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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周旋-《地獄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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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誰?

    當我準備把這兩具尸體埋葬到地下四層時,想起一個可能性——那些貓狗會不會去吃死去的小光呢?

    我拋下這兩個可憐的死者,回到七樓。我將死去的小光背上肩頭,尸體當然沉重,但我沒感到吃力。

    背著他走過地下一層超市,我忽然停下,讓小光平躺在地上,靜靜地看著他的臉。

    兩小時后,我仍舊保持這個姿勢,直到樓上傳來駭人的槍聲。但我的雙腿已麻木,肌肉鉆心地疼痛,掙扎許久才站起來。我擔心那些貓狗還會靠近他,整個世界末日的地底,只有地下四層是安全的,貓狗們一旦靠近那堆尸體,就會被腐尸之氣毒死。

    趁著小光的關(guān)節(jié)和肌肉還沒有僵硬,我艱難地把他馱到背上,往地底的墳?zāi)棺呷ァK哪樉涂吭谖业哪橆a邊,細碎長發(fā)掃著我的脖子,整個人冷得如同一塊冰。

    這時,我遇到了丁紫,四一中學(xué)的高三女生,算起來還是我的學(xué)妹。

    丁紫哭著親吻死去的小光,還抽打我,直到我嘴角出血,我這才告訴她——殺死小光的人不是我,而是羅浩然。

    她發(fā)誓要殺了他。

    我繼續(xù)背著少年的尸體,少女握緊他垂下的手,一起走到地下四層。我們把小光埋葬在死尸堆中,再沒有什么可以來傷害他了,除了大自然。

    第七個末日,也是人類最后一個耶穌復(fù)活節(jié)。

    我和丁紫全副武裝,分頭在各個樓層搜索羅浩然。我發(fā)現(xiàn)底樓的動物全死光了,其中不少是被子彈射殺的。這把槍必定在羅浩然手中。

    七樓的模型店門口,我發(fā)現(xiàn)了一具男性尸體,看起來死了沒多久,因為有一股血腥味。他的特點是灰頭土臉瘦骨嶙峋,而且散發(fā)著屎尿的惡臭,無論如何都分辨不出他是誰。

    恐怕又是一個陌生人。或許,當我們這二十來個幸存者自以為是最后的人類而掙扎時,在這偌大的地下空間里,還藏著許多人沉默地看著我們。

    猶豫片刻,還是決定送他去埋葬。但我沒力氣把死人背下七樓,找來一捆尼龍繩,將一端系在尸體上,又把尸體從中庭欄桿外拋了下去。

    底下傳來一記沉悶的聲音。

    緩緩走到底樓中庭,這個倒霉的男人并未支離破碎,我抓著繩子將他拖向地下四層。幸好他不像其他尸體那么沉——會不會生前已餓了許多天?

    來到地底的墳?zāi)梗掖掖野阉w堆邊一放,沒敢再看小光的尸體。

    一整天,除了喝過兩口發(fā)酸的水,我再沒吃過東西,僅有的食物留給了莫星兒。我沒再看到過羅浩然與他的狗,吳寒雷教授也已失蹤,只能確定陶冶、玉田洋子、正太,還有丁紫依然活著。

    晚上,九點。

    我相信,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不可能活到明天早上。

    突然,頭頂?shù)鸟讽敯l(fā)出驚天動地的聲響。

    要么就是我們將全部同歸于盡,要么就是——不,難道還有天使嗎?在那么多人死去以后,在我也嘗到了殺人的滋味以后,在人類的幸存者們作了那么多罪孽之后……

    不要!特別是不要讓羅浩然也逃出去!

    我用最大的應(yīng)急照明燈對準頭頂?shù)鸟讽斦樟苏眨豢吹讲粩嘤辛芽p出現(xiàn)。

    “快點往九樓電影院跑!”

    剎那間,我看到一個人和一條狗竄進了電影院的通道。

    殺了他!

    我在搖晃中摔了幾個跟頭,武器只剩下那把匕首了——小光準備用來殺死羅浩然卻反被他殺死的匕首。

    那一人一狗跑在前面,而我跟在后頭,用手電倉促地照射著他們的背影。我的身后還跟著其他人,大概都已想到了求生的可能性。

    但我不想求生,我只想求死,與眼前那個男人同歸于盡!

