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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太平間的磨牙聲 第二章,薔薇園-《驚魂六計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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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不是夢!

    我只覺渾身都冷意森森,毛骨悚然。床前,還留著一股白煙,窗外,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透過

    窗板的縫隙,一鉤殘月冷冷地掛著,那朵藍色的小花不時擺過,留下一個影子。

    門外,有人奔跑的聲音!

    我披了件衣服,翻身下了床。踩在那白煙里,一陣透骨陰寒。我一把拉開虛掩著的門,跑到過道

    里。

    夜色中,月光昏黃不明,但我還是看見了一個白色的影子一閃,進了柴房。我撲在欄桿上,大聲

    喊著:“是誰?我看見你了!”

    二寶的哭聲大了起來。月色如水,如冰,如石,如煙,也如刀。

    我沖下樓,不顧一切地向柴房跑去,耳邊,風聲象吃吃的笑語,又象惡毒的譏諷。我沖到柴房門

    口,猛地拉開門。

    通到后院的門開著,一院薔薇,開得妖異。殘月如鉤,冷冷地照著每一朵盛開的花,不論是紅的

    還是黃的、白的,同樣帶著猙獰。

    進來吧。

    象是蠱惑,有一個聲音在我的心底細細地說著。

    進來吧,我的嘴唇甜如蜜。你等待什么呢?

    沒有風,但葉片都在慢慢抖動,象嘆息。我壓了壓心底涌起的恐懼,抓住了那扇門的門框。

    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

    是表舅。

    他的臉蒼白得嚇人。他抓著我,眼里,充滿了焦慮和驚恐。

    “那是誰?”我掙開他的手,那條被薔薇湮沒的小道上,葉片和花朵仍在搖擺。

    “是她!”表舅的手抱住了頭,“我妻子。”

    “她為什么要住在那幢小木屋里?那里是人呆的么?”

    表舅抬起頭,他的眼里,淚水再也抑制不住,流了出來。

    “是的,她不是人。”

    我無法形容那時我的臉上是種什么表情。也許,不是我瘋了,就是表舅瘋了,或者我們都瘋了。

    我大聲說:“她會走,會跑,不是人,難道是具尸體么?”

    表舅忽然大聲吼道:“是的,她是具尸體!你懂了么?她是具尸體!”

    我的渾身都冷得象要結冰。身后,傳來腳步聲,以及一個微弱的哭聲。我回過頭,是二寶,她的

    臉上滿是淚水,站在柴房門口。在她的眼里,除了弱智人特有的麻木,還有著一種說不清的痛苦。

    表舅揮了揮手,道:“二寶,快去睡覺。”

    他掩上了門,柴房里,登時暗了下來。不知是幻覺還是虛假,我好象聽到一個人的哭叫。

    “那是我妻子,你也該叫她表舅媽的。”

    表舅垂下頭,他的話語中,有著無限的痛苦。我看著他,說:“告訴我,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好吧。”他抬起頭,“你也許不會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相信,我現在只是一個臉朝黃土背朝

    天的鄉下佬,可是,我曾經是╳╳醫大的高材生。”

    我小小地吃了一驚:“我聽我媽說過,五十年代家里出過一個大學生,差點要到蘇聯留學,后來

    因為出生有問題,去不成了。”

    表舅苦笑著,看了看我,道:“你也知道?我還以為沒人知道了。反右那陣子,我被打成右派,

    那時,你的表舅媽還是我的同學,比我低一屆,她幫我說了兩句話,結果她也成了右派。畢業的時候,

    我們都被發配到一個邊遠省份去了。一直到六九年,我們才結了婚。不因為別的,因為那時的兵團政

    委看上了你表舅媽,而她也跟我一樣,是個地主子女。唉,那些事,不說也罷。”

    我嘆了口氣。還好,我媽這一支敗得早,劃分成份時成了下中農,不然,我一出生就是個小黑崽

    子了。

    表舅站在柴房門口,天開始陰了下來,似乎要下雨。按時間,也快天亮了吧,可現在反倒更暗了

    些。

    “結婚后,因為我們都是右派,兵團解散后只能回家務農。那時你的曾外祖母,我奶奶還在,一

    面種種地,一邊照料照料她,日子也過得不算壞。那時你媽帶著你也來住過幾年,因為地方偏,革委

    會也沒來找麻煩。”

    “后來太太死了。”我看看過面的房子,樓上,走廊的欄桿也只是些淡淡的虛影,輕輕的,象煙

    凝成。“我還記得,不少人來這兒,我也回一趟。”

    他點點頭,道:“那是過了幾年的事了,你媽已經帶你回去了。那是最后一次一大家子團聚,后

    來再也沒人來過了。”

    “后來呢?”

