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黃河九曲-《昆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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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秀才赧然道:“四妹說得是,但你孤身犯險卻又如何勝出?”金翠羽白他一眼,道:“我占了突襲的便宜,用‘五音箭’射死了三鬼,卻沒傷著大鬼。那廝倒也厲害,一口劈風刀使得水潑不進,邊斗邊說些下流話亂我心神,我和他苦斗了五十余合,一個疏失,被他將右手斬了下來。那廝一刀得手,使招‘風卷殘云’,轉刀向我頸上繞來……”賈秀才忍不住打斷她道:“后來如何?”金翠羽嗔怒道:“還能如何,總不成把我劈了,你瞧清楚了,老娘是人還是鬼?”
賈秀才摸了摸頭,打個哈哈道:“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金翠羽啐了一口,正色說道:“正當危急,我忽聽嗖的風響,一枚石子從耳輪邊掠過,當的一聲將那口劈風刀撞出老遠。大鬼虎口流血退了五步,他也機靈,知道來了高人,撒腿就跑,不料又是一枚石子飛來擊中他的背心,大鬼頓時撲倒。我趕上前去,見那賊子只是閉了穴道,心想除惡務盡,二話不說,奮起琵琶將他的腦袋敲得稀爛。”
池羨魚拍手贊道:“痛快,痛快,從此西涼道上多了幾分安寧。”金翠羽點頭微笑,說道:“我宰了大鬼,轉身來瞧,卻見身后站了三人,當下施禮作謝,哪知其中一人搖頭嘆道:‘姐姐的手段狠辣了些,為何定要你死我活呢?’我但覺這話迂腐,頗是不以為然。這時另一人搶上前來,拾起我那只斷手道:‘我與你接上。’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伸手便將我血脈封住,而后取出小針細線,三下兩下就將我這斷手續上了,前前后后,我只覺手臂麻木無覺,絲毫不覺疼痛。那人續好手腕又抹了一些藥,給我一張藥方吩咐我如何內服外敷。我也不敢怠慢,便依他吩咐找地方調養了三月工夫,手腕和好如初,再過半年又能彈奏琵琶,唉,但如小娃娃所說,這只手終歸不及從前活便,彈到關節處,總是有一兩分滯澀。”
小童插口道:“斷手能續,那人的醫術很了不起啊!”眾人紛紛點頭。白不吃想了想,問道:“老四,那三人什么模樣?”金翠羽嘆道:“三位恩公不許我泄漏行跡,還請二哥見諒。”白不吃道:“那給你接手腕的是男是女,這總能說吧?”金翠羽遲疑一下,道:“是男的,年紀很輕。”白不吃皺起眉頭,嘀咕道:“那倒不像。”賈秀才道:“怎么不像?”白不吃只是搖頭卻不做聲。
風憐聽得有趣,回顧梁蕭,見他望著窗外出神,便道:“師父,世上竟有這等醫術,真是神奇!”梁蕭淡然道:“斷手能續不算什么,天下還有更厲害的醫術呢!”風憐笑道:“總不成將砍掉的腦袋也續上去吧?”梁蕭怔了怔,莞爾道:“那可不行。”風憐嘻嘻一笑,吐吐舌頭,卻聽金翠羽又道:“小娃娃真了不起,連這點滯澀處也能聽出來,真是家學淵源,我金翠羽心服口服。大哥,這鯉魚你給他吧!”
