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天漸漸黑了,似乎要下雨,云厚得好象要掉下來。 我把皮箱放在因濕潤而很柔軟的地上,歇了歇。幾莖草從土縫里擠出來,表舅家應(yīng)該不遠(yuǎn)了。 由于嚴(yán)重的神經(jīng)衰弱,醫(yī)生告訴我必須靜養(yǎng)一個時期。因此我想去表舅家住上一個月。據(jù)醫(yī)生的 說法,山水可以讓我的神經(jīng)復(fù)原。 那個小村子,在我的記憶中不象個虛假的,然而母親告訴我,我是在那兒出生,長到了三歲時才 走。可我卻記不得什么了,只記得一幢大院里來來去去的人,以及一些粗笨而老舊的家具。如果不是 母親給我的地址,我都不知道這個浙北的小村子在什么地方。 那是個春暮的黃昏。在一帶隱隱的山影間,霧氣彌漫。天已暗下來了,在那些霧氣尚未合攏時, 我看見了在山腳下的一幢十分古舊的建筑。我不由感到一陣欣慰——終于,我趕在天黑以前來到表舅 家了。 走到這幢舊屋前,我才發(fā)現(xiàn)那些巨大的參照物給我了一個多么錯誤的印象,在遠(yuǎn)處看來,這房子 只不過古舊而已,掩映在樹影里,還顯得有點小巧玲瓏。但走到跟前,我才發(fā)現(xiàn)光一扇門就足有五米 高,那兩扇門是用厚厚的山木做的,上面包著一層鐵皮,釘著銅釘。年久失修,鐵皮已多半已銹了, 有些地方甚至已爛出了洞,露出下面的木頭。銅釘也已經(jīng)晦暗發(fā)綠,只是門上那兩個熟銅門環(huán),大約 經(jīng)常有人摸,倒是光潤發(fā)亮。 門是用十分粗大的青石砌成的,兩邊的石條上刻了副對聯(lián),一邊是“向陽花木春長在”,另一邊 是“積善人家慶有余”。很熟濫的聯(lián)語,倒和這房子的格局很合適。 我走到門邊,抓住門環(huán)。一股冰冷直沁心底,倒象是摸到了一塊冰。我敲敲門,里面有人應(yīng)了一 聲:“來了來了。”接著是有人趿著鞋走出來的聲音。趁這機會,我回頭看看煙霧繚繞的暮色。不知 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陣驚恐,仿佛突如其來的一陣寒流抓住了我。 那兒有些什么? 我正凝神眺望那一帶樹林,門“呀”一聲,開了。 開門的是我表舅。 我只在很小的時候看到過表舅一面。那是我五歲時,我的曾外祖母過世,散在全國的上百個親戚 都趕回來奔喪,我第一次知道國家有那么大。而我對這幢房子的記憶,也多半只局限于這一天,在印 象中,來來去去的那些親戚全是些不折不扣的陌生人,那時的表舅,也有點風(fēng)神俊朗的意思。 現(xiàn)在,他看上去顯得有六十多歲了,按他的年齡,該是只有五十二歲。我剛要開口說話,他說: “進來吧,我接到表姐的信了?!? 我拎起包,走了進去。也許是因為黃昏了,里面顯得很幽深,迎面是堵影壁,壁繪卻早已模糊不 清。繞過影壁,當(dāng)中是個院子,大門是朝南的,北墻上爬滿了爬山虎,墻根種了幾本剪秋蘿,開著幾 朵花。北墻的西角上,有間柴房。院子兩邊是兩層的青磚房。中國式建筑,向來講究對稱,兩邊也造 得一模一樣。而大門兩邊,也是兩層的青磚房,我還記得,那是當(dāng)廚房用的客廳——不知道表舅還有 沒有客來了。 “我給你安排了一間房了,樓上朝東的,樓下潮得很?!? 表舅閂好門,領(lǐng)我上門去。 沿著仄仄的樓梯, 我走上樓。 突然,從拐角處探出一個蓬頭的腦袋來,我嚇了一跳,表舅說: “二寶,來見見你表哥,你還沒見過他。” 我說:“是表弟么?”有這么個蓬頭垢面的表弟,實在讓我覺得不舒服。那個二寶大著舌頭說: “我是女的?!? 果然,她穿著一件花布夾襖。盡管她頭發(fā)蓬亂,我我看見她的臉上、手上和衣服都很干凈。她的 臉上,堆滿了弱智人的傻笑。表舅說:“叫表哥,別這么沒規(guī)矩。” 二寶看著我,說:“表哥。”吃吃一笑,跑上樓去。表舅搖搖頭,說:“這孩子,有點缺心眼, 還算聽話。唉,那時這屋里滿是人,長房二房,大大小小足有二十幾口,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家三口了。 