    天更暗了,月亮已經被云遮了,空氣也冰冷得干燥。我打了個寒戰,但也沒有想到回房里去。

    “后來?她得了一場大病。本來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因為下雨時受了點涼,感冒引起的。要是

    有點阿斯匹林,馬上就會好,可是她一開始沒說,當我察覺時已經很嚴重了,大約已經發展成肺炎了。

    我把她帶到醫院里,可那些醫生卻說我們是地主加右派,竟然不開藥。該死的,如果那時我手里有把

    刀,我想我會把他們殺得一個不剩的。我趕回鄉里,在赤腳醫生那里只找到幾支過期的青霉素。明知

    道沒什么用,我還是給她打了一針。

    “回到家里,她的燒更嚴重了。我發瘋一樣翻檢著家里僅剩的醫書,想給她找一副草藥。這時,

    我真恨自己學的是西醫而不是中醫。我大著膽子給她湊了一副方子,也只是些手頭能搞到的草藥,熬

    好了給她喝下去,她似乎平靜了些,可是我知道,那毫無用處,根本沒用。”

    “她死了么?”

    他痛苦地抱住頭:“有時我真希望我沒給她喝下那副藥,也許她死了會更好一點。那天,我覺得

    她的身體在一點點變冷,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我毛骨悚然地聽到他念出了兩句詩:“最是夢回呼不應,燈昏月落共凄神。”我大著膽子,說:

    “表舅,這兩句詩是什么?”

    “不知道。她死前,忽然精神好了許多,說是她最喜歡這兩句詩。她的話很清楚,但我聽了卻只

    覺得毛骨悚然。我看著她的笑容淡去,象凝固在臉上,嘴唇也漸漸變成了灰色。我希望有一個神,即

    使讓我馬上死了也算,可是,她的身體還是冷了。

    “我摸著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已經開始堅硬,象冰。天黑了下來,大寶已經嚇得睡著了。那時,

    我也實在有點瘋了吧,我想肯定不會正常的。不知過了多久,我醒過來時,那一天,也是下雨,我聽

    著外面的雨點不斷敲著門,好幾次我都以為她只是出門去了,回來得晚了,可每一次打開門,門外只

    有風,吹進幾顆雨點。我看著她躺在桌上,心里也只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心酸。不行,我不能讓她死。

    我對自己說,可我能做的,又是什么?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呆呆地坐著。這時,我才想起,要是大寶

    醒來,發現他媽媽還躺在桌上,他會怎么想?只有這時,我的腦子才開始有了一點正常的思維。我抱

    起了她。她的尸體好象比活著時更重。我不想讓她的尸體埋進泥里,被蟲子啃吃成一塊爛肉。我不能

    救活她,至少,我可以讓她的樣子永遠保留下來。

    “那個園子還是很早的時候留下來的。那時里面只養了些雞鴨,還有一間放雜物的木屋。我把她

    抱到后院里,天很黑。我開始磨一把菜刀。呵呵,大概你想不出我要干什么,我只是想,我沒有藥,

    不能保存她的尸體,即使有福爾馬林或者酒精,她浸泡在里面也會走樣的。我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她,

    即使她沒有生命,我也要讓她的美麗永遠不會逝去。”

    我只覺背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表舅說的那時他有點不正常,我絕對相信,我看到他現在的眼神

    也帶了幾分瘋狂。

    “天啊,你要……”

    他笑了,象哭一樣的笑:“是,我要剝下她的皮,把她制成標本。在醫學院里,我學過動物標本

    制作法,我有信心讓她的樣子永遠留下來。我看了看菜刀,已經磨得象一片正在融化的冰,我用手指

    試了試刀刃,我的手指上一下被割開了條口子,血流下來,一手都是。可是,我一點也沒覺得疼。我

    抓著刀,走到她身邊。她放在了一塊壽材上,那是你外公以前為自己準備的,可是他一走沒回來,一

    直就扔那兒了,呵呵。她躺在那兒的樣子,好象睡著了,淘氣地想要我叫醒她。我拉開她的衣服,讓

    她的身體裸露在外面。燭光下,她的皮膚已經發青。我知道,如果再等下去,即將形成尸斑,那么制

    成的標本就會有瑕疵。我把刀放在她肋下。你知道,剝制比較大型動物的皮時,刀口開在腋下是對整

    張皮膚破壞最少的辦法。”

    他一定看見了我在發抖,笑了:“放心,我并沒有下刀。事實上,我的刀已經割破了她的一小塊

    皮膚,但我發現在皮膚下,滲出了一些血液。那血液并不多,但確實是新鮮的血液,不是凝固的血塊。

    我吃了一驚,因為她死去已經好幾個小時了,身體內部可能還會有點未凝固的血,但真皮層里的毛細

    管里,一定早凝固了。現在她的皮膚破了還能流血,那么,她是假死!

