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哺——虛構人物對小說作者的逆向創造-《小說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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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夢瑋,《玉秀》你先放下,我要再想想。
但是,讓玉秀活下去,這個談何容易。在一部小說的內部,有它完整的運行系統,沒有一個部分是真正獨立的。寫過小說的人一定會同意這樣一種說法,修改小說的結尾,有時候會修改到小說的開頭。回家之后我打開了我的電腦,我找到玉秀發現自己懷孕的那個部分,然后,拉黑,一直拉到小說的結尾。我幾乎沒有猶豫,一點鼠標,刪了。我知道的,在這些地方我必須鐵石心腸。不能猶豫。一旦猶豫,我就徹底失去了勇氣。刪了,沒了,找不到了,心里頭反而踏實。
《玉秀》這個小說真的很有意思。在我寫到不到兩萬字的時候,我四歲的兒子趁我離機,悄悄走進了我的書房。他喜歡玩電腦,尤其喜歡鍵盤和鼠標。他的小手噼里啪啦就是一頓敲打。在我再一次回到書房之后,《玉秀》神秘地消失了,一個字都沒有了。我要承認,我在電腦上是一個白癡,但是,因為恐慌,更因為強烈的求生欲望,我犯了一個低級的錯誤,拿起鼠標,到處找。就在當天晚上,我把江蘇作協的電腦專家張榮彩請到了家里,渴望能夠看到奇跡。奇跡沒有發生。張榮彩十分遺憾地告訴我,如果我不亂動,他也許能幫我找到,但是現在,不可能了。我還是心存僥幸。夜里頭,夢瑋幫我找來了一位“天才”。忙活到半夜,“天才”說:“實在對不起。”在他說“對不起”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想夸張,我的腦袋上冒出了青煙,差一點就暈厥了。多年之后,我在網絡上看到了一句搖滾般的唱詞:我暈,我暈,我暈、暈、暈。直到今天,一看到這句話我還會想起我的《玉秀》。我望著無辜的兒子,一點一點地控制住我自己,一點一點地安慰我自己,——你行的,你需要的只是安靜下來。真正的奇跡還是出現了。依靠《玉米》所延續下來的那種敘事語氣,一點一點的,我居然又撈回來了。因為有了這樣的經歷,我練就了一項小小的本領,無論處境多么不堪,只要我想寫,我都可以讓自己靜下心來。
《玉秀》的前半部分我其實寫了兩遍,在此,我必須向我的朋友們道歉。那些日子我不夠體面,到處哭訴,就差眼淚和鼻涕了。現在,我必須面對《玉秀》后半部分的第二次書寫了。當然,不一樣。這一次沒有記憶可以依傍,我能做的事情只是“重寫”。我要說,我的重寫表現出了一個小說家應有的驕傲,我很淡定。我有淡定的理由,玉秀沒死,她還活著。無論她未來的人生怎樣艱難,我們一起來面對。玉秀不再窒息了,她身體內部的孩子不再窒息了,我也不再窒息了。從窒息當中返回自由的呼吸足以保證一個人的淡定。玉秀是這樣告訴我的,天無絕人之路;我則對玉秀說,天無絕小說之路。
時光從來都不能倒流。我所見過的時光倒流只有一次,那在電影《大話西游之月光寶盒》上。這部天才的、流光溢彩的無厘頭讓我震顫。我想說的是,任何人都不具備超現實的力量,我更不具備,但是,沒有電光火石,僅僅依靠“活下去”的愿望,時光真的倒流了。在我的寫作生涯里,這是虛構所授予我的最高獎勵。我沒有獲獎感言,只有心平氣和。
4個月過去了,最終,我把遍體鱗傷但依然活著的玉秀帶到了賈夢瑋的面前。這不只是一部作品的完成,我愿意把它看作自己的成長。我說“成長”可不是一句空話,它有非常具體的內容。——作為一個小說家,我對想象力有了一些修正性的認識。
毫無疑問,想象力是最神奇的孩子,他白衣勝雪,光芒四射,萬千寵愛在一身。我愛他。但是,即便如此,我依然要說,你不能為所欲為。在任何時候,為所欲為都意味著邪惡。哪怕你正在做一件最為正確的事情,你也不能侵犯一個普通人——比如說,我——最基本的、最日常的情感。你不該無視我的感受,無論我多么愛你。你沒有資格讓我臣服。如果你太過分、太驕橫,那么孩子,你坐下來,我想我們該談一談了。我想和你談一談權力,——你究竟擁有多大的權力?你的權力該不該受到制衡?
其實,問題的核心在于,小說家究竟該擁有多大的權力?作家在他所虛構的人物面前可以不可以為所欲為?嚴格地說,這不是我“思考”得來的問題,不涉及“形而上”。向我提出這個問題的是一位年輕的鄉村姑娘,她美麗、輕浮、虛榮。她叫玉秀。她是第一個向我提出質疑的虛構人物。是她,讓我真正面對了人類的基本情感。同樣是她,讓我真正面對了人類架構性的基本常識。可以說,我塑造了玉秀,玉秀也再造了我。
如果你一定要說,《玉秀》的第一稿比《玉秀》的第二稿更有力、更銳利、更傳奇,我會這樣告訴你,那又怎么樣?我是一個驕傲的男人,《玉秀》之后我一直保持著小說家的職業自豪,這就比什么都重要。
2015年3月11日二稿于南京龍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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