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生命冊》
第(3/3)頁
據我所知,駱駝還私藏著一把“刀”。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刀,這“刀”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示人。其實,那是一個存在銀行里的“保險箱”。是事關雙峰公司交易上的一些“絕密材料”……駱駝連我都瞞著。關鍵是,凡是秘密的東西,見不得人的東西,都是一把“雙刃劍”,既可傷人,也會自傷。
在北京的那幾天,也不知為什么,我心里很荒。
每每走在北京的街頭上,我心里就荒。比十五年前還要荒(那時候我像老鼠一樣躲在地下工事里)。現在已不是過去了,可我仍然心荒。
“荒”不是慌,是空。但“空”是空,卻“空”得沒有縫隙。滿大街都是蕩蕩的人流,這是說不清楚的一種感覺。是呀,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車來車往,可這一切都與你沒有任何關系。走過一條條繁華熱鬧、掛滿中文招牌,并書寫著英語字碼的大街,走過一處處映著玻璃幕墻的高樓大廈,走過一個個盛開著鮮花的花壇,你看不到一張熟臉,也看不到祥和之氣。幾乎所有的頭都是往前沖的,沒有人愿意停下來,也沒有人愿意回頭看一看。連街邊上的樹,每一棵樹,都是陌生的。它不知從何處移栽在這里,陌然地立著,似與你一樣,跟這個城市也沒有任何關系。我們都是過客,只是一個過客,僅此。有時候,我會停下來,默默地站在人群中,看一看周圍,聽一聽市聲……可我聽來聽去,還是荒。越是人多的地方,越荒。
以往,每次出門,我都習慣性地帶上一本書。可這一次,我連書也讀不下去了。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躲在房間里,荒著。我說過,我跟駱駝是共過患難的。可我們……
駱駝很忙。駱駝是一個堅定不移的行動者。他一旦拿定主意,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也是到后來,我才弄清楚,駱駝這次進京,需要擺平的,是兩件事情。
一件是為那個新的收購方案早日上市,做些疏通。這是一個龐大的系統工程,需要報批的部門很多,就像厚樸堂上市一樣,必須一個一個部門跑,要打通一個一個的關節。駱駝進京送禮,被夫人退回來的那份,只是其中一個很重要的“關節”。駱駝不甘心,他變換了一種方式,頗費了一些周折,最終也算是勉強打通了。
還有一件,就是為夏小羽活動“金話筒獎”。這件事,是駱駝主動攬下來的。
夏小羽在省電視臺當節目主持人以來,曾得過各種獎項。可她還差一個獎,也是她最想要的:“金話筒獎”。按夏小羽的水平來說,參評這個“金話筒獎”,根本不需要任何活動。最初,夏小羽也沒想讓人來北京活動。她的成績在那兒擺著,評個“金話筒獎”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可天有不測風云。不巧的是,就在“金話筒獎”將要開評的這段日子里,夏小羽出了一件煩心事。這件事一下子鬧得沸沸揚揚,直接影響到了她評獎的得分多少……范家福呢,又不便親自出面化解。萬般無奈,夏小羽這才找了駱駝。駱駝滿口答應。他對夏小羽說:北京這邊,你不用管,交給我好了。