看,你媽小時候從這兒掉下去過?!彼钢鴺巧线^道里的一角破損了的扶手。這樓并不高,只有三米 左右,因為樓下本來就不住人的吧。院子里又是泥地,摔下去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想到了我 唯一記得的當(dāng)年那個這幢房里擠滿了人的出殯場面,也比現(xiàn)在更有些人氣。 我嘆了口氣,說:“表弟怎么不見?” “大寶在鎮(zhèn)上開了個小店,不?;丶业?。過幾天讓二寶帶你去看看,你還跟他打過一架呢。到了, 你的房就在那頭?!? 他領(lǐng)我到邊上的一間屋子。一推門,里面黑糊糊的,他拉著了電燈,幾乎同時,過道里響起了一 陣噪雜的音樂,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鄉(xiāng)人民廣播站,現(xiàn)在開始廣播?!? 房里,東西很少,一張床靠在屋角,因為灰塵太大,蚊帳上遮著已經(jīng)變黃了的的塑料紙。表舅說: “熱水在樓下灶間里,要就自己去拿。路上辛苦了,早點洗洗睡吧?!彼D(zhuǎn)身出去了。 站在空蕩蕩的屋子里,聽著廣播里發(fā)出的稀里糊涂的聲音,如一陣涼水漸漸浸透了我的全身?;? 惚中,我仿佛來到隔世。 和衣躺在床上,聽著廣播里傳來的含糊的聲音。靜下心來,就聽得出那是個廣播劇,不知何時錄 下來的,也許,在這個偏僻的鄉(xiāng)里,有個家伙正在一間廣播站里擺弄幾張古舊的密紋唱片吧。那些時 斷時續(xù)的聲音象從水底冒上來的一樣,一會兒是個女人帶著哭腔說:“你騙了我,我太傻了?!边^一 會兒又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人生本來如此?!痹瓉磉@兩句話肯定不是在一塊兒的,放到了一起, 倒有種奇怪的意味,好象是那個廣播員有意為之一樣。 我想到了許多年前,在這大房子里的那一次出殯。很多人圍在一起,我的曾外祖母躺在一張竹榻 上,腳邊點了一枝白蠟燭。人們的聲音此起彼伏,在頭頂蠕動。 在人群中,我依稀記得一張臉。 這是個女人。 一個極為美麗的女人。 一個五歲孩子心目中的美麗女人是什么樣的?我當(dāng)然忘了。但是后來我回憶起這一情景時,我才 發(fā)現(xiàn)了她的美麗讓我記得很深,我才能清楚地記得她的每一個特點。 她穿著白色的對襟夾襖,頭發(fā)烏黑發(fā)亮,以至于后來我讀野史時,讀到陳叔寶的寵妃張麗華“發(fā) 可鑒人”時,才發(fā)現(xiàn)古人的觀察力實在驚人,這幾個字實在極好地說明了那一頭如水的長發(fā)。而她的 臉在我的記憶中卻白的嚇人,我懷疑是不是我的記憶欺騙了我,以至于她的臉色在我記憶中越來越白, 白得象漢白玉雕出來的一樣沒一點血色。 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人。當(dāng)時,她大約有二十三、四歲,神情并不很悲傷,可能是哪一支的舅 媽吧。我記得我看到她的臉時,就嚇得垂下頭,不敢多看。然而,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總象有種誘惑, 好象我一定要看。而每看一眼,我都記得我膽戰(zhàn)心驚,說不明白的恐懼。 她的臉也許給我的印象是太白了,讓我已記不清她的五官。我只是覺得,她更類似于那些古老壁 畫中已經(jīng)剝落殆盡,而只能看得見一點輪廓的仙女。但已經(jīng)漫漶了,那仙女與妖魔也沒什么區(qū)別。 我點著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窗外,夜色漸濃,廣播時傳來的聲音也越來越幽渺,換成了一 個女人咿咿呀呀地唱一支地方小曲。本來這地方的方言就很費解,聲音又模糊,加上是唱出來的,更 是不可辨了。在夾雜著電流噪聲的曲調(diào)里,依稀只覺得一種蒼涼。夜色如水,一個女人獨自穿了破衣 服,在橋頭上低唱那種感覺。