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原獄》
第(2/3)頁
于是,曹二順孤獨而悲壯的歇窯繼續進行著。
六天后的一個早上,曹二順帶著傷又到了白家老窯窯場門口,向每一個去白家老窯下窯的弟兄宣傳他那關于五升高粱的主張。嘶啞著嗓子懇求熟識或不熟識的弟兄們都站出來為他們自己這五升高粱的權益而歇窯。來下窯的弟兄們雖不敢跟著鬧歇窯,可大都很同情也很敬重曹二順。然而,怯著門口滿面兇光的肖太忠和窯丁們,誰也不敢和曹二順多說什么。有些好心的窯工怕曹二順歇了窯一家老小挨餓,就悄悄地把帶來的吃食送給曹二順。只幾撥人過后,曹二順腳下就放了一堆。有煎餅,有烙饃,也有些窩窩頭。錢串子還特意送了曹二順一把鋒利的短刀,要曹二順留著“防狗”。
狗們卻不敢再撲上來打曹二順了。自從那日挨了曹月娥的罵,肖太忠和手下的窯丁們對曹二順只當看不見。肖太平也交待了,只要曹二順不闖進窯場大門去鬧,他愛說啥讓他說去。
曹二順便天天去說,三家窯上輪著去,翻來覆去仍是那么幾句話:“……我知道哩,打從同治七年起,窯餉就是五升高粱。他肖太平憑啥黑咱一升?咱都得歇窯哩!咱大家齊著心,都歇了窯,這一升高粱就能爭回來!咱每個人都得講公義,不能自己顧自己。都只顧自己,這窯餉沒準就會降成三升、兩升。可老例就是五升,都十二年了……”
時間長了,當衣衫襤褸的曹二順成為窯場門外一道熟悉的風景以后,弟兄們的同情和敬重就漸漸消失了。許多弟兄再不愿多理睬曹二順,還有些人竟和曹二順開玩笑,大老遠就和曹二順打招呼說:“喲,二哥,又來給窯上站哨了?也不嫌累!”
更有人說:“曹老哥,你真有這鬧歇窯的勁頭,倒不如下窯掙那四升高粱啦,圖啥呀!”
曹二順訥訥地說:“我……我就圖個公道和公義……”
聽到這話的弟兄都搖頭。
曹二順也搖頭,心里更難過,覺得這些弟兄不為自己應得的窯餉而歇窯,反倒笑他,實是傻得不可救藥了。
入冬了,頭場雪下過,三省四縣擁到橋頭鎮上來的季節性窯工多了起來,擠得鎮上四處都是。曹二順遂改了主張,不大到三家窯上去了,專站在鎮中心三孔橋上和那些季節窯工說。開始情況還好,聽的人不少,還有人跟著附和,道是曹二順說的沒錯,去年這時還是五升哩。自然,時間一長,又沒人理睬曹二順了。
有時,一伙季節工走過來,曹二順剛要開口說話,人家倒搶先說了:“我們知道,都知道呢,‘往天的窯餉是五升高粱,這是十二年的老例了’……”
曹二順便追著人家說:“你們既然知道,就該問窯上要啊,這不是哪一個人的事,是咱大家伙的事……”
……
讓整個橋頭鎮驚訝的是,曹二順這獨自一人的罷工竟然從光緒八年秋天堅持到光緒九年春天,歷時六個月零二十一天,成了橋頭鎮煤炭業一百二十五年歷史上延續時間最長的一次罷工——盡管只是一個人的罷工。
于風霜雨雪之中塑立在三孔橋頭,曹二順總會想到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進而就會覺得自己是被公道和公義釘在橋頭上了。當“五升老例”的話頭成為眾人的笑柄以后,曹二順掛在嘴上常說的便是公道與公義了。
公道和公義全不存在。茍且和麻木使散沙般的兩千多名窯工在早期原始資本的殘酷壓榨下喪失了最后反抗的可能。沒有哪個人在曹二順固執而悲壯的舉動上看到了那抹新時代的曙光。整個橋頭鎮人反都認為曹二順瘋了。就連已經到李家窯上做了推車童工的大兒子春旺和老婆大妮也認為曹二順的頭腦有了毛病。
只有詹姆斯牧師敬重著曹二順。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