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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七歲那年，爹娘一前一后相繼地死去。村里的一個(gè)叫黃七姑的孤老太太收留了我，讓我住到她家里，和她相依為命，盡管如此，我還是像一條野狗般在山野村落中亂竄。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只是覺得心里堵著一塊巨大的石頭。每天到了黃昏時(shí)分，我才會拖著疲憊的腳步，朝小鎮(zhèn)西頭那棵老樟樹旁邊的小泥屋走去，那小泥屋就是黃七姑的家，也是我的家。那時(shí)，滿目凄惶的黃七姑站在門口，等待我的歸來，我出現(xiàn)在她眼簾時(shí)，她就會伸出干枯的手，朝我不停地?fù)]舞，并且大聲地說：“土狗，快回來吃飯——”

    那些夜晚在記憶中顯得十分陰冷。黃七姑會在黑暗中把我摟在她的懷里，冰涼的眼淚滴在我臉上，她在暗夜中的聲音充滿了憐憫和慈愛：“孩子，你的命苦呀！我要是死了，你可怎么辦？”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我什么也看不到，包括黃七姑落淚的眼睛，以及她松樹皮般的老臉，無論她對我多么親近，明天會怎么樣，我一無所知。我的命運(yùn)漆黑一片。

    小鎮(zhèn)上的人都像躲瘟神般躲著我，仿佛怕我給他們帶來災(zāi)禍。

    特別是那些大戶人家的人，連我路過他們家門口時(shí)，都會兇惡而鄙夷地朝我喝道：“喪門星，走遠(yuǎn)點(diǎn)！”他們憑什么這樣對待我？倔強(qiáng)的我聽了這話就站在那里不走了，怒視著他們。他們會變得特別憤怒，好像我挖了他們的祖墳，朝我吼叫：“滾！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喪門星！你再不滾，我就放狗了！”我為什么要滾？那時(shí)，我的身體充滿了力量，我企圖和他們對抗。可是我錯(cuò)了，我的力量竟然不如一條狗，他們把看家狗放出來后，吃虧的當(dāng)然是我。

    我的身上有幾塊傷疤，就是小時(shí)候被大戶人家的看家狗咬的。被狗咬傷后，我沒有哭，我很小的時(shí)候就學(xué)會了如何忍受痛苦，我拖著血淋淋的腿回到家里，黃七姑心疼得老淚橫流，邊給我處理傷口邊罵那些狠心的富人。我從那時(shí)候起，就知道一個(gè)道理，富人和窮人是水火不相容的。

    2

    野狗般的我也有朋友。

    那是獵人上官明的兒子上官雄，他和我同齡。

    上官明是我童年時(shí)的偶像。他經(jīng)常扛著**從我的家門口經(jīng)過，獨(dú)自一人往深山老林里走去。我還會看到他經(jīng)常帶著獵物回來，有時(shí)，他會朝我笑笑，把一只野雞扔到我面前，對我粗聲粗氣地說：“拿回去讓七姑燉給你吃吧！”我迷戀的不是那些獵物，而是他身上野蠻的氣息和那桿**。

    我想我要像他那樣粗壯，而且擁有一桿**，那些大戶人家的狗就不敢欺負(fù)我了。

    上官明并不是那么容易接近的人，我經(jīng)常會在他上山的時(shí)候，跟在他的身后，他會回過頭來把我趕走。我只好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心里充滿了惆悵，他要是我父親，我的命運(yùn)會不會改變？

    上官明同樣不讓他兒子上官雄跟他上山打獵。我們會坐在汀江河邊的沙灘上，討論著上官明的問題。上官雄說，他父親從來不讓他碰那桿銃。我們對那桿銃十分地神往。我對上官雄說，什么時(shí)候把銃偷出來玩玩？上官雄的臉上出現(xiàn)了恐懼之色，他說，如果那樣，他父親會把他打死的。

    有一天下午，上官雄把**偷出來了。我覺得奇怪，今天上官雄吃了豹子膽了！上官雄說他父親中午喝醉了，現(xiàn)在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這是多么好的機(jī)會呀，就把**偷出來了。我們來到了河灘上，琢磨著**的構(gòu)造，還把**抬起來，對著河邊樹上的鳥雀瞄準(zhǔn)。可惜我們不知道怎么裝填鐵砂和**，上官雄也沒有把鐵砂**偷出來，否則我們非要放上一銃過過癮的。不過，**在我們手上，我們還是增加了許多膽氣。在河灘上玩了一會兒，我就提議到鎮(zhèn)街上去走走，上官雄答應(yīng)了。