客觀地說,一個女人,有些虛榮,這也是很自然的。夏小羽自從跟了范家福后,離官場越來越近,心態也越來越好,好到了有些膨脹的程度。那一日,夏小羽受到邀請,到一個地級市去參加一個新聞發布會。在高速公路上,因為趕時間,超速行駛,被電子眼拍下來了……到了收費站口,交管部門的人攔住了她的車。一是要她的車交超速罰款,二是要她交過路費。本來,市里那邊給夏小羽說過,不用交過路費,由地方負擔。可接待方沒把事情辦好,因為收費站是兩班倒,頭一天交代過的事,到了換班交接時,上一班的帶班人忘了交代給下一班了。按說,這事對夏小羽來說,根本不算什么。要是過去,四十五塊錢,交了也就交了。可那司機近來“牛”慣了,氣不忿,下來與收費站的人大吵,推推搡搡的,最后竟打起來了……據說,夏小羽本人并未參與打罵。她自始至終一直在車上坐著,既沒下車,也沒有說一句話。可這時候她的心態起變化了。大概是越想越氣憤,不甘受辱,鬼使神差地,她打了一個電話……也是一念之差。就是這個電話,二十分鐘后,招來了一群人。當地的市長、市公安局長、交通局長匆匆趕來,當眾給她賠禮道歉。當市長親自拉開車門給她道歉時,夏小羽也沒有說什么過分的話……后來就由警車開道,一路綠燈,送到了市里。
這件事,對夏小羽來說,面子是有了。可傳出去,影響極壞。本來,事情已經過去了。可收費站的人不干了,他們一個個忿忿不平,說這也太欺負人了!不交罰款,還打傷人……要都這樣,我們還怎么工作?于是,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話越說越多,群情激憤,煽起了一股情緒。他們都在電視畫面上看到過夏小羽,就嚷嚷著非要給她“曝光”!說要是省里不行,就去北京……客觀地說,這年頭,給人“曝光”,也是要托關系的。一個收費站,幾十號人,全都動員起來去托關系,這就可怕了。本來都是“維權”,后來竟演變成了一場“斗爭”……世界很大,也很小,他們七拐八拐托來托去,托到了一個身在京城、名叫“宋劍”的報社記者頭上(此人本名宋保平,后來宋保平就成了整個事件很重要的一個環節)。大概這個筆名為“宋劍”的年輕人也是想打抱不平。于是,就由他親自下來采訪,親自撰稿,給報紙寫了一篇文章,文章的題目是《行霸王路——無理狂砸收費站》。等夏小羽得到消息的時候,北京的這家報紙,三審都過了,馬上就要見報了。
夏小羽一下子慌了。這事也趕巧了,正是北京的專家們要評“金話筒獎”的關鍵時刻,如果那篇文章一旦登出來,夏小羽就別想要“金話筒獎”了。另外,這件事一旦傳開,還會牽涉到范家福范副省長。到時候,你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夏小羽找了駱駝后,心里一直懸著,她一天給駱駝打一次電話,不停地催問結果。駱駝每次都大包大攬,說:放心。沒有擺不平的。
做這兩件事,駱駝并沒讓我參與。那幾天,他帶著小喬四下活動,總是很晚才回來,回來后又要研究第二天的行動計劃……小喬呢,每次從外邊回來,都要給我嘮叨一番。她主要是對夏小羽不滿。也捎帶著對駱駝不滿。她覺得,同是女人,一個是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她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
可我知道,駱駝無論做什么,一旦動起來,就是拼命三郎的架勢,做得很徹底。就像他常說的:必是拿下!
在這里,我要特意提醒你,千萬不要輕易去傷害一個年輕人的自尊心。尤其是心高氣傲的年輕人,萬萬傷不得。他會記你一輩子的。
據小喬透露,在北京給夏小羽活動“金話筒獎”的時候,駱駝一開始找的就是這個筆名為“宋劍”的宋保平。在駱駝眼里,宋保平不過是一個剛畢業沒幾年的小記者,他能有多大能耐?駱駝是見過大世面的。過去,他也常被一些記者包圍著。那些報社的記者一個個都爭著采訪他,嘴里甜甜地叫著:駱董事長……所以,駱駝根本沒把他當回事。
駱駝跟宋保平第一次見面,約在一個飯館里。這個飯館叫:晉陽飯莊。主營面食,在北京只能算是中檔餐館。駱駝在飯館里要了一個包間,托人請宋保平吃飯。當時在座的,除了小喬,還有兩位京城的文化人,也都是大學里的教授(他們都曾被駱駝聘做顧問)。宋保平是北師大畢業的,對兩位文化人十分客氣,執弟子禮,一句一個“老師”地叫著。而這兩位,身在京城,桃李滿天下,自然不把宋保平當回事,一口一個“小宋”,提溜著讓他一次次給駱駝敬酒……這就使駱駝產生了一些錯覺。
所以,待酒過三巡,駱駝說:老弟,回過老家么?