    忽然,羅浩然帶著他的狗鉆進了通道旁邊的一個小房間。

    幾乎就在同時,頭頂?shù)奶旎ò逶伊讼聛恚盐衣竦搅藦U墟底下。

    不過我的反應(yīng)非常機敏,立刻全身縮到墻角。雖然也被壓得不輕,但并沒有被深埋在下面。我努力掙扎了幾分鐘,聽到外面響起拉布拉多犬的吠聲。終于,我艱難地掙脫枷鎖,活著從廢墟中爬了出來。

    我剛要往小房間走去,眼角閃過一道手電光。我本能地躲藏起來。那個人的手電異常光亮,照亮了他的一身黑色警服,還有有著“救援”二字的紅色頭盔。

    他是所有幸存者的天使——除了我。

    沒錯,是從地面來救援我們的警察,說不定后面還跟隨著大隊人馬——并沒有所謂的世界末日,只是我們這棟樓遭遇了災(zāi)難,我開始后悔為什么七天前沒有從十九樓的窗戶跳出去。

    那個警察幾乎走到了我面前,而我完全藏身于黑暗中,屏住呼吸未被發(fā)現(xiàn)。

    我認出了他的臉。

    葉蕭!

    這是老天爺和我開的玩笑嗎?那么多年以后,我們這對少年時最好的朋友,又回到了這里,卻在地底的深處重逢。

    他是兵,而我——是賊。

    我不能跳出來,現(xiàn)在還不能讓他知道我的存在。

    因為,我還要殺一個人。

    不要啊!——小房間里響起了一聲狗叫!我眼睜睜看著葉蕭循聲而去,彎腰鉆進羅浩然與他的狗藏身的小房間,如果那個男人還沒被壓死,必定會被葉蕭救出來。

    但我不敢跟在他后面進去,無論羅浩然是死是活,葉蕭都會阻止我的任何行動。

    何況,就算我手里拿著匕首,對葉蕭來說卻不過是小兒科,我根本不會有機會。

    我在小房間門口徘徊了幾分鐘,卻始終沒有看到葉蕭出來,附近也沒有其他救援人員出現(xiàn),只有對講機的噪音不時從電影院外傳來。

    怎么回事?羅浩然是死是活?還是葉蕭正在搶救他?

    我已心急如焚,實在無法等待下去了。這個小門里是放映間,那么肯定還有一個放映窗口——看電影時從頭頂掠過的那道白光,就是從這個窗*出來的。

    于是,我悄悄地轉(zhuǎn)到最近的一個放映廳,這里大部分已經(jīng)坍塌了,但放映窗口還沒有被堵塞。我躡手躡腳地爬上廢墟,踮著腳尖往小窗口里看去,但愿就是羅浩然藏身的放映間。

    果然,我聽到了一陣激烈的狗吠。

    我感覺自己像個隱身的幽靈,已融化在空氣中,沒有任何人能看到我。

    我看到了羅浩然。

    那小小的窗口就像數(shù)碼相機的屏幕,手電的強光照出一個古墓般的狹窄空間。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電影院的放映機房,大部分都坍塌變成了廢墟,只有靠近門口的一塊還算完好。

    羅浩然全身都被壓在一堆瓦礫中,只有雙手無力地伸在外面,污血染紅了他的脖子,沾滿了地上的那片碎玻璃。他仰頭挺直著脖子,露出一道長長的橫切傷口,肌肉組織與氣管也暴露在空氣中。

    他的眼睛還睜著,絕望地看著前方——不,羅浩然的視線正對著放映機房的窗口,他如果還活著的話,一定會清晰地看到我的臉。

    他死了。

    我的這張冷酷無情的臉,將出現(xiàn)在他死后的世界里,毫無疑問那將是冰冷的地獄。

    4月8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未來夢大廈,九樓,未來夢影城,七號放映廳,電影放映機房。

    我唯一遺憾的是,沒有親手割斷他的脖子。

    死去的羅浩然身邊,那條拉布拉多犬也被困在廢墟里,只露出頭,在瘋狂地嚎叫。

    還有一個人,怔怔地站在死者面前,穿著被灰塵弄臟的警服,戴著紅色的救援頭盔,還戴著一副口罩,用手電照亮這幕兇殺現(xiàn)場。

    他是葉蕭,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只是像尊雕像一樣站著,用冷峻的眼神看著死者。

    不是我殺的,那又會是誰?我想起羅浩然剛逃進放映機房,外面的通道就發(fā)生了坍塌,大概就是救援隊員打穿九樓的穹頂造成的。同時,我也被壓在了廢墟里,當我幸運地爬出來,其間已過去了五六分鐘,然后我才看到葉蕭走進這個小房間。

    就是這五六分鐘的時間差,有人沖進放映機房,用刀子或者就是地上的碎玻璃,割開了被壓在廢墟里無力反抗的羅浩然的脖子。

    這是誰干的?誰替我殺死了他?丁紫?還是莫星兒?甚至是陶冶或玉田洋子?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可能對他充滿仇恨。

    而且,我也無法確定,當通道坍塌的時候,我身后的那幾個人是否被壓住了。對了,這里的影院通道四通八達,如同迷宮一般,葉蕭并不是從我們逃亡的方向進來的,如果他從反方向進入,就不可能發(fā)現(xiàn)我們這些幸存者。

    不,我不能站在這里被警察看到!

