:那輛車,還能騎,給二國吧。記住,讓二國去找我。他走了幾步,又回過身,小聲說:縣城里有浴池,去洗個澡吧。

    蟲嫂嚅嚅地說:我,在家天天洗。

    那時候,蟲嫂在縣城收破爛已有些年份了。她在城郊租了一個小趴趴房,先是每日里沿街收,收了之后還要分揀,把各樣的廢品、垃圾分類……那地方還有個臭水溝。到處都是蒼蠅和蚊子,整日嗡嗡的,是繁殖細菌的世界。可以說,她每天都生活在細菌之中。一個長年生活在細菌中的人,反倒是最不怕細菌的。蟲嫂長年與蒼蠅蚊子做伴,與細菌為伍,她已成了一個“細菌人”。細菌人身上早已有了抗體了,反而很少生病,一般的頭疼腦熱扛一扛也就過去了。可細菌多了,汗多了,身上沒有別的,有味。所以,她終年拿著一把芭蕉葉扇子,扇那些不好聞的味。

    那一日,經大國提醒后,蟲嫂開始注意穿著,也知道講究些了。

    她狠狠心,第二天傍晚就去了縣城的一家浴池。她怯生生地走進去,隨著人家排隊買票,她問人家洗一次多少錢,賣票的說:五塊。她說:這么貴?賣票的翻眼看看她,她趕忙說:買。我買。賣票的又說:要膏么?她說:啥高?洗個澡,還量尺寸?賣票的說:洗頭膏,你要不要?她說:不要。我有肥皂……那也是她此生第一次花錢洗浴。五塊錢洗一澡,挺貴的。她有些肉疼。后來,她對三花說,那池子里的水真熱呀!真舒服呀!我差一點泡暈過去了。真好,真是好……后來,再去洗的時候,在浴池里,有好心的女人告訴她,別在那池子里泡,不衛生。可她就喜歡在池子里泡。她說:燙燙的,多解癢啊!她先是嫌貴,半年洗一次,后來仨月洗一次,一直到一月洗一次……每天收工回來她都要燒上一鍋熱水,渾身上下擦洗一遍。見了三花,她第一句話就問:你聞聞,我身上有味么?見了二國,她也問:我身上還有味么?爾后就說澡堂子里的事,說忒貴。再上街的時候,若是偶爾碰上個熟人,她也說:你聞聞,我身上有味么?人家說:啥?她說:味。有邪味么?

    再后來,她出門收破爛的時候,也盡量穿得整整齊齊的,常走那條街……可她再也沒碰上過她的大兒子。

    其實,不光是老大,老二也嫌棄她身上的味。二國在縣中上學時,仍然不肯讓蟲嫂到學校里去看他。二國性格綿軟些,不像大國脾氣那么倔,可他更愛面子。二國雖也不大愛說話,但心思縝密。先是約在小橋上見面,后來他不停地更換跟蟲嫂見面的地點,每次見面都是事先約定好的。

    從二國上高中開始,蟲嫂就成了一個“地下工作者”。無論是送錢還是送糧,都是按二國指定的接頭地點見面。那些年,每逢到了讓家長簽字時,二國先是自己冒名簽……到了萬不得已時就去找大國,讓大國代“家長”簽字。其實兩人早就見過面了,只是不讓蟲嫂知道。弟兄倆達成了一種默契,大國僅是代“家長”簽字,別的不管。錢糧仍由蟲嫂負責,一直到他考上大學為止……二國有一點好,見了娘,他不多說話,也不厲害人,還知道問一聲冷暖。就這一點,蟲嫂就很滿意。一直到二國考上了大學后,仍然是蟲嫂每月初一從郵局給他寄錢。

    三花最小,心善,也是兄弟姊妹三個中惟一喊媽的。這一點讓蟲嫂十分欣慰。她雖然在縣城邊上住著收破爛,離三花上的中學很近,可她早已習慣了避人,不到學校里去,不給孩子添堵。她仍然是私下里跟三花見面,是她主動要求的,這種聯絡方式已成了一種習慣。偶爾,放假的時候,三花也會偷偷地跑到她收破爛的趴趴房里幫她干些活,整理一下那些收來的書報雜志。可蟲嫂堅持不讓她出門,怕萬一讓人看見,丟了孩子的臉。

    那時候縣城還未大面積地擴建,就那么幾條主要街道。在那些年份里,在縣城工作的人隱隱約約都會記得一個收破爛的小個子女人,推著一輛比她還高的破三輪車,很掙扎地在路上走著。這女人有個特點,無論冬夏,她手里都拿著一把破芭蕉葉扇子,一路上拍拍打打的。忙的時候,那把芭蕉葉扇子就掛在三輪車的車把兒上。那扇子已破得不成樣子了,扇把兒上纏著一圈一圈的毛藍布,把兒上的毛藍布已被臟手摩挲得油污污的,成了黑的了。就這樣,一年又一年,蟲嫂每日里推著那輛破三輪車,在縣城里吆喝著收破爛。她供了老大,供老二,供了老二,又供老三……一直到把三個“國”全都供出來,都有了工作,且先后成了家。

