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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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話一說出口就后悔了。
她聽了我這話,臉色陰沉下來,眼睛里出現(xiàn)了憂傷的水霧。
她快步地走在前面,一聲不吭。
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背影,我真想過去摟住她,讓她不要再憂傷,告訴她我喜歡她;心里卻有另外一個聲音堅決地說,不能,你不能!我是個矛盾的人,秋蘭內(nèi)心在承受痛苦的折磨,我的內(nèi)心同樣也在承受痛苦的折磨。
我說:“妹子,對不起。”
秋蘭還是沒有說話。
……
整整半個多月,我們在周邊的鄉(xiāng)鎮(zhèn)流竄,哪里有集市就往哪里趕。那是灰色的年代,走江湖賣藝的人和要飯的乞丐沒有什么兩樣。集市上的人很多,看我耍拳弄刀的人也不少,可真正愿意扔錢給你的人并不多。看熱鬧的人大都是窮人,他們拿些東西來集市上賣,目的就是為了換些年貨回家,他們不可能有閑錢施舍給我們的。無論怎么樣,我還是很賣力地表演給大家看,就是沒有錢回報,得到一陣陣贊許的哄聲,我也心滿意足了。我希望有些大戶人家的人來看我表演,他們看高興了會賞些錢給我們。
也有顆粒無收的時候。有一天,我累得腰酸背痛也沒有賺到一分錢,集市散了后,我?guī)е锾m去吃了一碗面,然后在鎮(zhèn)子外面找了個破廟棲身。我和秋蘭拾了些干柴,在破廟里生了一堆火,在那堆火旁邊鋪了些干稻草。當(dāng)床。秋蘭特別心疼我,她邊往火堆里添柴,邊輕柔地對我說:“大哥,你躺下歇息吧,我看著火,火不滅,你就不會受凍的。”
我的確累了,我說:“妹子,多加點柴,你也歇息吧。我讓你不要出來,你非要跟我出來,知道苦頭了吧。”
秋蘭的眼睛里漾動著波光:“不苦,和大哥在一起不苦。大哥,你以后不要那么賣力好嗎,少使一點勁兒人家也看不出來的,那樣你也輕松些。”
我笑了笑說:“那怎么能行……”
我說著說著,就招架不住,躺在稻草上,眼睛酸澀地閉上了,不一會兒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我的確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了上官雄。他在一個山頭上和白軍血戰(zhàn),整個陣地都是一堆一堆的尸體,就剩下他一個人在堅守,天上飄著鵝毛大雪,大雪覆蓋了陣地上的尸體,卻無法覆蓋他手中槍膛里噴出的憤怒之火,最后,他的子彈打光了,白軍士兵怪叫著蜂擁而上。他渾身是血,圓睜著銅鈴般的大眼睛,揮著鬼頭刀,朝敵軍撲過去。他怒吼著左劈右砍,一個個白軍士兵倒在他面前,鮮血飛濺。突然,一個白軍士兵朝他身后沖過來,用刺刀捅進(jìn)了他的腰部,他回過頭砍下了那個白軍士兵的腦袋,他來不及再揮起鬼頭刀,幾個白軍士兵的刺刀同時刺在了他身體的各個部位。上官雄撲倒在地上,鮮血將他淹沒。那些白軍士兵竟然朝他鮮血淋漓的身上撒尿,天上的大雪越下越猛,那雪花也變成了血色……我大叫著上官雄的名字驚醒過來,渾身大汗淋漓,濕透了內(nèi)衣。
秋蘭沒有睡,驚恐地抱著我的頭說:“大哥,你又做噩夢了,大哥,沒事了,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我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秋蘭脫下來的打滿補丁的棉襖,她穿著單薄的衣服。我嘆了口氣,用責(zé)備的語氣對她說:“我沒事的,你怎么不睡呢?天明了我們還要趕路,你這樣會把身體熬垮的。”
秋蘭輕柔地說:“只要大哥好,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坐起來,把身上的棉襖拿起來,披在了她的身上:“快穿上吧,凍壞了身子如何是好!以后不許你干這樣的傻事了!”
秋蘭凝視著我說:“我不冷。”
我瞪了她一眼說:“騙鬼,看你嘴唇都發(fā)紫了,還不冷!”
就在這時,破廟外面沖進(jìn)來一伙人,他們有的拿刀,有的拿槍,幾個拿槍的人用槍指著我的腦袋,惡狠狠地說:“把錢拿出來!”
我一看就是一群土匪。
我操起了鬼頭刀,鬼頭刀在火光中發(fā)出寒光。這可是一把喝過許多人的血的刀!況且,我什么大場面沒有見過,還怕了這群土匪不成,我準(zhǔn)備和他們拼了,這時秋蘭躲在我身后,雙手摟住了我的腰,我可以感覺到她的身體瑟瑟發(fā)抖,她害怕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我對秋蘭說:“妹子,你別怕,你躲一邊去!有哥在這里,千萬別怕!”