宋保平說:回。每年都回。
接下去,借著酒勁,駱駝就用教訓的口氣說:那以后呢,不打算回家了?
宋保平怔了一下,沒說什么。——他知道,這里所說的“家”,指的是籍貫,是平原上的家鄉。
駱駝又說:民間有句俗話,叫“上天言好事”。你聽說過么?
宋保平愣愣地,想反駁,卻忍下了。
駱駝再一次用教訓的口氣說:老弟呀,什么都可以忘,家鄉不能忘。你說是不是?
這時候,宋保平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這就像是在罵他……可當著兩位師長的面,他還是忍住了。裝著聆聽教誨的樣子,點點頭,這笑就有些勉強了。
往下,駱駝又逼了一句:你說是不是吧?
宋保平只好說:是。
駱駝說:好。有你這句話,我喝一杯!說著,駱駝端起酒,一飲而盡。爾后他亮了亮杯底,又說:老弟,有篇稿子,我聽說是你寫的?
到了這時候,宋保平才明白,這頓飯是“鴻門宴”……他說:是。是我寫的。
駱駝說……撤了吧。不就那點事嘛。影響不好。
兩位文化人不明原因,也在一旁攛掇,說對家鄉,還是要厚道些。小宋,你得撤。一定要撤。
此時此刻,當著兩位師長,宋保平也裝作很無辜的樣子,說:駱董事長,原來是這事呀。你怎么不早說?抱歉。晚了。三審都過了,已經發稿了。
駱駝一怔,說:晚了?
宋保平說:晚了。怕是都送(印刷)廠了。
駱駝悶了一會兒,說:不說了。喝酒。喝酒!
往下,酒喝得就有些不太順暢了……待小喬把兩位教授送走后,駱駝帶著八分醉意,單獨把宋保平留下來。爾后單刀直人,說:老弟,你是不是缺錢花了?
宋保平說:啥意思?
駱駝沉著臉說:我知道,文章還沒有發呢。你說個數吧。
仗著幾分酒膽,宋保平也出言不遜,說:你不就是有幾個臭錢么?
駱駝說:是。你要多少?
宋保平說……我寫的都是事實。
駱駝拍案而起:屁話……人家夏老師招你惹你了?人家參與了么?憑什么臭人家?你不就是個小記者么?俄看你是給臉不要臉!你撤不撤?
宋保平畢竟年輕氣盛,他已憋了一肚子火,他也忽地站起來,梗著脖子說:我就不撤。
駱駝伸手一指:你是收人家禮了吧?我現在就找你領導去。——滾蛋!
小喬說,宋保平離開飯館的時候,兩眼噙著淚。
此后,駱駝帶著小喬四下“做工作”,通過層層關系,直接找到了報社的主管領導,大約是花了不少錢(據說是以厚樸堂全年的廣告費為交換條件)……到了最后,那家報紙終于答應撤稿了。
據說,報社決定撤稿之后,宋保平站在總編的辦公室里,一個大小伙子,竟嗚嗚地哭起來了。家鄉的那個收費站,四十多號人,翹首以待,正等著見報呢。他一個記者,又身在京城,紅口白牙答應了人家。可到了,可謂顏面盡失,真是無臉再見“江東父老”了!可以說,那一刻,當他擦干淚之后,他恨駱駝恨到了極點。
由于駱駝的奔波,那年秋天,夏小羽終于得到了那個她夢寐以求的“金話筒獎”。到了冬天,夏小羽又憑著這個獎,榮升為省電視臺的副臺長。這對駱駝來說,是又擺平了一件事。可就此也埋下了伏筆。
在北京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想找機會再跟駱駝好好談一談。可駱駝一直不給我機會。也許,駱駝一口氣擺平了兩件棘手的事情,使他有了足夠的自信,再也聽不進任何人的話了。到了后來,我們見一面都很難,他太忙了。
臨離開北京的那天晚上,分手時,我明確地告訴駱駝,我要辭去顧問的職務,不再領一分錢的工資,徹底脫離雙峰公司。駱駝冷冷地說:可以。
爾后,他青著臉一字一頓地說:兄弟,你不要后悔。
兩年后,在春天的一個日子里,我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
這個電話很陌生,電話號碼以“15”起頭,后來是“888888”,一共六個“發”!這一段時間,我一直躲在一個地方,潛心讀書,很少與外界聯系,這個號碼又是如此陌生。心想,誰呀?