    據村里人說,街口上一家郵電所的人全都認識她。她一去,郵電所的人就說:來了。她說:來了。辦完了事,她人一走,郵電所那個給她辦匯款手續的姑娘逢人就說:你別不信。就她,就這小個女人,收破爛的,養了仨大學生。

    這是一個奇跡。也是一份快樂。在縣城的那些年,是蟲嫂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有一段時間,她的三輪車把上,除了那把扇子,還掛著一個小收音機。那小匣子也是人家不要的,匣子用膠布粘著,搖一搖還響,她還聽戲呢。常香玉、申鳳梅、七品芝麻官之類,她都喜歡聽。還聽人說,隔墻那收破爛的老頭看她利索、能干,也常去幫她拾掇拾掇。夜里,也敲過她幾回門,有點“那個”她的意思……被她拒絕了。

    蟲嫂是后來得了腿疼病,實在走不動了,才回村的。

    據說,蟲嫂是打了一輛“面的”回村的,這也是她平生第一次。

    蟲嫂回村那天穿得十分體面。她穿著一件新買的栽絨小大衣,腳上還穿著一雙新買的半坡跟的皮鞋,顯得很闊綽。只是手黑。她回村引起了全村人的轟動。誰都知道,她的三個孩子,全考上了大學,都成了國家的人了。在平原的鄉村,母以子貴啊!蟲嫂這次是徹底翻身了。她大大方方地走在村街上,見人就打招呼。人們說:呀,這不是拐嫂么?回來了。她說:回來了。人們說,可有些日子了?她說:是呀,是呀。

    蟲嫂這次回來,買了整整一布袋大白兔奶糖!每一家都去送了禮,一家一小袋大白兔奶糖。她逢人就說:大國很好。二國很好。三花也中了。都是國家的人……分開這么多年,人們也不再嫉恨她了,都說:仨大學生,你該跟著享福了。她還謙虛了一下,說:腿疼,指頭疼,也享不了幾天福了。

    全村人都看著這個小個女人,人人都搖著頭,覺得不可思議。是呀,一個偷了一輩子的女人,如今竟也衣錦還鄉了。這就像是一個奇怪的夢。夜里,村里有好多人都睡不好覺了。有人私下議論:啥理呀?沒理。你說,她一個偷兒,她教育誰呢?她怎么教育的?可她的三個孩子,怎么就一個比一個出息呢?有人嘆道:這世道真是變了呀。

    在村街里,人們互相見了,指著蟲嫂家的房子,一個個感嘆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她真是命好啊!

    不料,蟲嫂回鄉下住了幾個月后,突然又要到城里去了。這年的麥罷,三花回村看了她……爾后,她逢人就說:家里蚊子忒多,咬得慌。仨孩子非讓去,都爭著養活。我說了,也不在一家住。就三家輪著住吧,一家一月。

    村人搖著頭說:看看人家。看看人家!

    又過了一年,蟲嫂去世了。

    蟲嫂是那一年的年關,讓人拉她回村的。回來時,她已下不了車了,是讓一個拉三輪的背進屋去的。村里人都跑去看她,一個個說:拐嫂,你也不言一聲,大過年的,咋這時候回來了?她見人就說:孩子們都很好。都孝順。可她享不了這福。她又說,城里啥都好,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她說,這人一閑,病就出來了,腰也疼,腿也疼,渾身哪兒哪兒都疼。也說不出啥病,是閑的了。她還說,她不想連累孩子,就偷著回來了……村里人都說:這人,說回來就回來,孩子們能不著急么?她說:說了。走后才讓人捎信兒的。怕他們不讓。人們聽了,覺得她話里有話,也不便多問。

    她是三天后咽氣的。臨死前,她伸手去夠那把破扇子,她說:扇子,這把扇子跟了我多年……她身上沒有力氣了,夠了幾次,沒夠著。臨咽氣時,她伸手指了指,喃喃地說:我不連累人。我還有把破扇子。

    后來又有傳聞,說蟲嫂之所以回來,是因為大月和小月的緣故……

    據說,把蟲嫂接到城里,本是三花的主意。按三花的話說,她一是心疼娘,二是想讓蟲嫂幫她帶一帶孩子。于是就出面跟兩個哥哥商量,要把蟲嫂接到城里來,由三家輪流供養。大國開始不愿。可他是老大,不便拒絕。再說了,在家里他也是個怕老婆的主兒,不當家。后來大國只答應出錢,堅決不讓去家住。于是就由二國和三花輪流養活,一輪一個月。開初還好,蟲嫂幫他們看個孩子,做做飯,一天到晚也不閑著……只是時常會遭受媳婦和女婿的白眼。她都忍了。小心翼翼的,免生氣。

