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生命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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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老兄,還是那句話:咱得有……底線。說句不好聽的話,早些年,咱無路可走,不得不投機。說得好聽些,那叫搶抓機遇。現在,晚了。已不是投機的年代了。
駱駝說:什么底線?底線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見呢?鳥。在我眼里,在這樣一個時代,必是投機。也就是搶時間。時間——就是底線。我知道,以后會越來越嚴,這很可能是最后一班車了……不搶,哪有咱的座位。兄弟,拍拍你瓜那榆木腦瓜,當初來北京那會兒,咱有底線么?
我脫口說:再怎么著,也不能當皮條客吧?
這話有點難聽。駱駝臉一下子愣住了,滿臉通紅……久久,他勃然大怒,說:放肆!你……怎么能這樣說?
我說:你自己心里清楚。
駱駝自做了董事長后,脾氣越來越大。尤其是這一段,厚樸堂的股票大漲,藥也賣得好,整個公司上下一片叫好聲。政府部門又給了他很多的榮譽,他已成了省里的十大新聞人物……駱駝受到的恭維太多太多了。人是經不住夸的。一個人,要是一天到晚有人捧,那就像是在云端里坐著。他大約從未受到過如此的貶低。駱駝忽地站起身來,伸手一指,說:鳥,你給我滾出去!
我笑了。這一刻,我搖搖頭,不由地笑了。就他這脾氣,我能再回去給他當副手么?我慢慢地站起身,嚴肅地說:哥哥,我是最后一次勸你,聽不聽在你了。——“杜秋月”。
駱駝瞪著眼……可駱駝就是駱駝。駱駝罵完之后,等他一轉過念頭,拍一拍腦袋,很快地做一打嘴的姿勢,也跟著笑了。他站起身,說:兄弟呀,也就你敢指著鼻子罵我。
我說:駱哥,忠言逆耳,良藥苦口,我是勸你。
駱駝一擺手,說:罷了。兄弟之間,罵也就罵了……坐,坐吧。可有句話你得說清楚,憑什么說我是“皮條客”?
我說:駱哥,咱們之間,就不用……打啞謎了吧?
駱駝怔了一下,說:哦,你是說小喬?吊吊灰,小喬進京,不是我讓她來的,是她自己要求來的。
我說:不管怎么說,也是跟你好過的女人。
駱駝沉默著。原來,駱駝跟我無話不談,經常給我夸耀他征服女人的本領。現在,他成了一個大公司的董事長,開始注意形象了。再也不跟我推心置腹地談他的女人了……他強按下心中的不快,從茶幾上拿起煙,點上一枝,說:這煙真好。你也嘗一枝,古巴的。
此刻,我低下頭,這才發現,駱駝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把造型別致的小金剪,和一個精美的盒子……他手里執著一枝特號的古巴雪茄。
駱駝說:嘗嘗。你知道吧,美國封鎖了整個海岸線,搞古巴禁運,這種特號雪茄是通過私人飛機偷運出境的。還有,這種雪茄的煙葉,長在可可田的中央,吸起來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很提氣。所以價格奇貴。
我說:多少?
駱駝說:一百二十歐元。也就兩千人民幣吧。
我說:一枝?
駱駝說:一枝。
我拿起一枝聞了聞,說:太沖了。——我知道,這古巴雪茄,駱駝也不常吸。這是一種表演。(他的意思是: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投機的地方,只有投機才能賺大錢。)
那枝古巴雪茄,他吸了幾口,又放下了,就在煙缸邊上燃著……這時,駱駝說:兄弟,這話我只對你一個人說,咱哥倆推心置腹地說。小喬對我不滿意……衛麗麗對我更不滿意。你知道,我已經有孩子了,我不可能離婚。是,分居是分居,但我不會再離婚了。你也知道,我就這點事兒。小喬呢,她總是跟人家夏小羽比。她覺得虧,終日嘮嘮叨叨……這次進京辦事,是她自己要求的。她非要來,我有什么辦法?
我說:你又不缺這個錢,你也給她一千萬,不就得了。
駱駝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說:這不可能。她不值。夏小羽是個特例,那時候火燒眉毛了。我不可能每個女人都給一千萬……爾后,駱駝說:不說她了。兄弟,回來吧。再幫哥哥這一次。
我再次提醒說:駱哥,咱們都是學歷史的。諸葛說:大事起于難,小事起于易,欲思其利,必慮其害,欲思其成,必慮其敗……無論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都是很麻煩的。
這時候,駱駝顯得很煩躁。他說:鳥。我告訴你,咱唱的不是“空城計”!會出什么問題?我的企業,我的證券公司,都好好的。資金充足,證照齊全,都是合法企業。怎么會出問題?憑什么出問題?你這個人,瞻前顧后,不愿意干算了!
