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周旋-《地獄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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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柔和暗淡的燈光肯定是精心設計的,使光線對壁畫的損傷降到最低限度。雖然墻上已布滿被地震破壞的裂縫,但一千年前的壁畫卻仍舊色彩鮮艷,震撼人心,攝魂奪魄。
“你那么喜歡這幅壁畫?讓國寶級文物變成了你的私人收藏?”
“這是《地獄變》,不屬于國家也不屬于個人,屬于縱觀千年的歷史。也只有在這個地方,這幅壁畫才能永遠完美地保存下去,否則我怕它會受到無法修復的損傷。”
“我想起了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
“所謂地獄變,本來就是中國的佛教題材畫,唐朝吳道子畫過三百多幅佛教壁畫,最有名的就是《地獄變相圖》。”羅浩然走到壁畫跟前,閉起眼睛深呼吸,似乎能聞到一千年前畫師頭發上的氣味,“吳道子是有名的畫圣,而畫出我們眼前這幅《地獄變》的作者,便是被歷史遺忘的無名的畫圣。”
無名的畫圣?這五個字讓我心頭一疼。我曾經認為自己的小說有一種特殊氣質,許多年后才會被人們認可,一如這幅從來不為人知的《地獄變》杰作。
“你是故意讓我看到的?”
“在世界末日的清明節,只有你敢到地下為亡者掃墓,我覺得你是這幅《地獄變》的有緣人。”
無緣千金難買,有緣分文不取?
我并不認為幸運,而是倒吸一口涼氣:“謝謝!不過,我想告訴你一件事,當我知道你是這棟大廈的主人,我就開始厭惡你了。”
“因為,你也曾經住在這個地方,住在未來夢大廈建造之前的老房子里,住在《地獄變》壁畫與古老的墓地之上。”
他像個邪魔說出這些話來,讓我退縮到壁畫角落里:“你怎會知道?”
“在地下世界,我無所不知。”
“羅浩然,你以前見過我嗎?”
“是。”
“什么時候?我不記得你。”
“你當然不會記得我,但我絕對不會忘記你,周旋。”
這更讓我糊涂了,低頭絞盡腦汁,短短數十秒間,在記憶里這輩子乃至上輩子遇到過的所有人中搜索,卻依然沒有眼前的這張臉。
“不,我想不起來,你不要嚇我!”
“何必嚇你?你要是知道所有的真相,一定會對人生充滿絕望。”羅浩然幾乎要隱身到壁畫里,成為其中的某個人物,“周旋,我還是要說聲對不起。我承認,是我買下這個地塊,把你出生成長的家園拆遷,讓你們搬到了郊外的公寓,又沒有給予你們期望的補償,自然會被你們深深地厭惡。但即便不是我,也會有其他開發商來這樣做,你們這些老百姓注定在劫難逃。”
世界末日,連整個地球都被拆遷了,何必再糾纏這些呢?當時拆遷我就沒當回事,照舊云游四方寫作,僅回來代表父母開過一次會。
我想,我已經不厭惡他了吧。
“可以離開了嗎?我們說話過程中呼出的濕氣,會影響壁畫的保存。”
“等一等!”羅浩然關掉電燈,陷入黑暗中說,“有件事想請你幫忙,地下這些幸存者中,也只有你能為我做這件事!”
“什么事?”
突然,他的手搭上我的肩頭,死人一樣冰冷……
數小時后,我的手腕頗為酸痛,中指上還殘留墨跡,很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
那一晚,我把莫星兒帶到廣播室,看著她的眼睛,想起壁畫中被烈火灼燒的女子。
她為自己點播了一首《今夜無人入眠》。
安德烈?波切利的歌聲中,我的欲望變成憤怒的小鳥,竭力撲扇著翅膀,縱然南墻也要一頭撞去。
我親吻了她的額頭,帶著她進入未來夢大酒店,存放行李的小房間……
莫星兒把自己交給了我。
最瘋狂的時刻,我突然看到了一張臉——那張酷似她的迷人臉龐,卻是在地底最深處的壁畫上,被一團火紅色的光焰照亮,她坐在燃燒的車里向我呼喊,那是最后的掙扎,可我看著她無能為力,因為自己也被綁在火刑柱上……
后半夜,短暫的激情退潮,欲望如同一個縮小的皮囊,心里空白了一大塊。我還能給她什么,除了瞬間的歡愉?未來會怎樣?是否還有明天?我不能給她未來,在世界末日誰都做不到!于是,耳邊響起了那晚教授跟我說過的話——如果我們在地下生兒育女?我與莫星兒?