賈秀才忽道,“且慢!容區區先打一卦,瞧瞧這鯉魚給他吉不吉利?”金翠羽不悅道:“破落戶,你又弄什么玄虛?”賈秀才掏出三枚銅錢笑道:“易書有云:‘兇吉者,言乎失得也”,動土造房也要瞧瞧時辰吧?”當下將銅錢撒在桌上,瞧了一眼,失驚道,“啊喲,姤卦,卦辭有云:‘包無魚,起兇,無魚之兇,遠民也’,也就是說,咱們沒了魚大大不妙,故而這鯉魚不送為好。”
金翠羽心知肚明,賈秀才常年在大相國寺擺攤算命,這三枚銅錢到他手里,陰陽反覆,隨心所欲,要扔出什么卦象就是什么卦象,好說歹說,總能叫主顧掏錢。這姤卦自也是他有意扔出來的。金翠羽正想拆穿這套把戲,忽聽小童笑道:“既是姤卦,那么還有一句卦辭你記不記得?”賈秀才一愣,道:“什么?”小童道:“有云:‘九二,包有魚,無咎,不利賓’,那便是說,你留著鯉魚,自己沒事,卻對賓客大大不利。”
賈秀才不禁贊道:“好伶俐的小家伙!但我們兄妹聚會,哪有什么客人?”小童笑道:“沒有么?那我問你,神鷹使算不算客人?”四人神色陡變,卻見小童手腕一翻手中多了一塊玉佩,雪白晶瑩,狀若蒼鷹。
關洛四杰同時站起,失聲叫道:“神鷹令。”小童笑道:“你們不送鯉魚,對我這神鷹使可是大大的不利!”四杰面面相顧,一臉驚容。他們來此聚會,確是蒙“神鷹使”所召,但萬萬想不到,“神鷹使”竟是個孩子。
小童笑容不改從四人臉上掃過,說道:“三年前你們加入神鷹盟怎生說的?‘黃河一夫’池羨魚自愿召集兩河豪杰,而今怎么樣了?”池羨魚面有慚色,道;“那些綠林中人各懷異心,難以號令。”小童道:“那么,‘變銅成金’白不吃籌集糧餉又是如何?”白不吃額上冒汗,囁嚅道:“兩年前黃河發大水,糧食盡都捐了。”池羨魚聽得一驚,還不及細加詢問,那小童又道:“那么‘卦中千秋’賈秀才搜集線報也該勞而無功吧?”賈秀才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區區一向懶散,做這種辛苦事兒力不從心,所謂‘量才為用’,使者不如再派我一個好玩兒的勾當……”池羨魚不禁叱道:“老三,不得無禮。”小童冷冷一笑,又道:“那么‘馬上琵琶’金翠羽張羅馬匹卻又如何?”金翠羽臉色發白,道:“這個……我當時手腕受損誤了那一筆買馬的生意。”
小童撐開泥金小扇,搖頭道:“盟主對你們十分賞識,常說關洛四杰是北武林中一等一的豪杰,而今三年過去卻是一事無成。”白不吃面紅耳赤,連珠炮似地叫了起來:“如今是韃子的天下,要想起事哪有這么容易?何況我……”話未說完,只聽池羨**霆般一聲大喝:“住口。”白不吃被他一喝,猛然驚醒,緘口不言。
池羨魚目光如電射到梁蕭身上,冷聲道:“這位朋友,我們有事相商,請你下樓去,酒資飯錢,池某一概負擔。”梁蕭笑了笑,舉杯淺酌卻不起身。白不吃惱起來,怒道:“臭胡兒,我大哥讓你滾開。”一步搶上,向梁蕭劈胸抓去。賈秀才心知梁蕭不可易與,叫道:“白老二,不可造次……”但白不吃身形雖然臃腫,“拿云手”卻是獨步關中,賈秀才話才出口,他已抓到梁蕭肩頭,忽見梁蕭沉肩抬手,大袖翻起搭在白不吃手上,飄飄一拂,笑道:“接著吧。”白不吃只覺一股旋勁涌來,身不由主,陀螺般向賈秀才撞去。
賈秀才早先曾用這個法子戲弄酒保,梁蕭這時如法炮制,只是將酒保變作了白不吃。賈秀才見狀,不慌不忙,笑瞇瞇地使一招“呵欠連天”,吸了口氣,身形后仰。這是他生平絕學“懶人拳”里的招術,有四兩撥千斤的妙用,本想借以消去白不吃的來勢,哪知白不吃肥胖沉重,遠非酒保可比,這一撞更帶上了梁蕭的“渦旋勁”,著實非同小可。
賈秀才剛剛接實,便覺一腔子熱血直沖喉頭,心知不妙,忙叫:“池老大!”變招“懶漢推磨”,雙臂一搓將白不吃轉向池羨魚。
池羨魚馬步陡沉,雙掌前后推出。他的“缺月掌力”取法明月虧盈,右掌如缺月虧蝕,以虛勁接引化去白不吃身上的旋勁,左掌若圓月滿盈,以實勁抵住他后心,這般虛實互易,反復數次,白不吃只覺身子忽輕忽重,腳下忽高忽低,驀地一陣天旋地轉,雙腿虛軟,坐在地上,肥臉好比醬爆豬肝。