話,再也說不下去了。我知道,如今的駱駝,已經聽不進我說的建議了。我站起身,默默地走出了駱駝的房間。
這天夜里,我沒有睡,也睡不著。我跟駱駝,就隔著一道墻。可我們,再也無法走到一起了。這時候,我不由地想起十多年前,我們一起在北京苦苦掙扎,窩在地下室的那些日子。那日子雖然很苦,還是有快樂的……是呀,我承認,駱駝有恩于我。而且,我并不比駱駝高尚。我只是擔心……
說心里話,我一直想跟駱駝好好談一談。我們都是百姓出身,上面沒有“傘”。就算有“傘”,也是借人家的。朗朗晴空,自然無事。可一旦暴雨傾盆而下,借來的“傘”還能用么?只怕連個躲的地方也沒有。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說不定哪一天,雨就真下來了……于是,我從床上一躍而起,想跟駱駝再好好談一談。就像往常那樣,做徹夜暢談,交一交心。我甚至迫切地想告訴他,在讀了一些書之后,在經歷了那樣的童年之后,我悟到的一些東西……我們畢竟是共過患難的。
可是,當我走到駱駝房門前時,門虛掩著,突然聽見兩人吵架的聲音,是駱駝和小喬在吵架。小喬的聲音又尖又利……我不去。又是夏小羽?你給她做的還少么?我問你,你真心愛過我么?我還是你的女人么?你敢當眾說出來么?
駱駝也拍了桌子:我再說一遍,我沒讓你來,是你自己要來的。
小喬說:你無恥!
駱駝大聲說: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小喬說:你。就你。我要來?我為什么要來?好,我賤。行了吧?
駱駝氣急敗壞:你,你是這山望著那山高!
小喬步步緊逼:我有“山”么?我的“山”在哪兒?我想傍你,你讓我傍么?我又不是夏小羽。人家夏小羽……
駱駝說:你這個人,撒沙個啥呢?動不動就跟人家夏小羽比,你能比么?人要有自知之明!
小喬嚷嚷說:夏小羽有什么了不起?不也是個女人么?在有些男人眼里,她是一朵花!在有些男人眼里,我就是豆腐渣!
駱駝拍著桌子說:你,胡攪蠻纏!
小喬也不示弱,大聲說:好,你既然這樣,我也不能吊死在你這一棵樹上。咱就說清楚,你給我多少額度(我知道,這指的是活動經費)?
……我不好再聽下去了,扭頭回了房間。
第二天上午,我看見小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獨自一人出門去了。
你知道什么是“范兒”么?
據說,在北、上、廣三地(指北京、上海、廣州),在高端的白領階層,如今流行兩種“范兒”:一種是“貴族范兒”,一種是“歐美范兒”。這我不懂。
可我真的是見過一個有“范兒”的女人。她往那里一站,我們所有的人,包括小喬,全都黯然失色。說心里話,竟還有一點自慚形穢(心態一下子就低下來了)……那感覺是說不清楚的。她丫站在那兒,你就覺得好,是好的“標尺”。是真正意義上的、女人的典范。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按我個人的理解,所謂“范兒”,那是修養、氣質、儀態所產生的一種共振,是一種氣場和磁力。
后來我才知道,這位女士四十八歲。明明是奔五十的人了,看上去亭亭玉立,像是只有三十來歲的模樣。她是北京一所大學的教授,名叫單玉。
這位女教授是當晚八點十分走進北京飯店的。那時候,我們剛剛吃過晚飯,幾個人聚在駱駝的房間里聊天……就在這時,門鈴響了,是小喬去開的門。開門后,小喬一臉驚訝之色,看上去有點傻。
這位女教授款款地緩步走進來,她往那兒一站,就像是一個放射源,整個房間的氣場都到她那兒去了。她的驕傲不在臉上,是一種渾然天成的、自然而然的優越。她微微一頷首,說:打擾你們了吧?
是的,她往那兒一站,屋里就沒有人了。或者說你就不想再看別的人了,只有她。不是艷麗,也不是衣著,是“范兒”。她讓人心慌。我們甚至不敢上前跟她握手,怕“臟”了人家。真的,她把我們震住了。
這時候,駱駝像是被燙住了似的,忽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說:單老師,單教授,您、您怎么來了……爾后,駱駝又慌忙給我們介紹說:這是單教授,部長的夫人。快,坐。坐。小喬,泡茶。泡茶。
“部長的夫人”沒有坐,她臉上帶著微笑,說:抱歉。我來得匆忙,冒昧打擾,就不多坐了。駱董事長,你昨天去家里小坐,落下了一件東西,我順路給你捎過來。——說著,她打開手包,把一個信封輕輕地推放在了桌子上。
駱駝傻了。我們幾個,也都怔怔地,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位單教授仍然是微微含笑,很禮儀。接著,她很含蓄地說:我知道,在地方上做事,很不容易。老隋幫你們一些忙,都是他應該做的。以后你們有什么困難,還可以來找他。那雨前茶,我代老隋收下了。謝謝您。下次到家里來,我請你們吃飯。一定來。
就在單教授轉身要走的時候,她輕移了一下步子,緩住身子,回眸一望,仍微笑著說:這位是小喬吧?
小喬張著嘴,遲遲地說:是。阿(姨字沒說出來)……
單教授說:喬秘書?