再熱鬧的調(diào)子,也只會讓人覺得凄楚。 抽完了煙,我把煙頭扔進床下的一個破瓶子里,從包里取出了洗漱用具,走出門去。下樓時,在 拐角處,一股濕冷的氣息直撲過來。 灶間里,用的還是灶頭。也許是因為煤不好運吧,價錢又貴,不象柴草,滿山都是。灶眼上,一 鍋水?dāng)R在上面,灶膛里還有點火,水還很熱。我用銅勺舀了一杯水,走到灶間門口的水溝前,開始刷 牙。 我把一口水吐在地上。不知為什么,背上一陣?yán)?,不由打了個寒噤。樓上,廣播還在響,那女子 拉長了調(diào)門,拖出一個長音。不過大概是唱片跳紋了,人的一口氣絕不會這樣長法。并沒有風(fēng),樓上 的燈光映在地上,照出了一方亮??傻厥悄嗟兀赃@一塊亮不過比邊上的顏色淡一點而已。 我又垂下頭,去刷牙了,可我心里,卻隱隱有種不安。如果不是我眼花,那剛才一定有個影子很 快地在樓上掠過。我雖然看不到樓上,那地上投下了欄桿的影子。 這是表舅還是二寶?或者是只野貓,因為我沒見表舅家里養(yǎng)貓。我胡亂猜測著,但心底總有點不 安。也許,這是我的神經(jīng)衰弱引起的,我總是把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想象成荒誕不經(jīng)的事。 我洗著腳,吃力地辨認(rèn)著樓上傳來的不清晰的廣播聲。當(dāng)我洗完腳,出去倒水時,那里傳來了一 個男人的聲音,我只聽清了最后的兩個字是“結(jié)束”。 站在樓下的走廊里,看著燈光。一切都寧靜,但我相信還不到九點,只是在山腳下天黑得早,周 圍還沒人家,所以顯得很晚了。 洗漱完了,我擱好臉盆,走上樓去。走過那幽暗的拐角時,突然又從心底升起一陣恐懼。我向后 看看,身后,是樓下那走廊,很昏暗。我覺得那兒好象有什么東西讓我害怕,可又引誘著我前去。我 屏住呼吸。腳沉重得象灌了鉛,卻總象是不由自主地想走下樓去。 不要走下去。不要走下去。在內(nèi)心深處,我對自己說。但樓下的那一片黑暗,仿佛有種妖異的力 量在蠱惑著我。 “有人嗎?” 我小心翼翼向樓下說著,我的腳已經(jīng)邁下了一級樓梯。 “是你么?” 我聽見表舅在樓上說。他趿著鞋,從上面走下來。 “沒什么,我剛刷完牙呢?!? 他說:“那早點睡吧?!彼哌^我,下了樓。我走到樓上,看見他站在北墻根處小便。 走過他的房間時,突然,我又有種突如其來的恐懼。他的房門虛掩著,沒開燈。二寶大概和他睡 一間房的吧。我逃也似地回到自己房里,直到躺到床上,我還聽得到自己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穿好衣服,走下樓,看見表舅在磨一把鋤頭。他頭也沒抬,說:“起來了? 粥在鍋里,隨便吃吧?!? 我答應(yīng)了一聲,去弄點水洗漱。表舅磨鋤頭的聲音“嘶啦嘶啦”的,前一聲短,后一聲較長??? 能是那塊磨刀石已磨成了半月形,厚度不同,聲音也不同了。 我洗漱完了,出來時,表舅正把鋤頭裝到把上,準(zhǔn)備出門了。我說:“表舅,你要下田嗎?” “是啊,田里都板了,要翻一翻。” “我也去吧。” 表舅看了我一眼,道:“你行么?” 我彎彎手臂,看看自己不算太難看的肌肉,說:“農(nóng)活我不行,可力氣還有點,給你打個下手總 行?!? “你不去鎮(zhèn)上了?” 我想說鎮(zhèn)上也沒什么好看,與其走上十幾里路去鎮(zhèn)上,不如干點家活。我嘴上卻說:“明天再去 吧。” 表舅說:“那你去吃粥吧,我再磨把鋤頭?!? 粥是白米煮的,很是香甜,下粥的卻是些腌辣椒。我根本吃不慣這么辣的東西,只咬了一小根, 就把兩大碗粥都喝下去了。 吃完了,表舅已經(jīng)磨好了鋤頭,他給了我一把,我扛著跟在他身后出門。在大門口,表舅扭頭喊 著:“二寶,不要亂跑,閂好門?!? 走出不多遠(yuǎn),不知為什么,我回頭看了看。我看見二寶站在門口,盯著我看。如果不是我的幻覺, 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亮得嚇人, 表舅家的田離宅子有一段路。