    “意識到這一點,我象瘋了一樣跪在地上,向上帝、佛祖、穆圣、濕婆、玉皇大帝,反正我知道

    的什么神表示感謝。我也求他們不要讓我空歡喜一場,因為假死并不一定會蘇醒,很多時候由于心力

    衰竭,假死發展成真死。我禱告了一番,但其實我也知道,這多半是我配的那副藥起作用了。我拉過

    一張破椅子,抓住她的手,看著她的臉。果然,她的眼皮在極其細微地顫動。你知道,一個人有知覺,

    眼球會動的。一個人假睡,你只要看他的眼皮在動就知道他在裝假。我看著她的眼皮大約五六分鐘后

    極其細微地一跳,每一跳我的心臟也都要承受一次巨大的沖擊。每一次看見她的眼皮一跳,我就想著,

    她會一下坐起來,也許,看見她光著身子,腋下還有一小條傷口,可能會怪我的。我伏在她胸口,想

    聽到她心跳的聲音。可是奇怪,她的心臟并沒有跳動,或者,跳動得極其微弱吧。我抓過蠟燭,在燭

    光下,她有皮膚開始了一種奇怪的變化。在皮膚里層,好象有什么在流動,我看著有一道陰影流到脖

    子,又到了胸口,然后轉到背部。我知道,那一定是血液。現在她的血液開始自行流動,也就是說,

    她很有可能會馬上蘇醒的。我站起身,可馬上也明白了,跪下來禱告只是浪費時間,我必須幫助她盡

    快蘇醒過來。我沖到灶間,用我平生最快的速度生起了火,把鍋子里倒了水,又挖了斗米倒進去。當

    她醒過來時,一碗熱粥是最好的滋補品。

    “我心不在焉地燒著水,水卻慢吞吞地只是有點溫熱。即使在灶臺邊,我的心也到了她那兒了。

    忽然,在耳朵里,我好象聽到了她在呻吟。我沖到后院,果然,她躺在棺材板上,赤裸的身體上,象

    有什么在動,但看不出來。一塊兒她的嘴唇一下子變得紅潤欲滴,一會兒又干裂得好象曬干的土皮一

    樣翻卷出來。我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還是冰冷,但我感覺得到,在她的掌心開始有點濕潤。那是一

    點汗,盡管很少,少得象快干的露水,可我知道,這意味著她會醒過來。”

