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生命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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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過坐在云端里的感覺么?
在妙曼的音樂聲中,你駕著五彩祥云,飄飄忽忽的。天空中到處都是鮮花和鈔票,鈔票漫天飛舞,一張一張地飄在你的周圍,伸手可及……這時候,還會有更讓你詫異的事。你低頭一看,你居然坐在了月亮上。你又換車了。通體發(fā)光的、銀色的月亮竟成了你的“坐騎”,儀表盤居然是星星做的,一顆顆在閃閃發(fā)光,你隨便按一星鈕,“日兒”一下就沖天而起,直上九霄……巡天遙看,一切都是那么好,那么美妙!
可是,當你從夢中醒來,你發(fā)現(xiàn)你出汗了,通體是汗,一身的……冷汗。
這說明什么?
我告訴你,當一個人志得意滿的時候,就該警惕了。
有一段時間,駱駝不斷地給我通電話。
特別是厚樸堂的股票上市之后,他高興起來一天給我打好幾次電話。駱駝說:知道你的身價么?我說:多少?他說:一億七。我說:我怎么就一億七了?我值一億七么?他說:裝什么?褲襠里升起一股豪氣吧?這叫氣沖牛蛋。
是的,駱駝就是駱駝。他的話,猶在耳邊:我們必是成功!這時候,駱駝一定是在舉杯慶祝……我說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覺,有些恍惚,就像在夢中。一億七,雖然只是數(shù)字,雖然我還不能立刻兌現(xiàn)。但一億七,畢竟是讓人高興的事。我甚至想,在我的老家,祖祖輩輩,世世代代,還沒人敢說他值一億七呢。錢是很撐人的。就是這個數(shù)字,使我走路的姿態(tài)稍稍地有些發(fā)飄,有些搖晃了。
記得一天晚上,駱駝的電話又打過來了。駱駝說:看盤了么?我說:怎么了?駱駝說:漲了,咱雙峰公司,又漲了,大漲!我說:多少?他說:你四億三了。兄弟,還會走路么?順拐了吧?成三條腿了吧?我說:你呢?他說:也就三十多“個”吧。他還說:你等著吧,還會漲,沖百億大關。
往下,駱駝說:我問你,那個女人,你找到了么?
我說:哪個女人?
駱駝說:裝。不……那啥子阿比西尼亞、玫瑰么?
我沉默。
駱駝說:不用找了。好女人有的是。回來吧,兄弟,不就是個女人么。無論你找什么樣的,無論是北大,還是清華的……哥哥包了。趕緊回來。
我說:我找的不僅僅是……女人。
駱駝說:那你找什么?
我說:我找的是……跟你說不清。
駱駝說:說什么瘋話?矯情。啥年月了?回來吧,兄弟。
我說:回去干什么?你已經(jīng)有總經(jīng)理了。
駱駝在電話里氣呼呼地說:那人不行。王八蛋,你交代個事,屁大一點事,他都能給你辦砸!這個人尿泡得很,一副孫子樣,我一天罵他三頓!
聽駱駝這么說,我就覺得更不能回去了。駱駝早已不是過去的駱駝了,他志得意滿,身價數(shù)十億,過些日子也許就上百億了……一個人,由錢鋪底,氣場就大得沒有邊了。董事長跟總經(jīng)理是一塊共事的,是要相互配合的。雖然現(xiàn)在不說“同志”了,至少是合伙人吧。他就這么罵人家?不好。
駱駝說:兄弟,回來吧。你只要回來,我立即開董事會,免了他。
我說:別。你可別。人家干得好好的。
駱駝說:兄弟,咱們可是共過患難的呀。
我說:是。有什么事,你盡管吩咐。
駱駝說:哥哥想你了。來看看我,這總行吧?
我說:行。你在哪兒呢?
駱駝說:我在墨爾本。下星期去紐約,談個項目……半個月后回北京。你過來吧。我給秘書交代一下,讓她在北京飯店給咱哥倆訂個房,趕緊過來。
我怔怔地,不知該怎么說。如今的駱駝成了“世界飛人”,一會兒東京,一會兒墨爾本,一會兒又是紐約……還要我趕到北京等他?派兒真夠大的。
接著,駱駝順嘴又說:兄弟,運氣來了,山都擋不住啊!兩年前這時候,我來北京,在路上撒泡尿……你猜,這泡尿,值多少錢?
