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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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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依稀記得那是1948年冬天的事情,那仗打得慘烈呀,昏天黑地。成片成片的尸體讓我惡心,那些死人的魂魄都能飄回故鄉嗎?我不知道。在小日本投降的那陣,我想我該脫掉八路軍軍裝,放下手中的武器,踏上漫長的道路,回湘江邊上的雷公灣去尋找馮三同父女,如果馮三同還活著,我就給他養老送終,如果馮秋蘭沒有再婚,我就娶她為妻,和她白頭偕老。那是我當時最淳樸的想法。我以為趕走日本鬼子后,天下就太平了,沒有想到,戰火又重新在這片多災多難的大地上重新燃起,我還得繼續戰斗,我沒有理由退縮,盡管我是那么的厭惡戰爭,那么不情愿看到血肉模糊的尸體,那么不希望做噩夢。血腥味從我的身體中散發出來,彌漫這個殘酷的世界。

    2

    那個地方叫雙堆集。解放軍把黃維兵團的主力包圍在了雙堆集。解放軍攻下了雙堆集外圍的大王莊。大王莊陣地堅固,地堡連著地地堡,壕溝連著壕溝,是雙堆集的屏障,黃維見大王莊被解放軍攻占,心痛得要死,下了死命令,要求十八軍奪回大王莊。十八軍派上了最精銳的部隊,也是號稱“老虎團”三十三團,向大王莊發起了猛烈的進攻。

    大王莊在無數的炮彈的轟炸下變成了一片廢墟。

    上官雄接到了命令,增援死守大王莊的兄弟部隊,務必要守住大王莊,不能讓敵軍奪回大王莊。上官雄命令孫德彪帶著老虎團和直屬營一起頂上去,孫德彪說,直屬營留下,我們團上就可以了!上官雄吼道:“少廢話,執行命令!”孫德標拗不過上官雄,只好帶著老虎團和直屬營頂了上去。孫德彪臨行前,在震耳欲聾的炮聲中叮囑上官雄的警衛員洪大武:“小洪,你一定要給我記住,如果上官旅長要上,你一定要按住他!”洪大武說:“你放心吧,孫團長,我在上官旅長就在!”

    被逼瘋了的敵三十三團,竟然再度殺進了大王莊。三十三團在抗日戰場,也是狠角色,是一支令日本鬼子膽寒的部隊,所以,他們的“老虎團”稱號也不是浪得虛名。打鬼子兇狠的三十三團,打中國人同樣也如狼似虎。他們在坦克的掩護下沖進了大王莊,和兄弟部隊的一個營短兵相接,那個營的三連拼得一個不剩,營長哭喊道:“可惜我的三連呀!”他的眼睛都在淌血,而不是眼淚!

    我們頂上去,直接就和敵軍展開了肉搏!刺刀對刺刀,槍對槍絞殺在一起。我揮著鬼頭刀,挑著兇狠的練,砍翻了一個又繼續練!三十三團的兵真他娘的狠哪,他們打到最后一個人也毫不畏懼,喊叫著沖上來和你拼殺!我們打退了他們的一次進攻后,光我們連已經死傷大半。

    三十三團又一次發動了攻擊。

    還是坦克在前面開道,他們沖進了村莊。

    營長王勝利說:“弟兄們,給我打!”

    頓時槍聲大作。

    子彈打光了,我們就扔手**。

    敵人紛紛倒下,我身邊的戰友也一個接一個地犧牲。

    手**扔光了,王勝利就吼叫著帶領我們和敵人拼刺刀。我砍得雙手都發麻了,一個敵軍喊叫著朝我沖過來,一刺刀捅在了我的大腿上,我都沒有痛感了,使出吃奶的力氣,揮起鬼頭刀,將他的頭從脖子上劈了下來,他脖子上的斷面上呼呼地往上噴著鮮血,倒在地上了,血還在噴射,我聽到血吱吱地滲進泥土里的聲音。

    ……

    敵人的進攻又一次被打退了。

    村莊被炸毀的房子里外都是堆積如山的尸體,那些尸體都分不清你我了,混雜在一起。我在尸體堆里找到了營長王勝利的尸體,他的身上有十多個血洞洞,還在往外面冒著黏稠的血漿。

    整個大王莊,血腥味濃郁得令人窒息。

    是不是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就是一個人,也要爬起來和敵人血戰到底!