可沒等我接,電話就掐斷了……過了有一刻鐘,電話又打過來了。我拿起手機,“喂”了一聲,只聽電話里,聲音啞啞的:聽出來了么?我說:聽出來了。我這才知道,駱駝的手機號碼換成了六個“8”的……駱駝在電話里說:兄弟,你還好么?我心里一熱,說:還好。你呢?駱駝說:還行吧。還行。駱駝在電話里吭吭了兩聲,說:怎么樣?抽時間,哥倆兒見個面?我說:桃花開了?想起結義兄弟了?在電話里,駱駝沉默著。我知道,駱駝是愛面子的人,他說見個面,就一定是很想見我。我接著說……好啊。你是忙人。時間你定。可是,往下,駱駝卻說:我還在路上……回頭吧。回頭再說。
駱駝在電話里遲遲疑疑的,我不知道他當時是什么樣的心境。也許,他并不急于跟我見面?我眼前浮現出他甩著袖子走路的樣子,他那么自信的一個人,可以擺平一切事情的人,不會有什么事。再說,據報紙上的報道,駱駝最近又剛剛收購了一家證券公司。現在,他的身價已超過二百億了!
過了一段時間,駱駝的電話又打過來了。電話是在機場的候機大廳里打的,電話里有很多雜音……駱駝說:兄弟,還好么?我說:還好。駱駝悶了一會兒,說:看來,你是對的。我說:怎么了?駱駝說:也沒怎么……就是,累。心累。你說,我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吃也吃不動了,日也日不動了……最后他說:兄弟呀,坦白地說,到今天我才發現,我這個人,只是外表囂張些。而你,雖然姿態比我低,內心卻比我強大。真的。哥哥不說假話。你才是董事長的料……我要是早聽你的就好了。
這話里透著憂傷,已不是聲言要炸開唐古拉山口時的那個駱駝了……后來我才知道,就是從這一天起,駱駝被限制出境了。
駱駝出事,發端于一個人。這人姓宋,名叫宋心泰,是個房地產商。
宋心泰就是當年建造“半島花園”的老總。“半島花園”曾經是省城里建造時間比較早的一處豪華別墅區。如果再晚幾年,宋心泰就發大財了。可正因為建得早,最初的銷路并不好,賣不動,拖了很長時間。再加上他的大部分投資靠的是銀行貸款,所以還貸的壓力特別大。有一段時間,房地產形勢剛剛好一些,電力又緊張了,宋心泰是個見錢眼開的人,他起了貪心,又匆匆忙忙跑到山里投資了一個煤礦,可一個新開的煤礦沒有三五年是不會見煤的……結果,到了年底,他的資金鏈斷了。年關到了,當民工們都急著回家過年的時候,他還拖欠著人家的工程款,被民工四處圍追著討要工錢……這時候,宋心泰沒有辦法了。他瘋了一樣到處借錢。借著借著,借到了駱駝的頭上。
宋心泰原本就認識駱駝,都是生意場上的人,是見過面、吃過飯的那種朋友。據說,駱駝跟宋心泰就打過一次交道,也就是“半島花園”先借后買的那棟“一號別墅”。那時候,房子賣得不好,當駱駝提出要代人購買這棟別墅的時候,宋心泰看面子給打了八折。等到交房的時候,宋心泰才知道這“一號別墅”是夏小羽要的,房產證上也是夏小羽的名字。再后來,車來車往的,自然又聯系到了一個人,這就是副省長范家福。這是一個關系鏈,如果不細究,并沒人清楚這里邊的復雜關系。