聽著黑暗中她沉沉的呼吸,我只剩下無盡的悔恨……
忽然,傳來什么聲音。莫星兒也醒了,我裝作剛剛醒來,穿好衣服沖了出去。
接著是最恐怖的發現——哈根達斯店里的五個重傷員,有四個被人殘酷地殺害了,唯一幸存的塌鼻子老頭,說兇手竟是洗頭妹阿香!
我與莫星兒、羅浩然,還有應聲而來的小光與陶冶,組成一支搜索隊,帶著各種武器去尋找阿香。我們先發現楊兵因車禍死在地下三層,又在丘吉爾的幫助下,在地下一層接近了阿香。
她主動攻擊了莫星兒,我奮不顧身地沖上去,在扭打的過程中,我抓著她的刀子刺入了她的心臟。
她死了。
希望這一切都只是幻想,或是昨晚還未曾醒來的噩夢。可是,我看著自己手上的鮮血、插在阿香胸口的刀柄、圍攏上來的小光與陶冶、莫星兒驚恐的眼神……什么也不用說了!
我仿佛失去知覺,渾身麻木地跪在地上,向死去的阿香磕了個頭。每個人都不該輕易地死去,即便剛犯下了深重罪孽。
他們都恥笑我,包括莫星兒,笑我這個三流作家寫了許多關于謀殺與死亡的推理小說,卻無法面對真正的殺人——也許絕大多數寫犯罪的作家,在生活中都謹小慎微,我們只能在文字的想象中,把殺人描寫為一項精致而富有藝術氣息的工作,就像文藝復興的大師們在創作《蒙娜麗莎》或《大衛》,但那只是小說!
一旦你殺了人,你的生活就完全變了。
最奇怪的是,阿香明明可以刺死我的,卻為何突然停下?刀尖在刺破我的心臟前收回,我才有機會抓住她的刀。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死于刀下。
從阿香臨死前的眼里,我看到了些什么。可我不敢回憶,只要回想起她的那張臉,就頭痛欲裂。
這是世界末日的第四天,我幻想中的理想國正在漸漸倒塌,就像我自己也因為殺了人而變得千瘡百孔。
莫星兒整晚都伴著我,但我不知道這樣的時光還能有多久。
如果,還有明天?
這天夜里,我很早就睡著了,直到凌晨,才被三樓走廊的吵鬧聲驚醒。我披著衣服沖出來,見到莫星兒一身骯臟的白裙,玉田洋子正用毛毯將她裹住。
莫星兒看到我就閉起眼睛,低頭劇烈顫抖,我強行把她的臉轉過來,撫摸著她帶著血痕的臉頰,卻沒意識到我自己也在不停顫抖。她不愿回答我的提問,甚至不肯讓我觸摸到她,一直往玉田洋子懷里鉆,直到那個日本女人將我推開。
“到底發生什么了?”我狂暴地怒吼起來。
不知是誰輕聲地插了一句:“她被*了。”
這句話像一把鐵錘,重重砸在我的脊梁上,讓我幾乎跪倒在莫星兒面前。
沉默片刻,她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許鵬飛。”
我要殺了他!
用鐵棍敲破他的腦袋?用刀子捅爛他的肚腸?用匕首挑出他的心臟?用鋸子分割他的四肢?用鋼絲絞斷他的脖子?對了,別忘了用瑞士軍刀將他閹割掉!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一分鐘后,我跟陶冶、小光準備好武器,把莫星兒托付給日本女人。我們依次檢查所有走廊和店鋪。羅浩然也聽說了莫星兒的事,第一次露出愕然的表情。我希望羅浩然能帶我們去監控室,因為整棟大樓只有他一個人可以進去。但羅浩然拒絕了我的要求,理由是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發現,何況他還要保護大家的隱私。我為此勃然大怒,差點到了動手的地步,但他毫不退讓。
“大家聽好了!抓到許鵬飛,格殺勿論!”我把上半身探出七樓的中庭欄桿,對樓上樓下的搜索隊員高喊。我親自搜查了未來夢影城的每一個放映廳,幻想用利刃割開強奸犯的脖子,用他的鮮血洗刷我的雙手。
我想,我已經瘋了。
搜索持續了幾個小時,所有樓層全都找過了,卻依然沒有許鵬飛的下落。丘吉爾原本跟著我們搜索,但不聽從我的指揮,又回去找它的主人了。
第六天的清晨,樓下傳來了尖叫聲。
該死!我們把酒店大堂漏了!