駱駝說:兄弟呀,就這泡尿,我掙了一千萬。
在電話里,駱駝又重復了他已多次給我講過的“一泡尿的故事”。我記得,這已是第八次了。駱駝告訴我說,兩年前,他帶車進京,走到北京與河北交界處,突然想尿,于是就下了高速路,到處找尿尿的地方。結果,找來找去,見路邊空地上有一兩層的玻璃房,挺漂亮的,于是推門就進。誰知,人家看他慌慌張張的,進門后到處亂竄,就攔住問:你,干什么?駱駝說:撒泡尿。人家說:對不起,這里……不對外。駱駝急了,說:撒泡尿都不讓?你們是……干什么的?那人說:我們這里是售樓處。駱駝說:噢,賣房子的?那人說:是。駱駝問:多少錢一平方?那人說:小高層,三千一平方。駱駝走到圖板前,看了看,掏出一張銀行卡,說:刷吧。我要二十套。那人傻了……接著,駱駝說:可以尿了吧?那人頭點得像尿不凈,連聲說:請請請……一路小跑,慌忙引駱駝進了衛(wèi)生間。駱駝說,今年來一看,吊吊灰,翻了一倍還多!
駱駝驕傲地說:不是每個人撒泡尿都可以掙錢的。你撒一個試試?
駱駝總愛給人講“一泡尿的故事”,卻從來不說他是如何“走麥城”的。當年,在北京的時候,我們二人去聽一個講座(那個講座是收費的),為了省下聽課錢,曾步行穿過半個北京城,可當我們趕到地方的時候,報告廳的大門已關上了。那時候,當著我的面,駱駝往地上一蹲,號啕大哭……是啊,現(xiàn)在,駱駝已不是當年的駱駝了。正像他說的,撒泡尿,就是一千萬。
接著,駱駝在電話里又說:兄弟,你來的時候,捎帶著給我請個人。
我問:請誰?——我知道,繞這么一圈,這才是“正題”。駱駝說來說去,是要我?guī)退鲆患隆?
駱駝說:我聽你說過,早年上中學的時候,你有一同學,名叫王世安?
我真服了。駱駝的記憶力真好。我說:我知道了。你要找的是“王氏接骨”的傳人。離我老家有幾十里地。兄妹三個,一個叫王世平,一個叫王世香,一個叫王世安……
駱駝說:對。對。就是他。說是從他爺爺那一輩起,就是鄉(xiāng)間名醫(yī)。解放前,他祖上在煤礦當煤師的時候,捏了一輩子死人骨頭。后來又在鄉(xiāng)里當接骨醫(yī)生,門庭若市……是輩輩傳下來的。
我說:你怎么知道?
駱駝說:我也是在香港聽說的,這家人名聲很大。在北京、在香港……凡是富人圈子,都知道王氏三兄妹。據(jù)說還給中央首長做過保健呢。老大現(xiàn)在在意大利,老二在香港,省城那邊,還剩個老三。老三沒出來……
我說:巧了,我還就認識老三。上中學的時候,老三王世安,跟我是同班同學。
駱駝說:好。太好了。你能把他請到北京來么?
我說:去北京干什么?
駱駝說:有位領導,副部級,還是范省長給牽的線,給咱幫過忙的……他腰椎間盤突出,下不了床了。我想請他來給治治。
我遲疑了一下,說:北京那么多大醫(yī)院……
駱駝說:是啊。邪門,那么多大醫(yī)院,就是治不好。
我說:我試試吧。
駱駝說:必是請到。一定要把他請過來。錢好說,讓他說個數(shù)。——爾后,駱駝就把電話掛了。
請王世安,我確實沒有十分的把握。雖說上中學時我們是同班同學,可我跟他已很多年沒見過面了……我還是從駱駝那里得知,王世安被特招進了省體育局,如今在體工大隊當中醫(yī)保健大夫呢。
于是,我專程去了省體工大隊的門診部,找到了王世安,王大夫。王大夫穿著一身白大褂,彎著腰,一身汗,正扎著架勢給一位運動員做中醫(yī)按摩呢。多年不見,我依稀記得他當年的影子,就上前試探著問:王……大夫,還認識我么?
王世安扭過頭,看了我一會兒,笑了:志鵬?這不是志鵬么。老同學,多少年沒見了?