當初,宋心泰找駱駝借錢時,厚樸堂的股票才剛剛上市不久,賬面上看著有錢,卻提不出來……可駱駝不說沒錢,說的是:不借。宋心泰求告說:駱董,我只借一千萬,只借一個月,讓我渡過這個難關。老哥求你了……駱駝依舊是那句話:不借。宋心泰急了,說:這樣吧,我把煤礦押上,我還有個煤礦……行嗎?駱駝仍然是那句話:不借。據說,這話是后來從生意圈里傳出來的……我相信駱駝絕不會這樣說。
我想,駱駝不是不借,駱駝是看不上他這個人。在駱駝眼里,他就是一個“燒包文盲”。
這件事復雜就復雜在它是一個綜合效應。這年的年關,宋心泰借不來錢,躲起來了。可是,民工們眼巴巴地等著拿錢回家過年呢。找不到公司老板宋心泰,民工們就拿不到工錢。拿不到錢,家都回不去了。一時群情激憤,民工們把市政府給圍了。他們打著白布做的橫幅,上邊寫著:還我們的血汗錢……于是,市政府緊急動員起來,一邊做疏導工作,一邊上報到了省里。這時候,副省長范家福在報告上做了批示:做好安撫工作,務必讓民工們在春節前拿到工資……據說,上邊甚至還寫有“嚴懲不法奸商”的意思。
宋心泰并沒讀過幾年書,他原是干包工頭起家的,但人絕頂聰明。他干房地產這么多年,在政府里邊也是認識一些人的。于是,副省長范家福的批示很快就傳到了他的耳朵里,宋心泰不敢再跑了。政府這邊呢,也正因為有了范副省長的批示,就派出了由公安、法院聯合組成的追討小組,限期追討拖欠民工的工錢……很快,宋心泰躲藏的地點被警察找到了。他被逼無奈,在臘月二十三過小年的時候,把自己留用的那套別墅給賣了,勉強給民工們發了工資……那個春節,已搬進城里多年的宋心泰,不得不帶著一家老小頂風冒雪回鄉下過年。
就此,仇恨也就種下了。
宋心泰下手舉報也是幾年以后的事了。這時候,在生意人的圈子里,到處都流傳著駱駝“一泡尿掙一千萬”的故事,這故事給宋心泰以很大的刺激!人心里只要有了恨,只要存心報復,一點一滴都會記在心頭。這里邊還包含著一個很小的過節。前些年,在省城那家五星級賓館里,宋心泰也是包過房的。那時候,他進進出出的,看中了在這家賓館設立辦事處的小喬。有一次,在酒吧里,他喝了點酒,大著膽子上去請小喬跳舞,被小喬拒絕了。當時,宋心泰也許有些醉意,指著她的鼻子說:你,你說多少錢?我包了。可小喬根本看不上他。小喬不光是瞪了他一眼,還說了一句很傷人的話。小喬說:看你那惡心樣兒。包我?回去照照鏡子,你配么?就是這句話,也埋下了禍根。據傳,宋心泰很傷心。當晚回到賓館房間,他在鏡子前站了很久,左看右看,照了很長時間的鏡子。在一個時期里,這在商界曾經傳為笑談。后來,宋心泰又發現,就是這個小喬,竟然是駱駝派來的人。而且,兩人關系很不一般,是他的“情兒”。記得有一次,小喬曾告訴我說:呸,一個土包子,搞房地產的,仗著有倆錢,還想泡我呢。