    我立刻跑出了放映廳,爬過已成廢墟的通道,直到盡頭最深的地方。我扔掉了準備用來殺死羅浩然的匕首,又把自己埋進磚石瓦礫堆中,故意把頭上和手上弄得全是傷痕。整個過程我用了十分鐘,必須拼命地挖開許多水泥塊,還得有足夠的耐心,否則埋得太淺一看就是假的。同時外面響起喧鬧聲,無疑救援隊員已經(jīng)開始挖掘了,說不定已救出了其他幾個幸存者。但愿莫星兒能盡快被救出來。

    當我剛把自己全部埋入廢墟,感到呼吸困難的時候,頭頂就響起腳步聲,有人說:“生命探測儀有反應(yīng)了!”

    兩三分鐘后,我被救了出來,抬上擔架送出通道。

    身上還在不停流血,我睜著眼睛,直到葉蕭把我攔了下來。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周——旋——”

    他還記得我,我感到欣慰。他激動地伸出手來,緊緊地抓住了我的右手。

    還是熱的。

    然后,你們都已經(jīng)知道了,我順利得救被送到地面——不但沒有世界末日,連所謂的地震都不曾發(fā)生過,在復(fù)活節(jié)之夜的星空下,只有未來夢大廈變成了一片陷落的平地,而周圍所有的摩天大樓全都安然無恙。

    無數(shù)鏡頭對著我。我看到其他人也被救了上來,包括莫星兒也還活著。

    我用眼神告訴她,也告訴了丁紫——羅浩然已經(jīng)死了。

    子夜時分,我們被送到了醫(yī)院,住進隔離病房,得到了最好的治療和照顧。

    病房干凈整潔,每天有護士來消毒,可我仍能聞到一股死尸氣味——據(jù)說無論怎樣清除,尸臭都可以持續(xù)數(shù)月不散,或許這尸臭就附著在我的表皮上毛發(fā)里。

    雖然從想象的世界末日中撿回一條命,也算親眼看到了羅浩然的尸體,我依然整晚沒睡著。我在想,葉蕭以及救援隊員們還會在地底發(fā)現(xiàn)什么?我們努力生存過的痕跡?那些貓與狗的尸體和骨頭?動物吃剩的人體殘渣?地下四層的墳?zāi)梗?

    葉蕭只能發(fā)現(xiàn)這么多了,他不可能知道那些可怕的秘密,絕不能讓任何人知曉的真相——除非我們這幾個幸存者中,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罪孽公之于眾。

    不,這不可能,沒人愿意說出來的,大家會不約而同地保守秘密,甚至?xí)髯跃幵觳煌闹e言。說不定他們都沒有睡著,都在焦慮地打著腹稿,還要背得滾瓜爛熟,以免回答詢問時露出破綻。

    第二天,我仍沒有想好,無數(shù)種方案都被一一推翻。你想想,要把七天七夜里發(fā)生的事大部分加以虛構(gòu),又不能自相矛盾,要比寫最復(fù)雜的小說都困難。

    中午之前,我等到了久違的葉蕭。

    我們已有十年沒見過面了,再度相逢竟是在地獄深處。忽然,我很想跟他聊聊過去,十五年或二十年前,我們都是男孩的時候,那些一起幻想一起白癡一起追女孩的日子。

    可是,當他嚴肅地問我,關(guān)于七天七夜里發(fā)生的一切,我卻什么都不能告訴他。

    大腦拼命轉(zhuǎn)動,想要說些什么謊話,卻無法說出口,只能說:“我不知道。”

    葉蕭明白我拒絕配合他的詢問,我也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出對我這個曾經(jīng)最好的朋友的無限失望。

    對不起,葉蕭,對不起。

    一整天,我躺在床上思考如何過關(guān)。因為葉蕭最關(guān)心的,就是他所發(fā)現(xiàn)的羅浩然的兇案現(xiàn)場,只要把這個問題解決掉,他也就沒有必要追根究底了。

    思考一夜之后,我主動要求與葉蕭談話。

    “我就是殺死羅浩然的兇手。”

    這算是我向警方的自首,我還準備宣稱,地下所有被他人殺害的死者全都是我殺的!