秋蘭沒有躲開,雙手反而摟得更緊了,身體也抖得更厲害了。
我對那群土匪說:“你們找錯人了吧?要搶也應(yīng)該去搶大戶人家,找我們有什么用,我們是窮光蛋!”
領(lǐng)頭的一個黑臉漢子把槍指到了我的腦門上:“別廢話,快把錢拿出來!我們知道你們賣藝賺到了錢!”
我真想把這狗娘養(yǎng)的一刀劈了,可是秋蘭在我身后死死地抱住了我,我就是要和他們拼命,一下子也施展不開,而且如果我真動手,秋蘭也可能受到傷害,就是我死了,也不能讓她有個什么閃失!
我又對他們說:“你們真的找錯人了,我們沒有錢!你們也都是窮苦弟兄,不要為難我們,好嗎?”
黑臉漢子冷冷地說:“我再說一遍,把錢拿出來,否則我就開槍了!”
我相信他什么事都能做出來,我不得不服軟了,我對秋蘭說:“妹子,你松手,把錢給他們,破財消災(zāi)!”
秋蘭還是不松手,我又說:“妹子,聽哥的話,把錢給他們,錢沒有了我們可以繼續(xù)賺,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你爹還在雷公灣眼巴巴地等著我們回家過年呢!”
秋蘭這才松了手,從褡袋里拿出了一個小布包,給了我。我把那小布包遞給了黑臉漢子,黑臉漢子沒有接,因為他的雙手托著槍。他示意一個手下從我手中把小布包奪了過去!那人打開了小布包,看到了里面我們的血汗錢后,就呼嘯而去了。
我心里憋著一口氣哪!許多年后,只要我想起這件事情,就覺得特別窩囊!這比打掉了我的命根子還難受!通過這個事情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窮瘋了的人,不會比那些為富不仁的人好到哪里去,因為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了良善的心,沒有了為人最根本的血性!
土匪們走后,秋蘭就嗚嗚地哭起來,我忍著滿肚子的怒火和屈辱,安慰著秋蘭:“妹子,莫哭,這不算什么,說不定我們明天到別的地方能夠碰到出手大方的人,一下就把今晚被搶的錢補回來呢!莫哭,妹子,命保住了,比什么都好……”
5
雪花飄飛。
我們在過年的前兩天帶著年貨,迎著鵝毛大雪回到了雷公灣。回家前,我對秋蘭說,千萬不要提在破廟里被土匪搶的事情,秋蘭含著淚答應(yīng)了。那是恥辱的事情,我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很多時候,我必須隱忍,必須獨自舔著自己的傷口,盡管有些傷口一生也不會愈合!
我和秋蘭踏雪而歸,回到雷公灣,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山坡上家門口的紅燈籠下站著一個人,他邊抽著旱煙邊朝來路張望。秋蘭看到馮三同,像是多年沒見到一樣,興奮地奔跑過去。跑著跑著摔了一跤,她爬起來,又接著跑。那情景讓我感動而又辛酸,感動的是他們父女情深,辛酸的是,我的親人都深埋在黃土底下了。
回家后,馮三同把秋蘭叫到了房間里,他們在說什么,我都沒有聽見,我也不想聽。他們父女多日不見,說些貼心的話,也是人之常情。過了一會兒,他們出來了,秋蘭瞟了我一眼,羞澀的樣子,然后下廚房做飯去了。馮三同朝我笑笑:“麻子,辛苦你了。”我說:“哪里,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馮三同又說:“多虧了你,一路照顧秋蘭,她給你添麻煩了哇!”我說:“秋蘭妹子一路上給我?guī)土瞬簧倜Γ趺茨苷f添麻煩呢,是我拖累了你們呀!”馮三同又笑了笑:“哈哈,咱們既然是一家人,也莫要相互客套了。我是過一年少一年的人了,這把老骨頭很快就會埋入黃土之中,以后秋蘭就托付給你了!”
我沒有再說話。
屋外凜冽的寒風(fēng)呼嘯,雪花狂舞。
大年三十晚上,我喝醉了酒。那個大年夜,是我有生以來過的最好的一個大年夜。吃年夜飯前,我站在門外的一棵樹下,在風(fēng)雪中望著莽莽蒼蒼的遠(yuǎn)山和湘江,心里有一把刀子在割著,淌著熱血。要不是秋蘭喚我進(jìn)去吃年夜飯,我或許會一直在風(fēng)雪中站下去。
年夜飯還算豐盛,有雞有肉,就是沒有魚,這個大年夜,我相信湘江兩岸的人都沒有吃魚,每一條魚身上,都附著一個冤魂。
秋蘭給我們的碗里倒?jié)M了酒。
馮三同神色嚴(yán)峻地把酒碗端起來,我們也學(xué)他的樣把酒碗端了起來,他說道:“列祖列宗在上,今天過年了,這一碗酒敬你們——”說完,他就把那碗酒潑在了地上。
秋蘭也學(xué)他的樣把酒潑在了地上。
我心里說:“張宗福,這碗酒你和所有死去的兄弟們先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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