事情是環環相扣的。再往下深究,這就牽涉到范家福了。客觀地說,范家福與夏小羽是真心相愛,愛得如膠似漆。兩人若是正正當當地結婚了,那么,夏小羽也許就會搬到省政府的家屬院去住了。這此后的一切,就都不成立了。可偏偏范家福不能跟夏小羽結婚。不是他不想結,這里邊的阻力主要來自于范家福的母親。范家福的母親早年守寡,幾十年含辛茹苦把孩子養大,自然是一個很有主見、也很固執的女人。她執意不到城里來,本意是不影響兒子的工作。可從另一方面來說,又拖累了范家福。在兒子的婚姻方面,老太太特別固執。自從范家福跟那個留在美國的女人離婚后,她就對城里女人有了偏見。凡戴眼鏡的女人,統稱為“四眼狼”(這是因為范家福的前妻是戴眼鏡的)。后來,跟范家福結婚的這個鄉下姑娘,是老太太欽定的。這姑娘是鄰近一個村的,在她眼前長大,給她梳了十年頭,是老太太非常滿意的。所以,當范家福提出跟這個(沒有多少文化、也沒有多少話說)給他母親梳過十年頭的女人離婚的時候,這女人哭著跑回鄉下,告訴了老太太。老太太自然是絕不答應的。據說,她聽了兒媳的哭訴后,氣得拿手里的拐棍在地上連連搗去,搗了一個坑兒,甚至發下狠話:等我死了再離!范家福是個孝子,在母親以死相逼的威脅下,再不敢提“離婚”二字。有了以上諸多因素,夏小羽就成了一個沒有名分的女人……你想,她心里也苦啊。可她沒有辦法,只好長年住在半島花園的一號別墅里。這樣的愛情,就有些偷的意味了。而范家福的車,就常常停在半島花園一號別墅的門前。
所有這些有關聯的人和事,在宋心泰的腦海里逐漸連接成了一個完整的圖像。于是,一封舉報信(連同購房單據的復印件),直接寄給了身在北京的記者宋劍(宋保平)。
宋心泰這個人,雖說身通黑白兩道,可也是做過善事的。他跟北京的這家報社記者宋劍(也就是宋保平),原是一個村的人。早年,宋保平也是個苦孩子。自幼家貧,家里“三根棍兒”,父親老實巴交,上邊還有一個哥哥是聾啞人。當年,宋保平考上北師大,沒錢上學,曾得到過宋心泰的鼎力資助。這在他們鄉下的老家,是有口皆碑的。如果不是宋心泰,宋保平是上不了大學的,當然也不會留在北京的報社工作。可以說,宋心泰對宋保平有再造之恩。
宋保平到了北京之后,就不再是宋保平了。他是宋劍。
我猜,晉陽飯莊的那頓酒飯,給宋劍種下了很深的傷害。一個來自外省的年輕人,在北京的新聞圈里打天下,由于他勤奮寫作,發表的文章多,已經是小有名氣了。那時候,宋劍脖里掛著記者的小牌牌,經常出席各種各樣的新聞發布會,作為一家有一定影響力的報社記者,以宋劍的筆名,無論怎樣也算是個可以左右輿論的人了。可是,駱駝在飯桌上硬逼著他回憶過去。爾后,一步一步地把他逼成了“黃土小兒”宋保平。而這三個字,正是他拼了命要洗掉的。
客觀地說,宋劍也就是一把劍。他年輕,有自己的理想,有足夠的正義感。作為一名記者,他以筆為劍,嫉惡如仇,立場鮮明。況且,他北師大畢業,在京城各部門都有同學。他要為民除害。同時,又因為夏小羽的那場事,他心里一直窩著一口氣。這口氣窩的時間太長了。
于是,宋劍親自把舉報信送到了中紀委……
到今天為止,我仍然不認為駱駝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駱駝身上雖有投機的成分,但也有很傳統的東西,有俠肝義膽的部分,還有……可駱駝還是從十八層大樓上跳下去了!