我第一個沖到底樓,穿過那條黑暗的走道,來到未來夢大酒店的大堂,尖叫就是從寄存行李的小房間里傳出的。
為什么偏偏是這里?我們抄著家伙沖進去,看到了丁紫與海美,還有倒在血泊中的女清潔工——第八個死者。
兇手已證實是許鵬飛!
小光留下來守著兩個高中女生,我與陶冶抬著女清潔工的尸體去埋葬。
地下四層,尸體堆散發出來的腐臭幾乎讓我們暈倒,將女清潔工安葬以后,樓上似乎又傳來了聲響。
當我們來到地下一層的超市,發現了許鵬飛的尸體。
我開始還為沒能親手宰了這畜生而遺憾,但看到停留在他眼睛里的電鉆以后,不禁由衷地贊嘆這個殺人的創意真他媽好!既富有藝術性,又結合了電能與機械,最重要的是讓死者痛苦到極點,不僅是肉體的痛苦,更有臨死前心理上的恐懼。
更給力的是一群饑餓的貓狗,正把這個畜生的尸體作為早餐,我阻止了其他人的干預,這是一個強奸犯所能得到的最好下場。
然后,我躲到了衛生間里,看著鏡子前自己的臉,如同死人般蒼白,臉頰上爬滿了胡須,頭發根根直立,就連眼袋也更為明顯。
我知道其他人在用怎樣的目光看我。我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不再是那個謙遜有禮冷靜理智厭惡暴力尊重生命以德報怨的男人,而是一個嗜血暴戾獨斷專橫兇殘霸道的變態!
數小時后,我找到莫星兒。
她已換上新的干凈衣服,我抱著她想盡一切努力來安慰,可是當我靠近她,總有一種惡心的感覺。我知道這只是心理作用,以為還會聞到那個強奸犯的味道,殘留在她的身體表面或者里面。
“星兒,我會永遠愛你的。”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其實我對自己毫無信心,我覺得自己是那么軟弱和虛偽。
不錯,我已不再是我,她也不再是她了!她不再是我心目中潔白無瑕的女子,不再是與我共同在世界末日仰望星空聆聽《今夜無人入眠》的女子。
對不起,這不是你的錯,而是我的罪責。
總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她是一個被別的男人*過的女人!周旋,你清醒一下吧,她的身體已經被別人占有過了,你觸摸到的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可能是那個骯臟的男人觸摸過甚至是舔過的!
我為什么會這么想?想得如此齷齪與下流!骯臟的人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真想跑出去扇自己一百個耳光。
可我終究沒有再吻過她。
我想,在我與莫星兒之間,已豎起了一道看不見的墻,無論我們還能活多久。
就在我對自己絕望的同時,這座地底的大樓也開始絕望了,最后一滴柴油耗盡,徹底的黑暗籠罩世界末日,動物們開始自相殘殺——我們這些幸存的人類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們快死了嗎?”莫星兒癡癡地問了一句。
而我嘴上的答案恰好與心里想的相反。
幾天前,我精心規劃的地下世界,被寄予厚望的理想國,一下子禮崩樂壞,變成了真正的地獄。
我失敗了。
我高估了他們的紀律感、道德心、團結力、忍耐度……
同時,我也低估了他們的自私、殘暴、*、瘋狂、報復心……
我也錯估了我自己!
所有規則都失效了,紀律全部作廢,只剩下最后一條規則——活著。
為了遵守這條規則,人們可以做一切可怕的事。就像現在的我,等到莫星兒睡著,獨自漫游在世界末日的茫茫黑夜。我必須拿著鐵棍與刀子,否則就會有野狗來襲擊我,底樓中庭響徹著狗吠,它們也在進行一場生死存亡的戰爭。
我戴著口罩穿過那些危險的動物,其中有頭特別巨大的高加索,我相信此刻的它絕對是會吃人的。我提著一盞應急照明燈,不時露出藏在腰間的利刃,這頭野獸也不敢輕舉妄動。
來到地下四層,這里彌漫著地獄的氣味,如果不戴口罩就會當場被毒死!尸體堆跟前,我意外地看到了吳寒雷教授。雖然也戴著口罩,卻一眼能認出他來。他的目光與我同樣絕望,死死盯著那些尸體,手里還有一把刀子,那不是防身的武器,而是廚房里的切肉刀!