我說:是啊。一晃多少年了……
王世安說:志鵬,這樣,你先去對面的醫(yī)務室坐一會兒。我給病人做完,立馬就過去。
我說:你忙。你忙。
記得上中學時,王世安是很靦腆的一個人。現(xiàn)在,雖說他是赫赫有名的“王氏接骨”的傳人,卻仍不愛多說話。人嘛,看上去很文氣,白凈,只是胖了些。
中午,當我們兩人坐在酒館里的時候,他像上學時一樣,話不多。我說:世安,你知道么,上中學的時候,我曾經(jīng)偷吃過你的點心。
王世安笑了,說:哪有這回事?我?guī)ィ褪亲屚瑢W們吃的。
那時候,王世安的爺爺是鄉(xiāng)間名醫(yī),造福鄉(xiāng)梓,給人接骨看病從不收錢。鄉(xiāng)人為了答謝他,每每都會提兩匣點心過去。曾記得,當時方圓百里,都知道王家有一景:那就是成摞成摞的點心匣子,掛滿整個屋子的花花綠綠的點心匣子!
是啊,上中學時,我偷吃過王世安家的點心。那時候,我們是那樣那樣的窮……
接著,當我說明來意,王世安遲疑了一下,說:我哥、我姐都在外邊。上邊老人年歲大了,只有我離家近些。按說……可老同學輕易不求人,我去吧。
我望著他,說:錢的事……
這時候,王世安伸出手來,制止說:不說錢。
王家是世傳的名醫(yī),家教好,為人也好,人家還有一門祖?zhèn)鞯氖炙嚒蚁耄谌绱诵鷩痰囊粋€年代里,做人能做到這份兒上,不簡單。
于是,由我開車,驅車七百公里,把王世安送到了北京……然而,就在我們動身的時候,駱駝的電話又打過來了。他非要我?guī)闲獭Uf實話,我對小喬沒有好印象。對她那雙像魔爪一樣的手(涂著油亮的黑指甲)尤為反感。此事,我不由地心里“咯噔”了一下,預感不好……可沒想到的是,就因為小喬,卻造成了我和駱駝的徹底決裂。
我后來才知道,這時候駱駝身邊已危機四伏。
在北京,我和駱駝終于見面了。
駱駝還是過去的駱駝。他并未發(fā)胖,只是剃光了頭。他摸了一下新剃的光頭,說:有人說,我有佛相。
那年夏天,光頭駱駝在五星級的北京飯店大堂里大步走著,穿著一件黑色的油紗休閑褂,走路仍然是袖子一甩一甩的,不時摸一下光頭,就像天生就該是走在紅地毯上的人,天生就是領袖人物。他的氣派也大(大約有厚樸堂價值一百六十七億的股票撐著),行走中,他的腳步重了,厚吞吞兒的,腳下就像鋪滿了金磚,仿佛無論走到哪里都是自己的家。更讓人吃驚的是,他已到了走路不再看人的程度。就是說,他眼里可以不裝人了。他連“吊吊灰”都不大說了,他說:鳥!
駱駝把我們安排在北京飯店的貴賓樓,一人一個套間。我知道,北京飯店涉外,套間是很貴的,好像四百美金的樣子。我說:不住套間吧?這么貴。駱駝說:鳥。什么話?咱們是兄弟,王大夫是名醫(yī)。小喬嘛,小喬是美女,都有資格。
王世安笑了笑,沒說什么,也是客隨主便的意思。只有小喬,斜了駱駝一眼,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
接著,駱駝說:今晚,這頓飯怎么吃,就看王大夫了。
我們都看著駱駝,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駱駝說:王大夫,請你來為他瞧病的這位領導,曾經(jīng)當過很多部門的要職,現(xiàn)在分管證券,給咱企業(yè)貢獻很大,幫過不少忙……近一段患腰椎間盤突出,原來還可以走路,現(xiàn)在連路也走不成了,在床上躺著呢。我想王大夫是名醫(yī)圣手,能不能先給他治一次?如果他能下床的話,咱們就拉上他,一起去吃北京最有名的“私家菜”……如果還下不了床,咱就在北京飯店吃。改日再去。怎么樣?