    突然,我聽到有人在喊我,我聽清楚了,是直屬營教導員周書清的聲音。我朝他爬了過去,他的頭上冒著鮮血,我撕了塊布條,給他包扎上。他對我說:“麻子,我們直屬營全都犧牲了嗎?”我點了點頭。這時,老虎團孫德彪團長渾身是血,帶著幾個人朝我們摸過來,他身上的血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我實在搞不清楚了。他對我和手下的幾個人說:“你們還能動的人趕快去把所有受傷的人組織起來,和敵人拼到底,大王莊千萬不能落到敵人的手里!”

    此時,孫德彪團長已經帶領我們和兄弟部隊的剩余人員一起打退了敵人十多次的瘋狂進攻了。

    我們就分頭去找人,隨便把一些武器彈藥收集在一起。

    有一個傷員看上去年齡很小,也就是十七八歲的樣子,他的左鰓幫子被打爛了,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地握住手中的槍,我把他的頭抱在懷里,對他說:“忍忍,很快就會過去的,你忍忍!”我看著他痛苦地在我的懷里死去,我想,等打完仗,我一定要把死去的戰友的尸體焚燒,讓他們的魂魄可以回到故鄉。可我這個想法最終沒有實現。

    我們組織起來的傷員竟然只有三十多人。

    我們依靠著斷墻和一些可以藏身的地方準備迎接敵人的再次瘋狂進攻。

    孫德彪團長流下了眼淚,他用拳頭捶著自己的頭,痛苦地說:“這他媽的打的什么仗呀,我們幾個營的人馬就剩下這些傷病員了!”

    說完,他對我說:“麻子,你看看敵人有沒有什么動靜!”

    此時的大王莊一片死寂。

    我對孫團長說:“孫團長,還沒有動靜!”

    他又對我說:“麻子,你去把那挺機槍給我搬過來!”

    我把那挺機槍剛剛搬過來,炮火又朝村莊里轟過來,炮彈在死人堆里炸響,血肉橫飛,我的臉上頭上濺滿了肉沫沫。我來不及擦掉臉上的肉沫沫,敵人又叫囂著朝村莊里撲過來!孫德彪說:“狗日的三十三團,還真他媽的能打呀!怎么打不完呀,還有那么多人!狗日的,來吧,只要有我孫德彪在,你們就休想奪回大王莊!”

    說著,他就抱起機槍,朝靠近的黑壓壓的一片敵軍掃射。

    子彈呼嘯著朝我們飛過來。我身邊的一個戰友的頭被一梭子子彈打掉了半個,**子噴了我一臉,我瘋狂了,掄起鬼頭刀就沖了出去,和迎面沖過來的敵人絞殺在一起。

    我的喉嚨里冒著火,我已經喊不出聲,只是機械地拼殺。我看到孫團長扔掉了手中的機槍,抓起一支步槍,也和敵人拼起了刺刀。敵我雙方都殺紅了眼,都不愿意放棄,這是你死我活的拼殺哪!直殺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我們這三十幾個傷員面對數倍于我的敵人,能夠拼殺多久?眼看全部拼光了,上官雄帶著警衛排和旅機關的數十個人殺將過來。

    孫德彪邊和敵人拼殺,邊向上官雄靠近。他對洪大武怒吼:“洪大武,你他媽的怎么不摁住旅長,如果旅長有什么閃失,我活劈了你!”洪大武在上官雄的旁邊和敵人拼殺,根本就沒有理會孫德彪的話。孫德彪對我大聲說:“麻子,你過去,和洪大武一起保護好旅長!”