梁蕭一袖壓住三大高手,伸手在桌上一按,飄然落到小童身前。金翠羽厲聲嬌叱,輪指勾動琴弦引起五支小箭,錚錚錚魚貫射出。這五箭叫作“五音箭”,依宮、商、角、徵、羽五音發出,快慢不一,方位莫測。
梁蕭卻不回頭,左手反轉,五指連彈,每一指俱都彈中箭身,只聽得得之聲不絕,“五音箭”風車般掉了個頭,颼颼颼向金翠羽反射回去。金翠羽心中凜然,手上卻不慌不忙,掄起琵琶,錚然數響,又將五支小箭掛回弦上。梁蕭見她接箭手法如此精妙,心頭喝了聲彩,右手毫不怠慢,仍是抓向小童。小童年紀雖小,卻也不慌,左掌一揮,右手食中二指從下方穿出點向梁蕭脈門。梁蕭笑道:“穿花蝶影手?”小童被他叫破武功,心神一亂,忽地手腕疼痛已被死死扣住。
關洛四杰見神鷹使被擒,無不驚怒,賈秀才縱身搶出,使招“日上三竿”直擊梁蕭面門,梁蕭方要拆解,賈秀才身子右偏,變招“懶婦繡花”,毛手毛腳直掏梁蕭腰眼。
梁蕭瞧他拳法有趣,微感好奇,右手抓起小童,左手與他拆解。頃刻間,賈秀才連使“步履踉蹌”、“昏天黑地”、“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偏來倒去,俱是“懶人拳”中的妙招,看似疏懶,實則似拙還巧、殺機暗藏。轉眼間,兩人拆到第五招上,賈秀才使一招“醉踢南山”伸腿掃出,梁蕭左掌斜掛,賈秀才立足不穩向后跌出。梁蕭身形略轉,探臂如風抓他腰際,賈秀才慌忙使招“懶人脫衣”,身子一蜷貼地躥出,只聽哧溜一聲,賈秀才一身儒袍被梁蕭抓在手里,梁蕭但覺入手滑滑膩膩,低頭一瞧,手心里滿是污垢,大感煩惡,將衣袍丟在一旁。
賈秀才翻身站起,渾身上下只剩一條褲衩,刷地撐開折扇,哈哈笑道:“臭賊子,哈哈,老子的衣服可是寶貝,哈哈,摸一把賺十斤老泥……哈哈……”他一迭聲笑得面紅耳赤,可又始終停不下來,他雖躲過梁蕭一抓,卻被指風拂中了腰上的笑穴。
池羨魚為人磊落不肯恃多為勝,見賈秀才敗落才朗聲道:“閣下好功夫,池某前來領教。”一個箭步躥上去,呼呼拍出兩掌。梁蕭但覺掌風撲面也揮掌迎上,順手一帶,引得池羨魚兩掌交錯粘在一處。池羨魚大喝一聲,使出“缺月掌力”,左掌實出,右掌虛引,哪知左掌內勁吐出卻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一瞬間,大得出奇的內勁涌出梁蕭掌心,撞向他的右掌。池羨魚右掌正自空虛,被這無儔內勁一撞,身子一晃,面漲通紅,慌忙雙掌虛實互易,左虛右實。但梁蕭也用上了碧海驚濤掌中的“生滅道”,以虛當其實,以實沖其虛。霎時間,池羨魚被那掌勁連撞三次,臉色由紅變青,由青變紫。其他三人瞧出不對,不由齊聲叫道:“池老大。”但他們都知池羨魚的脾氣,空自著急卻不敢上前相助。
梁蕭見池羨魚面色漲紫,眉間透出一股黑氣,心知再過片刻,這人不死即傷,心想:“這四人均是豪俠,我傷了他們大不妥當。”掌力驟縮,池羨魚噔噔噔連退三步,白不吃一步搶上將他穩穩扶住。
小童對著梁蕭拳打足踢,大叫:“刀疤臉,把我放開。”他人小拳輕,落到梁蕭身上全無動靜。梁蕭對臉上刀痕頗為忌諱,心頭怒起,劈手奪過他的泥金小扇,冷笑道:“你姓花?”小童一愣,沖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梁蕭道:“瞧了‘穿花蝶影手’我還不知道?何況除了天機宮,哪兒養得出你這小怪胎?”那小童怒啐道:“你才是怪胎呢。”
梁蕭撐開那把泥金小扇,瞅著那行草書,念道:“花香滿庭,慈父淵贈愛子鏡圓。”他合上泥金小扇,冷冷道,“花清淵是你爸爸,你叫做花鏡圓吧?”小童小臉通紅,叫道:“是又怎么樣呢?不關你的事!”梁蕭心想:“這孩兒果真是曉霜的幼弟,當日我被他爸爸使詐擒住,瞧過這小子一次,那時他尚在襁褓,而今這么大了?”