我明白了。駱駝雖然口口聲聲稱王世安為“名醫(yī)”,可他心里還不確定……他是想試試王世安的醫(yī)術,看到底怎么樣。
我看著王世安。王世安的醫(yī)術是祖?zhèn)鞯摹R舱悄且淮我娒妫也胖劳跏腊仓员徽羞M省體育局當保健大夫,是有原因的。他也算是“考”進去的。當時,省里有一位最有希望在全國拿名次的田徑運動員在初賽時扭傷了腳,走路一瘸一拐,眼看不能參加復賽了。情急之下,就找到了王世安,讓他試一試。結果,王世安臨時被接到了賽場上,在休息室里治了一次。結果,那位田徑運動員重又上了賽場,拿了個第三名……
王世安只是靦腆地笑了笑,說:我還不了解病情。試試吧。
駱駝說:有王大夫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爾后,駱駝帶著王世安給人瞧病去了。他讓我們在飯店候著,等他的電話……我當然明白,這又是一筆感情投資。駱駝做事,是很下功夫的。
駱駝走后,小喬到我的房間里坐了一會兒。我看她郁郁寡歡,似有怨氣,可我又不便多說什么……她說:吳總,我對你一直很尊重。可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支支吾吾地說:誰說的?哪有的事。你,很能干嘛。小喬說:有些人,你就是給他干死,他也看不見。是啊,我雖然不喜歡她,這時候,我倒真有些同情她了……她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站起身,回自己房間去了。
兩個小時后,駱駝把電話打過來了。駱駝高興地說:兄弟,果然出手不凡!王大夫就治這一次,人就可以下床了。你們過來吧。去府右街,吃私家菜。
等我叫上小喬,一塊出門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小喬已重新梳洗打扮過了。看上去光彩照人,顯得特別性感。這晚,她連指甲都改色了,這次特意涂了銀色……小喬嗔了我一眼,說:不認識了?走啊。
這天晚上,究竟吃了什么菜,我已忘記了……只記得是在一個朱漆大門的院落里,有兩個穿旗袍的小姑娘打著燈籠把我們迎進去。一個大院落,庭院森森,園林的格局,花木葳蕤。待走過一進一進的院子,一個一個的紅漆大門,到了一間有著皇家氣派的房間里,屁股下坐的是清朝的椅子,帶金黃繡龍靠墊的那種,所用餐具也均為明黃……后來駱駝說:這頓飯花了三萬一,不貴。
這晚在飯桌上,最活躍的是小喬。小喬一改往日我所見的那種冷面孔,就像是一只花蝴蝶似的在整個宴席上飛來飛去,一會兒給這個敬酒,一會兒給那個布菜……還挨個給人派發(fā)名片。這飯局,駱駝還請了一些在部委里有實權的人物,小喬都一一照應著,很是周到。尤其是對那位患病的副部級領導,小喬極盡奉承,但又做得恰到好處,讓領導十分滿意。領導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整整一晚上,我記得,領導只說了寥寥幾句話。一句是:謝謝王大夫,王大夫是真人不露相。一句是:這里的菜,要品。一句是:這個小喬,這個小喬啊。
酒席散了的時候,小喬一路攙扶著這位患腰疾的領導,小聲在他耳邊說著悄悄話……扶他跨過一道道門坎,一直把他送到了車上。
回到賓館后,王世安折騰了一天,有些累,就先去歇息了。小喬幽怨地看了駱駝一眼,也回房去了……駱駝拍拍我,說:兄弟,你來。
進了駱駝的房間,我們兩人坐下來,就那么相互看著,有一刻,仿佛都有些不自然,老友重逢,卻像是不認識了。
駱駝說:兄弟,近來,怎么樣啊?
我很含糊地說:還行。我還行。
駱駝看我不想多說,就改口說:這王大夫,醫(yī)術確實不錯,給咱幫了大忙。回頭我給他封個大紅包。你看呢?
我說:世安人厚道。人家是輩輩傳,懸壺濟世,不圖錢,你看著辦吧。
駱駝“滅”我一眼,說:不圖錢?
我說:是。真的。
接下去,駱駝定定地看著我,說:兄弟,回來吧,我需要你。我有個新的收購方案,大計劃!這個要能拿下來,就不是幾百億的事了。你心細,冷靜。我沒有得力的人,需要你親自坐鎮(zhèn)……怎么樣?
這時候,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話,我終于說出來了。我說:駱哥,過了……收手吧。
駱駝怔了一下,說:鳥,你啥意思?
我說:你說的這個方案,好是好,但收購的過程太復雜,要過一道道關卡。我有一種預感,不好的預感……雙峰公司走到今天,股票市值一百六十七億,做得夠大了。你已經(jīng)不缺錢了。收手吧。
駱駝說:鳥。收什么手?做得好好的。我為什么要收手?我花了這么多心血,上上下下都疏通好了。九十九個頭都磕了,就差一哆嗦了。你讓我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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