    蟲嫂就這么在兩家住著,一輪一個月。可輪著輪著,就出了嫌隙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月三十一天,小月二十八天。二國、三花偏偏在這件事上沒有商量好……到了這一年年關的時候,這個月是小進,只有二十九天。就在二十九號晚上,三花出差在外,她女婿按一月一輪的規定,把生了病的蟲嫂送到了二哥家門前。可這天二國也不在家,二嫂不愿接,問大月小月怎么算?二嫂這人大學本科畢業,理性,有潔癖,為人偏執,非要爭個道理。她很認真地對蟲嫂說:大月三十一天,小月二十九天,這不是錢的問題,誰也不缺這倆錢,是時間的問題……可這邊,三花的男人是做生意的,年關這一段生意好,他急著去辦年貨呢,不想跟老二家啰嗦,說:自己老人,差這一半天哩?二嫂說:你別走。話不能這樣說。誰也沒說不養老人……三花女婿不吃她這一套,急著要走,兩人吵了幾句,把蟲嫂放下就走了。

    于是,就把蟲嫂晾在門外了。天寒地凍的,蟲嫂在二國門前坐了很久……那會兒,蟲嫂一定很傷心。她怎么也沒想到,她會讓女婿和媳婦晾在門外。

    無梁村人又一次憤怒了!

    安葬蟲嫂時,村人還以為她很有錢。她收了十二年破爛,都說她發了。可是,搜遍了整個家,卻沒找到一分錢,只找到了一百零四份郵局的匯單,那一張張匯單上寫著吳大國、吳二國、吳國花的名字……還有那把破扇子。

    全村人商量說,要把大國、二國、三花揪回來,好好羞辱他們一番!不然,就去縣上告他們!還有的說,把那些郵局的匯單貼出來,舉著拿到縣上去,看他們臉往哪兒擱?!

    一村人正鬧嚷嚷地商量著如何懲罰這些不肖之子!大伙又一次興奮起來,想了很多辦法……可就在這時,突然有心細的女人拿起了那把破扇子,說:怪了,這蟲嫂為啥老提扇子呢?有人說,是啊,她咽氣時,指了又指,一再說:扇子。她還有把破扇子。這啥意思……于是,女人們拿著那把破扇子,你看我看,眾人傳來傳去,終于發現,那纏著布條的扇子把兒上果然有蹊蹺。待解了那纏在扇子把兒上的破布,那布黑污污的,一層一層的……發現里邊裹著的竟是一個存折,存折裹在扇子把兒上,由一層層的黑布纏著,存折上有三萬塊錢!

    人們驚嘆一聲,說:這個女人哪!

    一聽說扇子把兒上纏有存折,大國回來了,二國回來了,三花也回來了,都說是要爭著行孝的……可村人們把著村口不讓他們進村。大國本來嚷嚷說要跟村里本家人打官司,可問了律師后,就再也不吭了。

    有了這三萬塊錢,在老姑父的帶領下,經村委會出證明取出來后,給蟲嫂辦了一個風風光光的葬禮。于是,村街里搭了靈棚,置了桐木棺材,請來了四班響器,還租來了三個哭喪的“孝子”,一人給一百塊錢。租來的“孝子”很賣力,又哭又唱的,聲震屋瓦,一街兩行圍了很多人看。喪宴也辦得很體面,院子里整整擺了四十桌酒席,上的是全魚全雞,很隆重的喪宴……那些曾經打過她、罵過她的女人,一個個哭著,把蟲嫂洗得干干凈凈的,送進老墳里去了。

    蟲嫂與老拐合葬后,還用剩下的錢立了一通碑。

    據說,后來,大國、二國、三花也翻臉了。

    三家就“大月與小月”大吵一架……從此以后,再也不來往了。

    每到清明節,三花回來一次就哭一次……可她回來并不到村里去,只去墳地,燒一燒紙錢,哭了就走,不見村里任何人。

    大國二國再沒回來過,人們說,他們是沒臉回來了。

    又過了一些年,大國提拔了,當上了縣教育局分管招生工作的副局長。

    無梁村人聽說后,又開始主動找上門去。去的時候,帶些土特產:小磨香油、柿餅、花生什么的。還怕人家不讓進門,心里打鼓,怯怯地、很孫子地叫一聲:吳局長,吳局長在家么……吳局長倒也大度,客客氣氣的,不與村人計較……凡能辦的事,也辦。就這樣,大國又與村人來往了。這時候,人們又說:其實,大國人不賴,雖說當了官,挺仁義。當然,為的是孩子……

    蟲嫂的事,沒人再提了,一句也不提,好像世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

    地里的草,該長還長。誰都知道,有一種草,那叫“小蟲窩蛋”。

    我告訴你:至今我手里仍放著老姑父為蟲嫂寫的五張“白條”。一張是二國考大學的時候寫的,另一張是為三花找工作時寫的……還有三張是蟲嫂收破爛時,她的三輪車數次被工商局沒收的事……老姑父的“白條”,首句仍是:見字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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