    我們來到了小鎮(zhèn)的街上，人們并沒有因?yàn)槲业募绨蛏峡钢?*而對我刮目相看。到了土豪劉世清的大宅門口，我放慢了腳步。其實(shí)我心里忐忑不安，害怕劉家放出狗來咬我，我腿上的傷疤仿佛發(fā)癢起來。我肩膀上的**還是給我壯了膽，上官雄也給我壯了膽，因?yàn)樗赣H，長嶺鎮(zhèn)沒有人敢欺負(fù)他。劉家大宅的大門洞開，那條兇猛的大黑狗坐在院子里，朝我們虎視眈眈。我心里說：“惡狗，老子遲早要?dú)⒘四悖　本驮谶@時(shí)，大門里晃出一條瘦長的身影，他朝我大聲喝道：“你這個(gè)喪門星，怎么又來了？還不快滾！”

    此人是劉世清的管家劉猴子，我看到他怒火就往頭頂上竄。我把**從肩膀上取下來，端在了手上，對著劉猴子，大聲地說：“我為什么要滾，這街道難道也是你家的？你今天敢放狗，我就一銃轟暴你的頭！”

    上官雄也說：“劉猴子，你憑什么讓土狗滾！”

    劉猴子冷笑了一聲說：“小兔崽子，我看你今天想找死了！你有種就朝我頭上轟呀！”

    他邊說邊朝我逼過來。

    這時(shí)，我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了。我只好硬著頭皮說：“你……你別過來，我真的要開槍了——”

    上官雄知道**里沒有裝填鐵砂和**，根本威懾不了劉猴子，他心里也十分焦急，不知道如何是好。

    劉猴子繼續(xù)冷笑：“你開槍呀，開呀！朝我腦門上開呀！”

    他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一步一步往后退著。

    小街上許多人圍攏上來看熱鬧，竊竊私語，他們臉上的表情十分古怪。就在這時(shí)，劉家大宅里走出了兩個(gè)壯漢，那是劉家的家丁。劉猴子見他們出來，就吩咐他們說：“快去把這小兔崽子手中的**繳了！”那兩個(gè)壯漢猛虎般朝我撲過來，我大叫一聲，想跑也來不及了。

    他們奪去了我手中的**，我還被其中的一個(gè)壯漢一腳踢翻在地上。這次，劉猴子沒有放狗出來咬我，他們把**奪去后，就進(jìn)了大宅，把大門關(guān)上了。上官雄把我從地上拉起來，哭著對我說：“土狗，銃被他們繳了，我怎么回去向我爹交代呀？”

    我也束手無策。

    我們重新回到了河灘上，面對著沉緩流動的河水，默默無語。上官雄一直在流淚，抽泣著，我想了很多話想對他說，可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是我連累了他，害他有家難歸，他父親酒醒后知道這事，不剝了他的皮才怪。這事是我的錯(cuò)，我不能逃避，所以，我必須陪著他，他如果去死，我就陪他去死。

    入夜了，我們還是不敢回家，坐在汀江河邊，不知所措。

    流水的聲音越來越響，似乎要將我們吞沒。

    我們不知道，小鎮(zhèn)上發(fā)生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因我而起，也埋下了禍端。

    有人把我們發(fā)生在劉家大宅前的事情告訴了上官明。上官明到晚上了，才從床上爬起來。他什么話也沒有說，取了把砍柴刀，在磨刀石上磨得鋒利，然后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拎著鋒利的砍柴刀，出了家門。他老婆抱著三歲的小兒子，眼睜睜地看他出門離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心里十分清楚，男人要做的事情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

    上官明來到了劉家大宅的門口。

    他還沒有到來，劉家大宅門口就圍滿了人，人們的表情各異。開始他們還在七嘴八舌地談?wù)撝裁矗瞎倜鞲叽髩褜?shí)的身軀出現(xiàn)在劉家大宅門口后，人們就鴉雀無聲了。上官明的表情嚴(yán)峻，眼睛里散發(fā)出一種殺氣，小街上也彌漫著一種殺氣。

    上官明朝劉家大宅緊閉的大門吼道：“劉猴子，你給老子滾出來！”

    大門里傳出一陣狗吠。

    看熱鬧的人們心都提了起來，自覺地往后退了退。

    上官明手中的火把噼啪作響，飛濺出火星。火把的光把他右手提著的砍柴刀照得雪亮。上官明明顯地?cái)[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式。