到了地里,看到田里的土都已經(jīng)干結(jié)了。表舅在開始在田里挖一條 溝,把土翻個個。我挖了沒幾畦,只覺手臂象斷了一樣,鋤頭也舉不起來,落在表舅身后好大一截。 表舅悶著頭掘土,好象什么也不關(guān)心。我看看天,天上黑云漸濃,看樣子要下雨了。 我說:“表舅,天快下雨了。” 他停下鋤頭,看看天,道:“是啊,過不了一個鐘頭就要下了。你幫我回家拿個斗笠跟蓑衣來, 今天要把田翻好?!蔽乙矊嵲谟悬c不想干了,就扛著鋤頭回去。回到表舅家的大門口時,烏云已經(jīng)很 濃了,天暗如黃昏,回頭望去,倒似暮色降臨。說也奇怪,走過來時路上沒沒見多少樹,但看過去, 樹卻密密麻麻的。 我推開厚重的門,把鋤頭放在過道上,表舅的蓑衣掛在灶間門外,可是只有一套。我想再找一套, 萬一回來時下雨了好穿。只是這兒沒有了,我想問問二寶,可不知她上哪兒去了,再說問她也未必能 問出些什么來。 我走到柴房門口,從窗子里向里看了看。很幸運,里面的柱子上,正掛著一件蓑衣。我走了進去, 拿下了那件蓑衣。這件蓑衣是用細(xì)竹絲編成框架,上面鋪著箬葉,也就是裹粽子那種。很奇怪,箬葉 上,有不少被劃破的地方,卻并不象穿破了的。 我剛想走出去,猛地看見在那堆柴禾后面,還有一扇小門。門上,掛著一把開了的大鎖。是個廢 棄了的后門吧?后面也許有個院子? 我推開了門。 門一推開,就象一陣潮水洶涌而至,我吃了一驚。里面,象燃燒一樣,開滿了薔薇。 只是春暮,雖然薔薇四季能開花,但這院子里太多了。薔薇本就是有點象爬藤植物,種著就會爬 滿整幢墻,而這里,簡直是充滿了整個空間,到處都是。這里的薔薇大多是艷紅色,只有少數(shù)是白的 或黃的, 絕大多數(shù)都是大朵, 夾雜著少量十姐妹一類的小朵薔薇。這兒的花開個那么狂野,只能用 “妖艷”來形容。 在薔薇叢中,有一條狹窄的小道。有這么一條路,多半是有人經(jīng)常走動,不然早就被長勢極快的 薔薇淹沒了。我披上蓑衣,向里走去。這時,我才想到,蓑衣上劃破的痕跡也許都是這么造成的吧? 那會是誰呢? 我沿著小道走著。路十分難走,不時有細(xì)刺勾住我,如果不披這蓑衣,我只怕早就動彈不得了。 薔薇的刺很多,但沒什么香味。這么多花在一起,本該有極濃的香味才對。古書上不是說,韓愈接到 柳宗元信后都是先以薔薇露盥手后開閱?也許,這里的薔薇都是無香的吧。不知為什么,走在這些花 叢中,總讓我有種怪誕的感覺。 路彎彎曲曲。這園子應(yīng)該并不太大,可大概這小道太多曲折了,走了半天也走不到頭,而且也不 能走快,正讓我有了一點迷失的驚慌時,我看見在前邊的花叢里有一間小屋。 這小屋掩映在花叢里,可望而不可及。要直走過去,只怕要用刀子打出一條路來。但我覺得總該 有一條路通到那兒,就沿著這路拐來拐去。因為有了個目標(biāo),所以這么亂轉(zhuǎn)也不是太無聊。 不知走了多久,我終于看到前面就是那小屋子了。我長吁了一口氣。 這是間很小的木屋。如果是磚砌的,外面抹上石灰,我可能會懷疑那是座江南鄉(xiāng)村里前些年常見 的墳?zāi)?。那時一些先富起來的萬元戶總是把先人的墳?zāi)棺龅孟笠婚g小房子。但這間小木屋有一扇窗, 一扇門,肯定不會是墳?zāi)?。窗上爬滿了薔薇,只怕里面一點光也透不進去吧。門上倒沒有纏著薔薇枝, 但我看得到附近的枝條上有折斷的痕跡。 這門是向外開的,但由于外面都是薔薇枝,拉開來會很費力。我剛扯開幾枝長得過于靠近門的枝 條,正要拉門,門卻“呀”一聲開了。 我嚇了一跳。但馬上看清,里面出來的那個披著蓑衣的人是二寶! 她看見我,象見鬼一樣,叫道:“不要進去,不要進去!不好進去的” 她象一張劃壞了的唱片一樣那么翻來覆去地叫著。我道:“二寶,里面有什么?” 二寶說:“是媽媽。她說不好有人的?!? 她的話讓我一陣發(fā)毛。表舅的妻子在十幾年前生二寶時死了,這我早就知道。難道里面是個死人 么?可二寶卻說什么“她說”,二寶不太象會說謊的人,可里面真會有人?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