那是駱駝被“邊控”(限制出國)后的第九天。駱駝沒想到會有人查他。一直到他提著包要出關的時候,才發現了問題的嚴重性。殊不知,檢察部門早就開始調查了。
據我的一個學生(他在檢察院工作)說,最先被“雙規”的是小喬。小喬被檢察院的人秘密地帶到了一個地方,關了一個多月。就是這個小喬,在“雙規”后的第一天,就把夏小羽給交代出來了。如果她死不交代,這個案子還不好破呢。因為,夏小羽雖然在電視臺工作,可她名譽上又是雙峰公司的“廣告代言人”。如果小喬不交代其中的關節,那也僅只是偷漏稅款的問題。可小喬心里有恨,這恨也許是無端的、沒有來由的。同樣是一個學校畢業,同樣是女人,她憑什么混得那樣好呢?這大概是小喬的一個心結。其實,交代了夏小羽,在證據鏈上,她等于又把她自己牽涉進去了。據說,她跟駱駝的那些事,在她渴得不行的時候,都換成了礦泉水,扭扭捏捏地、一點一點地交代了。
夏小羽進去得稍晚一些。她是在一個大型的新聞發布會結束后,開車走到一處立交橋的拐彎處被人帶走的。一開始,她拒不交代。整整一個多月的時間,無論怎么審,她坐在那里,臉色蒼白,一句話都不說。當反貪局的人把一摞一摞的銀行票據,把購房的單據一一擺在她的面前時,她仍然不說。她愛范家福,她一字不吐。到了后來,她飯也不吃了,絕食了。這時候,反貪局的人一邊采取措施,一邊找人給她做說服動員工作。據說,最先找的是她母親,讓她母親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在電話里,精神已有些失常的夏小羽,居然沒有聽出她母親的聲音。她說:你誰呀?你不是我媽。她母親說:小羽,我真是你媽媽呀。這時候的夏小羽已不相信任何人了。她竟然在電話里說:你說,咱家的狗叫啥名?得過啥病……她母親一時被問愣了,沒有說出狗的名字來。夏小羽就認為她母親是讓人假扮的,是反貪局的人在騙她招供,于是,仍堅持絕食,水也不喝了。
再后來,又通過上級領導做工作,由組織上出面找了范家福,讓范家福給她寫了一封親筆信。
范家福的確是寫了信。可當那封信交到他們手里的時候,反貪局的人覺得有些不對勁。開始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對,就覺得不對勁,這封信有問題。后來,他們又調閱了范家福簽署過的所有文件。這時候才發現,范家福簽字用了兩種筆體,一種是規規矩矩的楷體字,一種是龍飛鳳舞的行書字。反貪局的人就是從這兩種字體里,發現了問題。他們經過反復比對,發現范家福最近一個時期的簽名是有講究的:一種簽名是必辦的;另一種簽名則是……這說明,范家福回國后,已漸漸地開始習慣于運用“地方規則”了。可反貪局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于是,反貪局的人在交信時,把范家福簽名這一部分裁了下來。信仍然是那封信,字也是他的親筆字。當夏小羽看到范家福那封親筆信的時候,她哭了。可她仍然堅持說,這些事,都是她一個人做的,與范家福沒有任何關系。可是,再往下問,她與范家福的關系,怎么也說不清楚了。
我的學生還說,這兩個女人,完全不同。一個風騷。一個文靜。一個是進來就說。一個是一字不吐。一個進來后不吃飯。一個進來就要果汁喝,還指名要“牽手”牌的……可不管怎么說,到了后來,她們都把自己做的和知道的事情,一一全交代了。
我猜,在最后這九天時間里,駱駝一定想了很多。也許,駱駝已經知道,這時候,小喬的電話已經打不通了,夏小羽的電話也打不通了……還有,他正在收購中的一家證券公司,這里邊也許有部分違規、違紀的地方……一旦掀出來,會牽連很多人,他必須臨機做出決斷。更重要的是,這還會牽連到兩個副部級以上的干部。在駱駝眼里,他們都是好人,都是給企業有過很大幫助的人。并不是人們所說的那種貪官……尤其是范家福。范家福是從鄉下走出來的窮人家的孩子。他苦學苦讀,從中國讀到了美國,讀到了博士,爾后又回來報效國家……駱駝一旦進去,一旦開了口,就把人家給害了。