花鏡圓正作惱,忽見梁蕭的目光柔和起來,不禁一呆,只聽梁蕭幽幽嘆了口氣,軟語道:“鏡圓,你姊姊還好么?”花鏡圓皺眉道:“我姊姊?我哪有姊姊?”梁蕭身子劇震,心中沒得一亂:“是了,當年曉霜冒天下之大不違拼死救我,勢必激怒花無媸。老太婆一貫狠毒,當年將曉霜逼出天機宮,這次說不定將她幽禁起來,不許她和爸媽、幼弟相見,甚至不讓花鏡圓知道她這個姊姊。這十多年中,也不知曉霜經受多少苦楚……”花鏡圓瞧得梁蕭的面色漸轉蒼白,目光森冷,宛如電光,饒是他膽大妄為也不覺害怕起來,突然間,梁蕭長聲厲笑,怦然一聲大響,將身旁的木桌拍得粉碎。
花鏡圓哪兒受過這種驚嚇,忍不住扁了扁嘴,眼里淌下淚來。風憐忙道:“師父,你嚇著他了。”伸手將花鏡圓攬過,掏出手巾給他拭淚,花鏡圓有人憐惜,止不住地往外淌淚。梁蕭一怔,苦笑道:“可別讓他逃了。”風憐茫然不解,問道:“他一個孩子,你抓他做什么?”梁蕭道:“你別多問,他不是尋常孩子。”
池羨魚調息已畢站了起來,鐵青著臉道:“今日‘關洛四杰’一敗涂地,還請閣下留下萬兒來,也叫咱們栽得明白!”風憐接口道:“你問我師父啊?他是‘西方巍巍,大哉昆侖’!”四杰一愣,不解其意,梁蕭眉頭一擰,說道:“風憐,不要亂說。”轉身向四杰道,“四位倘若有暇,不妨轉告天機宮主花清淵,花鏡圓在我梁蕭手里,他若要兒子,便讓花曉霜來開封鐵塔見我。”
他話沒說完,關洛四杰臉色已然發白。十年前,梁蕭震怖一時,當時關洛四杰猶未結義便已聽說過他的惡名,天下俠義之士說起梁蕭二字無不咬牙切齒,恨不能生食其肉,夜寢其皮。換作往日,四人明知不是對手也要以死相拼,但眼下花鏡圓落入敵手,四人心有忌憚,兀自惱恨卻不敢妄動。
梁蕭說完,拂袖轉身下樓牽馬去了,風憐向店小二討了一把描花紙傘,抱著花鏡圓隨在后面。白不吃瞧二人背影消失,跌足道:“池老大,難道就這么算了?”池羨魚沉吟道:“這大魔頭絕跡十余年,今日竟然出現在此,只怕天下從此多事。三弟,你門庭廣闊,設法將消息報與天機宮;四妹,你火速乘馬渡過黃河,去江西總壇求見云大俠,這魔頭是他的夙敵,你千萬讓他有個提防;二弟,你身子不便,就留在開封監視此獠動靜。”白不吃急道:“老大你呢?”
池羨魚拈須嘆道:“為兄要將消息散將出去,招引四方好手。這魔頭大奸大惡,仇家遍布天下,若是大家齊心協力,定叫他不能生離中原。”白不吃一拍大腿,喜道:“池老大高見。”賈秀才默然片刻,忽道:“池老大,恕小弟多嘴,這梁蕭惡名雖著,但氣度不凡,不似傳說中那么不堪。”池羨魚冷笑道:“但凡大奸大惡之輩,必有過人的氣度。”賈秀才嘆道:“老大所言甚是,唉,此等人物,偏要棄善從惡,可惜,可嘆!”四人商量已畢,各行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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