駱駝忙介紹說:是。那個啥、搞宣傳(沒敢說“公關”)……
單教授點點頭,說:多年輕,多好。下次再來,不要去機關了。直接到家里來。好么?
我們都望著小喬。小喬雖年輕、漂亮,但不知怎的,此時此刻,小喬卻顯得很“薄”。她“薄”成了一張紙,一身“寒氣”,叫人不忍看她。
單教授走了。她的腳步聲仍在我們心中回響著……可謂余音裊裊,這就是氣場。這就是“范兒”。
桌上放著那個信封。誰都可以猜出來,那信封里裝的是一張銀行卡,人家退回來了。人家不說退,人家說是“你落下了一件東西,順便給你捎過來”。對小喬,人家說,不要去機關了。直接到家里來。好么?——綿里藏針哪!
這就像是打包退貨。連我們這些站在屋子里的人,全都成了“一路貨色”。被人家微笑著、客客氣氣地退回來了……不用看臉色,屋里的每個人,臉上都寫著兩個字:尷尬。還不是一般的尷尬,是尷尬到家了。
單教授走后,駱駝的臉一直黑著。后來,他把門重重地關上了……
小喬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看她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屋子里的空氣悶得幾乎可以擰出水來……為了打破尷尬,我說:這是“范兒”吧?
不料,駱駝伸手一指:出去!
爾后,駱駝又朝小喬吼道:你,站住。丟人不丟人……
是啊,當天上午,小喬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門去了。(她也許有自己的想法?也許是想尋一個合適的機會……就此打人京城?)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可到了晚上,夫人就來“拜訪”了。
我心里很郁悶。想到外邊的路上透透氣,剛好碰上出來散步的王大夫。王世安說:走走?
我說:走走。
我們二人,出了北京飯店,順路走去。燈一盞一盞亮著,眼前不遠處的天安門金碧輝煌,車流像燈河一樣流淌著。走著,王世安突然對我說……不敢想。
這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我問:什么不敢想?
王世安搖了搖頭,說:有些事,真不敢想。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當官也不容易。都不容易。
我們相互看著,搖搖頭,不再說什么了。是啊,都不容易……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慨嘆。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成了“都不容易”的一個個環節了。
王世安是來給人治病的。我與駱駝之間的分歧,并沒有告訴他(王世安果然不簡單,他在北京一共待了六天,竟然把那位患腰椎間盤突出的領導給治好了。這是后話)。王世安經常被人請出來給一些官員治病,他也是見得多了,才有如此的感慨。
當晚,駱駝和小喬又大吵了一架……
第二天,吃早飯時,小喬眼圈黑著,一臉的沮喪。在飯桌上,她憤憤不平地說了一句狠話。她說:人比人,該死。
駱駝瞪了她一眼,沒有接她的話。
吃過早飯,我找了一個單獨的機會,對駱駝說:駱哥,我想送你一個字。
駱駝看了我一眼,這一眼竟帶有不屑。他說:說。
我說:是個“慢”字。有些事,得慢慢來。
駱駝說:我還以為你有什么新招數呢。不還是老一套?
我說:我說的這個字,是對付另一個字的。
駱駝說:什么字?
我說:你心里的那個字。
駱駝說:吊吊灰,你是我肚里的蟲?
我說:不是我。是那個字。那個字是你肚里的蟲。
駱駝說:啥字?
我說:你知道。
駱駝匆忙看了一下戴在手腕上的表,說:我沒時間跟你磨牙。走球了。
我知道,駱駝心里一直藏著一個字。那是個“搶”字,他要搶的是時間。這個字與時間聯結在一起,曾多次被人書寫在大街的墻上,可只有駱駝深得其中三昧。駱駝是最懂這個字的。他揣這個字已經揣了十多年了,他停不下來了。我也是后來才明白:生活節奏太快,弦繃得太緊,是要死人的。
到了這天下午,吃晚飯的時候,駱駝突然對我說:單教授那里,擺平了。
我怔怔地望著他……
駱駝說:隋部長人很好,就是懼內。
過了一會兒,駱駝又很自信地說:是人,都有弱點。
這天夜里,小喬悄悄地告訴我,原來這位很有“范兒”的單教授的父親,也是位有名的老教授。他有一個心愿:為家鄉重建一所(當年在抗日戰爭時毀掉的)曾經以他祖父的名字命名的“希望小學”。這個事,老教授由于種種原因沒有辦成,一直是他心中的一個遺憾。這是駱駝躲在房里打了一天電話偵察出來的。于是,駱駝親自驅車去拜訪了這位退下來的老教授,說是要無償拿出二百萬,來完成老人造福鄉梓的心愿。老教授不明就里,一時熱淚盈眶……于是,駱駝一個電話,讓人直接帶錢去了他的家鄉。等將來學校建起來的時候,再請這位名教授和她的女兒單教授一塊去剪彩……到那時候,單教授就是想反對,也晚了。
我說過,我的擔心是有原因的。我知道,到了最后,這筆賬,仍然會記在那位部長和他的賢內助單教授的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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