    我其實已經沒有什么力氣了,可我還是殺開一條血路,沖到了上官雄的旁邊,擋住了沖過來的幾個敵人。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聽上官雄說:“土狗,我們終于在一起并肩殺敵了哇!”他揮舞著鬼頭刀,還是像當年那么神勇,此時的上官雄不是那個變得書生氣了的旅長上官雄,而是當年在松毛嶺和我一起奮勇殺敵的上官雄。

    這時,幾個敵軍怪叫著圍住了洪大武,上官雄沖過去企圖給洪大武解圍,他還沒有靠近洪大武,洪大武就被前后的兩把刺刀刺中,一把刺刀刺在了他的胸膛上,一把刺刀插進了他的腰間,他倒在了淌著鮮血的地上。幾個敵人又把上官雄團團圍住,上官雄左劈右砍,一口氣劈翻了兩個敵人。他后面的一個敵人趁機挺著刺刀朝他的后心捅過去,我一看不好,沖過去擋住了那一刺刀,刺刀插進了我的胸膛,我實在沒有力氣了,眼睛一黑撲倒在地上的尸體上,我的呼吸被濃得發黏的血腥味堵住了……

    3

    我在一個黑暗的洞穴里艱難地爬行,昏天黑地哇!洞穴里被血水泡爛的尸體阻擋著我的去路,我何時才能爬到洞口,看到光明?洞穴深處傳來陰森森的聲音:“麻子,你已經死了,不要再往外爬了,怎么爬也沒有用的,你和我一樣,已經沉入了萬劫不復的地獄!”和我說話的人是誰?是上官明?是張宗福?是楊森?是宋其貴?……可我怎么看不到他們?我要是死了,我一定能夠看到他們,他們會在地獄里等我!我癱倒在血水里,腥臭的血水嗆進了我的鼻子嘴巴,進入了我的氣管和喉嚨,直達我的肺葉和胃,我狂烈地咳嗽,咳得眼冒金星!我的胸口疼痛極了,好像有人在用刀子挖我的心。我仿佛聽到有人進入洞穴的聲音。他們是誰?我用力把頭從血水里抬起來,說:“你們是誰?”他們仿佛聽不到我的聲音,沒有回答我的問話。他們離我越來越近,我在腥臭的血水味中辨別著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那是野草和陽光以及江水混雜在一起的清甜味兒,難道是秋蘭?難道是馮三同老爹?只有秋蘭身上才有那樣的氣味,我忘不了,就是下地獄了也忘不了。我大聲喊著他們的名字,無論我怎么喊,他們都聽不到我的聲音。我感覺他們就從我的身邊一晃而過,無視我的存在,我企圖伸出手,在黑暗中抓住他們,可怎么也抓不住。他們漸漸遠去,他們每遠離我一步,我的心就顫抖一下,他們的腳步聲消失在洞穴的盡頭后,我就變得絕望了!我在黑暗的洞穴里野狼般嚎叫,我凄厲的嚎叫聲穿越漫長的歲月……

    朦朧中,我聽到有女人的聲音:“他醒了,他醒了!上官,麻子醒了!”

    這是誰的聲音?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女人的聲音很甜美,甜美得發膩,這不是秋蘭的聲音,不是!我在一種焦渴疼痛的狀態中漸漸有了知覺,我睜開了眼。我竟然第一眼看到的是章文晴的臉,那是一張激動得不知是喜還是悲的臉,那明亮秀美的眼睛里淌下了清亮的淚水,在她白皙的臉上沖出兩條清亮的小河。

    我疑惑地看著這個女人。這個一直都躲著我鄙視我的女人。我閉上了酸澀的眼睛,一只大手握住了我粗糙的手掌,我知道,那是我兄弟上官雄的手。我的手微微顫抖,我感覺到了我兄弟上官雄的體溫。

    “我在哪里?”我說。

    “野戰軍醫院。”上官雄答。

    “你沒事吧?”

    “沒事,一點傷都沒有。”

    “洪大武呢?”

    “他沒有你的運氣好,犧牲了!”

    “他是一條漢子!”

    “是個好同志!他死前還經常在我面前說,要和你比試槍法,他不服你!”

    “我知道!孫團長呢?”

    “他和你一樣,受了重傷,在另外一個病房里躺著呢,他應該沒事了,你放心。”

    “我的刀呢?”

    “給你收著呢,我還記著胡三德師傅的話,刀在人在!”

    “刀在人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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