    “我伸心摸了摸她的額頭,她的額上也開始有汗了。可是,她的身體卻一直僵破著不會動,心臟

    也一直沒有跳動。我不知道其中是什么環節出了問題,我沒有藥,沒有儀器,連一支水銀溫度計也沒

    有。可是,我想我一定要救活她,即使丟掉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

    “我摸了摸她的嘴唇,這時,她的嘴唇已經很干了,摸上去象一塊粗糙的紗布。而這時,我看見

    她的眼睛動了一下,好象要張開來,卻又張不開。我吃了一驚,抱住她的手,大聲叫著她的名字,可

    是,她根本聽不到我的聲音,還是石頭一樣,一動不動。

    “這時,我看見了她的嘴唇上,依稀有一點笑意。很淡,但卻開始柔和起來。那就象一塊扔進火

    里的冰,你看著它一下子從有楞有角變得圓潤,卻不知道它是怎樣一個過程。那時也一樣,我不知道

    她從什么時開始有了點笑意,而嘴唇,又開始紅潤了。

    “我抱住她的頭,想吻一下她,但她的嘴唇還是干硬冰冷,和看上去的樣子完全不同。我湊近了

    看,原來那點紅潤是血。一定是剛才我摸她的嘴唇時,傷口裂開了,血流到了她唇上。而邊上只是一

    支忽明忽暗的蠟燭,我沒有看清。

    “這時,象有一個霹靂打下,我一下明白我該怎么做了。我把手指上的傷口往兩邊拉了拉,一些

    血又滲了出來。我把手指塞進她的嘴唇,開始,象塞進一塊冰里,可漸漸的,好象這塊冰在融化,我

    感到她在吸吮。而隨著她的吸吮,她眼皮也開始跳動得更急,而臉色也開始紅潤起來。我從她嘴里拔

    出手指,抓起剛才扔在一邊的刀,在手指上又劃了幾下。馬上,我的手指象張開了幾張嘴,紅寶石一

    樣的血從傷口擠出來。我把手指伸進她嘴里,她的吸吮更有力了,而她身上,也開始變得有點暗。我

    知道,在皮膚下,她的血液已經流動得更急了。她的吸吮讓我的手指感到有點癢蘇蘇的,根本沒有覺

    得疼。我抽出手指,這根手指上,傷口已經被吸得發白,沒有血了。我又在另一根手指上割了幾刀,

    現伸進她嘴里。我想,就算我把我渾身的血液都給她,我也不后悔。

    “天色有點亮了。她的身體已經和一個正常人沒什么不同,只是少了點血色。我聽了聽她的胸口,

    可是,她的心臟還是沒一點跳動。我又失望又傷心,這時,她卻一下坐了起來。在棺材蓋上,她赤裸

    著,象一個女妖一樣,坐了起來,睜開眼……”

    表舅一下蹲在地上,兩手抱住頭。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兩條手臂上,橫七豎八的都是些傷口。

    象被什么猛擊了一下,我醒悟到什么,但又象有一塊大石頭堵住了我的喉嚨,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也

    許,那就是表舅為什么離群索居這么多年的原因吧。

    天還在下雨,雨下得細細密密的。二寶還在樓上抽泣,我看看柴房,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更象是

    魔域而非人間。

    “表舅,”我慢慢地說,“打擾了你那么久,我也該走了。”

    “好吧。”他點點頭,“你也該早點出門,車子很少的。”

    “好的。”

    我不敢跟表舅多說什么,抓了我的包裹,逃也似地冒雨出門。走出了十來步遠,我回頭望了望,

    那幢大房子暗淡得象煙。在樓上,也許是我看錯了吧,一定是我的神經衰弱又犯了,依稀有一個白色

    的身影站在我住過的那間屋子的窗前。

    到了鎮上,天已經大亮了,趕早集的人正準備回家。我找了個小店,在樓下的大間要了點豆漿油

    條。不是沒錢到樓上買個清靜,而是我有點害怕。這時,我才覺得周圍的人氣是那么溫暖,那些汗臭

    和潮濕也并不太討厭。

    等著送上來的時候,在樓梯口,我看見有兩個蒲簍。蒲簍上用濃墨寫著大寶的名字。大寶也在這

    兒么?

    跑堂的把東西端上來了。我指了指那堆東西,說:“那是誰的?”

    跑堂的看了看,說:“可憐,那是個小販的。他回老家里打點一下,東西寄存在這兒,回來時跟

    兩個混混吵嘴,一刀子就送了命了。”

    大寶死了?我的心頭一陣凄楚。表舅大概還不知道這事吧?大概,也就是那天大寶回家一趟后,

    回來就死的。我記得我來時這小鎮上就出過這么一趟事,看來,這么個小地方,治安也很差。

    我說:“是啊。他家里人還不知道他死了。麻煩你告訴一下他家里人吧,就在離這兒十幾里地。”

    跑堂的笑了:“同志,他家里人早死絕了,一個也不剩,他親口跟我說的。”

    也許大寶也有點知道內情吧?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家里有這么一件事。我不再多問了,顧自吃著。

    吃完了,會了鈔,我準備趕早上的長途。可是,心里卻好象總有點什么擱著,我想再問一下那個跑堂

    的,可他正忙上忙下,賣完東西的鄉下人都來喝茶了,樓上樓下都是人。好容易,等他空了一點,我

    追上他,道:“對不起,我還想問一下,那個小販死了幾天了?”

    “好多天了。”他肩頭搭了塊毛巾,手里提著把大銅壺,正準備上樓。我又追問了一句:“到底

    是哪一天?”

    跑堂的想了想,忽然沖樓上喊:“喂,嚴家三,你記得大寶被小豬頭捅死的那天是幾號么?”

    樓上一個人甕聲甕氣地說:“那天是禮拜五,不是電影船來的那天么?他們就是為買票爭起來的。”

    “哦。”跑堂的回過頭來,跟我說了一個日子,沒有再理我,顧自上樓去了。他不知道,我渾身

    都象浸在了冰水里。

    那天,正是我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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