過去,我曾經跟駱駝多次探討過這個問題。駱駝多次說: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同時又是一個在行進中、一時又不明方向的時代。如果等各項法律、法規都完善、齊備了,也就喪失了發展的大好機遇……駱駝有駱駝的道理。我說過,駱駝心里揣著一個“搶”字,他搶的是時間。話說回來,如果時間可以搶,那還有什么不可以搶的?按駱駝的說法,是可以做、不能說、不能等。
我記得,兩年前,在北京的那幾天,我曾多次不經意地跟駱駝對過目光。每當我們兩人的四目相對時,駱駝眼里總像是藏著些什么。那時候,我一直參不透他。在駱駝的目光里,有一種我看不明白的東西。那不是混濁,也不純是警覺,是霧蒙蒙的一種東西,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直到后來,衛麗麗才告訴我,那是什么。可為時已晚。
這時候,駱駝一定也想到了衛麗麗。想到了他的兒子。他知道衛麗麗是個好女人,性格也好,會照顧好他的兒子。可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他的兒子七歲了,剛剛上小學一年級)……駱駝不想給他的孩子帶來災難。
駱駝是一個才華過人、絕頂聰明的人。駱駝犯的錯誤是每一個中國人都會犯的……當時,駱駝承受著巨大的壓力。駱駝肯定會想到:他是所有環節里最重要的一環。假如他這個環節斷了,那么所有的環節都會在他這一節戛然而止……當然,以上這些,都是我猜的。
我要說的是,駱駝在出事前給我打過一個電話。駱駝臨死前,把一切都考慮清楚之后,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你說,一個快要死的人,他會說些什么?你絕對想象不到。
那時候我還在路上。駱駝在電話里嘶啞著嗓子說:兄弟,你在哪兒呢?我說:在路上……駱駝說:兄弟呀,告訴你,我中獎了。我說:開玩笑。你在哪兒?他說:真的。正如你預測的,我中了個大獎。我欠你的,我想還上。我說:你欠我什么?駱駝說:共事這么多年,你從未向我張過嘴,提過任何要求……當時,我正開著車,迷迷瞪瞪的,不知他什么意思,也不知該怎么說。駱駝說:兄弟,厚樸堂就交給你了。我說:你喝多了?駱駝說:你聽我說完。另外,我給你點錢,五百萬。打到你的卡上。說了多少年了,不是要出經典么?這點錢,就作為出經典的基金吧……我說:又想出書了,啥意思?駱駝說:這是哥哥的一點心意。當然,萬一有那么一天,我兒子需要照顧的時候……我說:扯談。這話啥意思吧?駱駝說:連句話都不給么?我馬上改口說……若是真有這一天,放心吧。
我記得,臨掛電話時,駱駝突然又重復地說:兄弟,咱們是老鄉啊。最近,我讓人查了家譜才知道。當年,咱們還是一個縣的,我們家是逃水過來的……這話很突兀。我說:你祖上,哪村的?他說:駱家寨。爾后又補一句: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兄弟,保重。說完,他就把電話掛了。
這就是駱駝。在他最危險的時候,在他絕望的時候……他仍然保持著應有的尊嚴。他不向任何人求助。
那會兒,在高速路上,我心里一直犯嘀咕。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皮老是一跳一跳的,感覺很不好。有那么一刻,我覺得路兩邊的樹在飛,樹一棵棵地飛起來了,路邊的牌子也飛起來了,那路牌上的字一個個斜著,眼前的字飛舞著,像是一片一片的帶鉤兒的金刀“……我趕忙把速度降下來,對自己說:慢。慢。慢。”
一個小時后,衛麗麗在電話里嗚咽著說……國棟死了。他從十八層大樓上跳下去了。
我問:什么時候?
她說:剛剛。
我腦子一下子短路了。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