    大門里的狗吠停了下來。

    里面頓時(shí)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

    上官明又大吼了一聲：“劉猴子，你給老子滾出來！”

    里面又傳出一陣狗吠。接著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劉家大宅的大門吱啞一聲打開了。人們看到一個(gè)體態(tài)臃腫穿著長袍馬褂的老頭走了出來，他的身后跟著好幾個(gè)穿著黑衣服的漢子，還有劉猴子。

    這個(gè)老頭就是長嶺鎮(zhèn)大名鼎鼎的土豪劉世清，他的兩個(gè)兒子都在外面做官。劉世清滿臉堆笑，沉緩地對上官明說：“上官老弟，你為何如此憤怒，到我家門前叫嚷？”

    上官明冷冷地說：“你問劉猴子，他欺人太甚！連個(gè)孤苦伶仃的孩子都不放過，算什么東西！”

    劉世清回過頭，低聲對劉猴子說：“怎么回事？”

    劉猴子在劉世清耳邊輕聲地說了些什么。

    劉世清聽完劉猴子的話，轉(zhuǎn)過身，揚(yáng)起手，狠狠地?fù)澚藙⒑镒右话驼疲骸盎熨~東西，你盡干好事！老夫的名聲都被你敗光了！還不快去把**拿出來，還給上官老弟！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有什么解不開的結(jié)！”

    劉猴子飛快地跑進(jìn)去了。

    劉世清朝上官明作了個(gè)揖：“實(shí)在抱歉，你看我對下人管教不嚴(yán)，讓上官老弟動怒了，也讓孩子受了委屈，老夫在此給你賠禮了，你千萬不要往心里去！”

    上官明沒想到劉世清會來這一套，也沒有多說什么，劉猴子出來把**還給他后，就揚(yáng)長而去。

    3

    那個(gè)晚上，上官明和黃七姑舉著火把在河灘上找到了驚惶的我們。我本來以為上官明會收拾我們的，沒有想到，他竟然慈祥地對我們說：“孩子，回家吧，晚上河邊涼，受風(fēng)了多不好！”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

    第二天早晨，我還在沉睡，上官雄進(jìn)屋把我弄醒。我睜開惺松的眼睛，問他：“你要干什么？”上官雄滿臉笑容：“快起來，快起來，有好事呢！”我坐起來：“有什么好事？對了，昨天晚上你爹沒有打你？”上官雄搖了搖頭說：“沒打，也沒有罵，快穿衣服，出門你就知道什么好事了。”我和上官雄出了門，看到上官明笑著和黃七姑在說話，上官明背著牛皮袋子，肩膀上扛著那桿**，我知道牛皮袋子里裝著**和鐵砂。

    上官明見我出來，朝我揮了揮手：“來吧！你們不是想著要打銃嗎，今天我?guī)銈內(nèi)ゴ颍　?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站在那里。

    上官雄在后面推了推我：“我爹說的話你沒有聽見嗎？快走呀！”

    那是個(gè)露水味很濃的早晨，上官明把我們帶到了一片山坡上。那是一片朝陽的山坡，陽光潑灑過來的時(shí)候，照亮了上官明黝黑的滿是胡茬的臉。在那個(gè)陽光燦爛的早晨，上官明教我們怎么裝填鐵砂和**，怎么摳動板機(jī)，讓鐵砂在**炸響后從銃膛里迸射出去。

    4

    我和上官雄根本就無法預(yù)知，一場人為的災(zāi)禍會降臨到上官明的頭上。其實(shí)上官明心里很明白，劉世清是不會放過他的，就是劉世清放過他，劉猴子也不會放過他。劉家在長嶺鎮(zhèn)丟了臉面，有誰敢像他那樣在劉家大宅門口耀武揚(yáng)威？

    秋天的閩西山地，可以聞到山上野果熟透的甜味。這是一年里最好的季節(jié)，沒有洪水，沒有饑餓，沒有風(fēng)暴，沉悶的雷聲也漸漸消失……那個(gè)秋天的黃昏，上官明扛著**帶著獵狗上了山，他希望在秋天的夜里能夠有肥美的收獲。自從和劉家鬧那場事情后，他一直小心翼翼，提防他們報(bào)復(fù)。如果劉家明著對他下手，他一點(diǎn)都不畏懼，可他們要來陰的呢？那是防不勝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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