轉瞬,我明白了他的意圖。饑腸轆轆的我冒險來到這里,竟與他想到了一起。
我想要看看是否能吃死人的肉。七天時間不可能全部爛光,肯定還會留下一些可以吃的,只要清理地足夠干凈,煮得久一些就可以了。
我變成動物了嗎?
我和吳教授彼此對看了一眼,羞愧地同時放下手中刀子,低著頭離開了末日公墓。
回到樓上的過程中,我感到強烈的倦意,每走一步都很困難,隨時都可能暈倒。真的中了尸體的毒氣?不知道走了幾層樓,應急照明燈掉在地上熄滅了。我摸瞎般走入一個小房間,倒在一大堆紙箱子里,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被聲音驚醒。小房間里有人在說話。
先是聽到一個年輕的聲音,仔細分辨確認是小光,然后是羅浩然在回答。
一束微弱的手電光,照出被捆住手腳的羅浩然——怎么他的拉布拉多犬不見了?
我屏住呼吸不發出一點聲音,把自己也當作了空氣。在黑暗中躲在紙箱堆中,他們應該不會發現我的。何況,小光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羅浩然身上——他對這個中年男人充滿了仇恨,就差用酷刑來使羅浩然招供了。
然而,他們談話的內容卻讓我毛骨悚然。
十幾分鐘過去,我的心臟就要停止跳動。藏在距離他們只有一米遠的地方,清楚地聽著小光與羅浩然說出那些秘密——我想我已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但不是麻木,而是震驚。
最后的審判。
我看到小光掏出了匕首。
刀尖抵著羅浩然的胸口,我在想象利刃刺入他的心臟,鮮血噴濺到少年臉上的剎那。
這個十八歲男孩的雙手卻在顫抖,刀子絲毫都無法前進。我真想爬起來,從背后推小光一把,幫他把刀尖捅進去,立即執行死刑。
不!
小光手中的匕首掉到了地上,他恐懼地后退兩步,看著羅浩然的眼睛——他認輸了。
不要啊!我想要爬起來,撿起那把匕首塞回到他手里。但或許在黑暗中藏得太久,我竟已習慣沉默扮作雕塑。
我眼睜睜看著小光為羅浩然松綁,低頭轉身離開。
羅浩然卻從地上撿起匕首。
天哪!
幾乎同時,我從紙箱堆中跳了起來,但羅浩然冷酷敏捷得像一只豹子,還不容我眨眼的瞬間,就把匕首扎進了小光的后背。
非常準確,心臟位置!
“啊!”我發出這輩子最凄慘的叫聲,即便隔著一層口罩。
就在我撲到羅浩然身上之前,他已飛快地轉身,逃出黑暗的小房間。我顫抖著撲回到小光身上。他渾身是血,倒在地上,背后還插著那把匕首。我從地上撿起手電,看到他蒼白的臉,無神的眼睛。
抽搐了幾秒鐘,小光的最后一絲光熄滅了。
他死在我的懷中。
無邊黑暗的世界末日,四周拂來陰冷的風,不時響起野狗的狂吠。我抱著俊美的少年,看著他緊閉的眉眼,畫出來似的完美嘴唇與下巴,足以迷倒任何少女的細碎長發。他的身體漸漸冰涼。
我從他背后拔出那把匕首——本應刺破羅浩然心臟的匕首,幾乎放盡了少年的鮮血。必須讓它回到它本應停留的地方去。
接下來,我瘋狂地在各個樓層尋找羅浩然,包括那條拉布拉多犬。我明白這是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何況我這只貓絕對是只瞎貓!既然他能在地下四層底下建造一個微型博物館,就能在大廈各個角落修建秘密空間——狡兔三窟。
在底樓的哈根達斯店里,我發現重傷的塌鼻子老人已經死了——尸體被咬得殘缺不全,幾條瘋狗一邊互相廝打,一邊拖出死人的內臟,叼著人骨到處亂跑。
在幾乎要被吃光的老人附近,還躺著另一具尸體殘骸,已經被貓狗啃爛了,很快會變成一堆支離破碎的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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