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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出發(fā)之后，在半路趕上了他。指導(dǎo)員盤問了他幾句，又看了他的證件，便把自己多年積存下來的兩塊銀元送給他，叫他路上買飯吃。他兩眼閃灼一下，沒說什么，收下了。”

    “傍晚，雨更大了，整個道路都叫前邊的大隊踩成了爛泥坑，一腳下去，直陷到大腿根兒。指導(dǎo)員擔(dān)心地說：‘今晚上夠那位同志掙扎的，怕他跟不上來了。’誰知，半夜大休息時，他竟然又追上了我們。”

    “第二天白天，雨小了些，下一陣停一陣，路可更難走了。有的地方要趟沒腰深的水，有的地方又硬又滑，要四五個人鏢著膀子走，才不至一步一跌。那位同志卻還像頭一天一樣，用草繩掛著胳膊，一步一步地在水里晃著，在路上被我們趕過去，在休息的地方又追上來。”

    “這天夜里起了風(fēng)。西北風(fēng)夾著冰冷的雨點迎頭撲過來，吹透了我們那水淋淋的衣服，吹透了皮肉，吹透了五臟六腑。大家縮成一團(tuán)，疾走著。拂曉之前，我們又在路上趕上了他。指導(dǎo)員說：‘同志，前邊快到運(yùn)河了，運(yùn)河兩岸是白區(qū)，還鄉(xiāng)團(tuán)猖狂得很，你無論如何要堅持著，別掉得在遠(yuǎn)了。到下個休息站，我們也許能聯(lián)系上團(tuán)部，那時就派擔(dān)架來接你，現(xiàn)在我們身上有任務(wù)，不能幫你的忙。’”

    “他說：‘你們執(zhí)行任務(wù)要緊，不用管我，我有手榴彈，有刀。’”

    “到了下個休息站，沒有聯(lián)系上團(tuán)部，卻撿了一匹騾子。一路上，我們碰到不少這樣的牲口，有騾子，有馬，也有毛驢。它們有的身上還馱著鞍架，甚至還帶著整個兒的炮座，就像在泥水里發(fā)生了了根似的，四條腿筆直地挺立著，渾身僵硬。你打它，拉它，拿刺刀戳它，它一動也不動。據(jù)說這是走累了，累得失去了知覺，在它恢復(fù)過來之前，殺了它它也不會動一下；部隊行動急，等不得它恢復(fù)，便只好丟掉或殺掉。這頭騾子我們推了幾下沒推動，本已不打算再要了，可是我們走出去十多米時，它自己卻咔達(dá)咔達(dá)地追了上來。在休息站喂了它些草，指導(dǎo)員命令我拉著它等那位同志，叫我一等到他，就急行軍追上去。臨走，他把他的加拿大手槍也交給了我。”

    “我拉著騾子找個樹下坐好，不知不覺地睡過去了。睡著睡著，一陣機(jī)槍聲驚醒了我。嚇，好毒的太陽啊！滿天上一片云也沒有了。四架野馬式飛機(jī)在東邊開闊地上空俯沖著，發(fā)出一串串火光，響起一陣陣槍聲。地面上有一個人。一會兒倒下，一會兒跳起來往這邊跑，我一看，正是那位同志。我站起來喊道：‘快跑啊，我等著你呢！’”

    “他看見我，怔了一下，隨即又倒了下去，這次卻好久都沒再爬起來了。我想‘糟了，他別又掛了彩！’”

    “飛機(jī)又在他頭上掃射了好久，然后盤旋了一周，嗷嗷嗥著，朝西邊飛去了。”

    “他還沒起來。我把騾子拴在樹杈上，跑過去看他。剛跑出樹下兩步，就聽他喊道‘別動，飛機(jī)還要回來。’”

    “果然，話音剛散，一架野馬式飛機(jī)從我身后掠了過來，又在開闊地上旋了一圈，這才飛走。”

    飛機(jī)聲消失后，他帶著滿身泥水走過來。

    我說：‘剛才嚇了我一跳。’

    他說：‘我本想跑進(jìn)莊隱蔽起來，看見你在這兒，改了主意了，我怕把你也暴露了。’

    “我折了些樹枝，把我們倆和騾子都偽裝起來，扶他騎上牲口。這時我才看到，他跟我頭一次見面時完全變了一個人，眼窩和腮都深深地凹進(jìn)去了，臉色蠟黃，嘴唇焦黑，吊著的那只手變成了黑紫色……”

    “飛機(jī)成群地在天上肆虐，前、左、右三方不斷地響著轟炸聲，遠(yuǎn)近有十多處冒著白煙，風(fēng)里含著焦臭味。我們還看見成串的降落傘吊著的重磅炸彈在遠(yuǎn)處緩緩落下，看見火光。”

    “騾子的目標(biāo)大，我們只能在青紗帳里走。太陽像一盆火似地懸在當(dāng)頭，烤得人渾身疼，衣上的雨水換了汗水，地上的泥還是那么軟，那么深，卻熱得燙腳。空氣似凝結(jié)了，又熱，又粘，呼吸著燒嗓子。我只覺得一陣陣眼花，頭眩，腳軟，渾身無力。回頭看看他，他還是老樣子，騎在牲口上鎮(zhèn)鎮(zhèn)靜靜的。”

    “遇上了一段好路，我剛要拉起騾子快走，就聽背后咕咚一聲，回頭一看，他倒在地上了。我忙過去扶他，只見他滿臉緊張，眼閉著，牙咬得挺緊，哪里還醒人事！”

    “我急得轉(zhuǎn)了半天圈，才想起這大約是中暑，就跑開去找水。漫洼野地，哪兒來的井？只好拿手巾到路上蘸那馬蹄坑里的泥水、捧回來往他頭上和嘴里擠，這么來來回回地不知弄了多少次。這時，四周圍靜極了，掙得似乎有一種極輕微的聲響在空氣中振蕩。我忽然害怕起來，我們周圍沒有部隊，遭遇上敵人怎么辦？”

    “終于，他睜開眼了。先茫然地看看我，看看四周，隨即苦笑一下，用右手撐著地要爬起來。我說：‘不忙，你先歇歇！’這句話還沒落音，就聽頭頂上嗖嗖的兩槍，忙向四周看去，糟了，五十米開外有十幾個穿便衣的人，托著槍正往我們這兒跑，一邊喊著：‘捉活的呀，土八路交槍吧，跑不了啦！’”

    “他一下子就跳起來了，伸手從我皮帶上拉出手槍，把槍加在左胳膊彎里，右手抽出匕首，喊道：‘快，上馬！’”

    “我說：‘你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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