    如果警方相信我的自首——他們會相信的!求之不得早點破案呢!法院一定會判處我死刑,那么多條人命都背在我身上,不殺我不足以平民憤,也不足以給家屬一個交代。其實,只要我承認殺死了郭小軍,他那有背景有勢力的老爸,立馬會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反正,在愚人節(jié)的夜晚,來到未來夢大廈的十九層,本來就是準備自己結(jié)束生命的,現(xiàn)在不過多了一回波折,讓我更深地了解人類也了解自己,也算是臨死前頗有些收獲,不如再回到當初的原點,讓死刑判決來幫助我完成自殺吧。

    自首還有另一個原因——保護莫星兒,或者丁紫,或者陶冶,或者其他什么人。

    無論是誰殺死了羅浩然,我都必須竭盡全力保護那個人,不能讓那個人落到警察的手中。

    尤其是莫星兒,我欠她太多太多了。

    丁紫還那么年輕,只有十八歲,我不希望她的人生剛剛開始就結(jié)束。

    最后,只要想到在法官面前,慷慨激昂地陳訴自己殺死了羅浩然,就仿佛了卻了一樁心愿,那么就算馬上吃槍子兒也不會遺憾了。

    葉蕭對我的自首不太滿意,忿忿離去。他不相信沒關(guān)系,我還會向其他警察自首的,總有人會相信我說的一切——因為他們愿意相信。

    這天上午,醫(yī)院對我們的檢疫結(jié)果出來了,所有幸存者都沒有感染病菌。

    除了作為嫌犯的我,其他所有人可以自由離開醫(yī)院。

    然而,包括玉田洋子在內(nèi),竟然沒人愿意離開。他們都以各種理由,比如身體還沒有康復(fù)、還需要治療等等,繼續(xù)留在病房里面。而醫(yī)院也會無條件地一直照顧我們。

    大家在醫(yī)院里又賴了兩天,玉田洋子與正太率先離開了,他們選擇在凌晨天還沒亮的時候。我透過病房的窗戶可以看到樓下,這對母子在日本領(lǐng)事館外交官的陪同下,坐進一輛黑色的皇冠車,不知是立即前往機場回國,還是被送往本市的日資醫(yī)院。

    早上,陶冶走出醫(yī)院大門,有政府工作人員陪著他,還會給他提供住處與津貼。他被記者團團圍住。他拼命擋著臉,坐上了政府提供的商務(wù)車。

    中午出院的是莫星兒,戴著厚厚的口罩與帽子。她粗暴地推開那些記者,同樣坐上政府的車離開了。

    丁紫還賴在醫(yī)院里,一直說頭痛腳痛。四一中學(xué)校長來看她,卻吃了閉門羹。聽說海美父母也來找過她,想知道海美是怎么死的,卻被警方拒絕了。

    一個中年警官走進我的病房,用厭惡的目光看著我說:“我姓王,叫我老王就好了。”

    “王警官,你是來宣布逮捕令,押送我進看守所的吧?”我的心頭一陣激動。我早已脫下病號服,換上了一身便裝,連皮鞋都穿好了。

    “警方作了詳細調(diào)查,已確認你在自首中描述的細節(jié)全都是假的。”

    “什么?不可能!”我的臉色已變得煞白,“這是誰調(diào)查的結(jié)果?”

    “你去問葉蕭警官吧。”

    “不,所有人都是我殺的!我就是兇手,你們?yōu)槭裁床话盐易テ饋恚 ?

    我開始吼叫了!只盼著被戴上手銬,送進監(jiān)獄,或者直接拖到刑場槍決。

    “周旋,你可以回家了。建議你去精神病醫(yī)院檢查一下,我們還保留起訴你作偽證和企圖包庇的權(quán)利。”老王異常嚴肅地說完,重重地摔門而去。

    我全身冰涼地愣在病房中,就像愚人節(jié)之夜正要跳樓時,卻看到遠方亮起絢爛奪目的極光。

    十分鐘后,孤獨地走出醫(yī)院,抬頭看著藍天與陽光——雖然還是那么污濁灰暗,卻總比那暗無天日的地底好些。

    對面涌來無數(shù)記者,還有兩個出版人,準備把我過去的書再版。我冷漠地躲開他們,徑直走到馬路對面。

    葉蕭,正用無情的眼神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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