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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巳初(2)-《長安十二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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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張小敬皺起了眉頭,“如果賀監(jiān)確實重病,這此后的一切事情,又該如何解釋?

    一抹濃濃的自嘲浮現(xiàn)在李泌臉上:“也許是賀監(jiān)的計劃太妥帖了,妥協(xié)到即使他中途昏迷不醒,計劃一樣會發(fā)動。他算到了所有的事,卻唯獨沒預料到,我會突然下這么狠的手。”

    他說到這里,不由得苦笑起來。

    焦遂之死,表面上看是李泌故意氣跑了賀知章,其實是賀知章借機行事,找個理由退回樂游原宅邸。他本打算坐鎮(zhèn)指揮接下來的計劃,可沒想到李泌會突然來訪,更沒想到他會膽大包天,對自己下手。

    兩個人連番的誤會,演變成了一個極其詭異的局面。幕后主使者在計劃發(fā)動前就被干掉,而計劃卻依然按部就班地執(zhí)行起來。

    這真是一件諷刺的事。

    李泌和張小敬立在馬上,簡短地交流了一下。先前他們兩個人各有各的境遇,都只摸到了黑幕一角。如今兩人再次相見,碎瓦終于可拼出整片浮雕的模樣。

    賀知章應該在長安城布下了三枚棋子,一枚是突厥狼衛(wèi),一枚是蚍蜉。前者用來轉(zhuǎn)移視線,后者用來執(zhí)行真正的計劃。還有一枚,是靖安大殿的內(nèi)鬼通傳,必要時刻來配合蚍蜉走出關(guān)鍵一步。

    以賀知章的地位和手段,悄無聲息地做出這一系列安排并不難。

    “賀監(jiān)前一陣把京城的房產(chǎn)全都賣了,我們都以為他是致仕歸鄉(xiāng),富貴養(yǎng)老,誰想到他是把錢通過守捉郎,投到蚍蜉這里來了。”李泌道。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釋為何蚍蜉的能量會大到了這般地步。

    “可是……”張小敬還是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做這樣的事?”

    賀知章得享文名二十余年,無論圣眷、聲望、職位都臻于完滿,又以極其隆重的方式致仕。一位風燭殘年的老者,為何要鋌而走險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直接去問他就是!”

    李泌陡然揚鞭,狠狠地抽打了馬屁股。坐騎驚得一躍而起,朝著樂游原疾馳而去。張小敬早預料到了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也抖動韁繩跟了上去。

    賀知章一直留在樂游原的宅邸里,不曾離開。這一天發(fā)生的事太多了,無論他是否真的昏迷,這兩個人都需要當面去跟他了結(jié)。

    昨晚有許多達官貴人登上樂游原賞燈,原上道路兩側(cè)全是被隨手丟棄的食物殘骸和散碎彩綢。八個馬蹄交錯踢踏在這些垃圾上,掀起一團團塵土。兩騎毫無停滯,直奔東北角的宣平坊而去。一路上,張小敬順便把移香閣的事情說了一下,李泌卻未發(fā)表任何評論。

    宣平坊很好找,只要望著柳樹最密之處去便是。那里是全城柳樹最多的地方,有一個別號叫作柳京。兩人奔跑了一段,遠遠看到一片繁茂的柳林。在綠柳掩映之中,可以看到一座黑瓦白墻的精致宅邸。

    這附近的地勢不太平坦,按說馬匹走到這里,應該要減速才對。可李泌像是瘋了一樣,不停抽打馬匹,讓速度提升,直撲那座宅院。

    就在這時,那座宅院的大門徐徐開啟,一個人從里面走了出來。他似乎早預料這兩騎會到來,恭敬地立在門楣之下,叉手迎候。

    兩騎越來越接近宅邸,這時張小敬卻突然覺得哪里不對,他抬起頭來,嗅到了一絲令人不安的氣味。

    “李司丞,慢下來!”

    張小敬高聲喊道,可李泌卻充耳不聞,揚鞭瘋馳,轉(zhuǎn)瞬間便已穿過柳樹林,直奔宅邸而去。張小敬一看追趕不及,手掌焦慮地往下一擺,無意中碰到一件硬器。他低頭一看,居然是一把掛在馬肚子側(cè)面的短弩。

    檀棋是從龍武軍隨行的馬隊里給張小敬弄到的坐騎,馬身上的轡頭武裝都還未卸掉。張小敬毫不猶豫,摘下短弩,咔嚓一下弩箭上弦,對著前方扣動懸刀。

    咻的一聲,弩箭飛了出去,在一個彈指內(nèi)跨越了十幾步,釘在了李泌坐騎的右側(cè)。坐騎發(fā)出一聲哀鳴,前蹄垮塌。李泌一下子從馬背上被甩下去,在地上狼狽地打了幾個滾。

    李泌還未明白發(fā)生什么,張小敬已飛馳而至,直接從馬上跳下來,抱住李泌朝著旁邊的一處土坑滾去。而他的坐騎因為強烈的慣性繼續(xù)向前,轟地撞在一棵柳樹上,筋裂骨斷。

    在下一個瞬間,柳林中的那座恬靜宅邸一下子爆裂開來,赤紅色的猛火從內(nèi)里綻放,向四面八方噴射出亮火與瓦礫,一時間飛沙走石,墻傾柳摧,在樂游原頂掀起一陣劇烈的火焰暴風。

    沒想到,這宅邸里,居然還藏著一枚威力巨大的猛火雷。

    張小敬拼命把李泌的頭壓下去,盡量緊貼坑地,避開橫掃而來的沖擊波。頭頂撲簌簌地沙土飛揚,很快兩個人都被蓋在厚厚的一層土里。

    等到一切都恢復平靜,張小敬這才抬起頭,把腦袋頂上的土抖落。眼前的景色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柳林倒伏,石山狼藉,那原本雅靜的原上宅邸變成了一片斷垣殘壁,裊裊的黑煙直升天際。至于門前守候之人,自然也被那火獸徹底吞噬,粉身碎骨。

    “哈哈哈哈……”

    張小敬聽到一陣詭異的笑聲。這笑聲是從身下傳來,開始很小聲,然后越來越大聲,到最后幾近瘋狂。李泌躺在坑底,臉上蓋滿了泥土,在大笑聲中肌肉不住地顫抖著,讓灰土變化成各種形狀,神情詭異。

    “閉嘴!”

    張小敬惡狠狠地吼了一聲,伏低身子,謹慎地朝四周望去。他萬萬沒想到,賀知章居然連自己的宅邸都安排了猛火雷,如果敵人安排了什么后手,現(xiàn)在就該出來了。李泌卻搖搖頭:“不會有埋伏了,不會有了。我已經(jīng)想明白了,想明白了……”

    “為什么?你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他問。

    李泌的笑聲漸低,可卻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張小敬,你可知道,我一個修道之人,為什么重回俗世,接掌靖安司?”

    “為了太子?”

    李泌輕輕點了一下頭:“不錯,為了太子,我可以犧牲一切。”然后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奇妙:“賀監(jiān)也是。”

    “啊?”張小敬聞言一驚,這是什么意思?難道賀知章還是個忠臣不成?

    “我之前見到李林甫,他對我說了一句話,叫作‘利高者疑’,意思是說,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遠最為可疑。遵循這個原則,我才會懷疑這一切是太子策動。但現(xiàn)在看來,我想差了……這個利益,未必是實利,也可以是忠誠。”

    張小敬眉頭緊皺,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李泌索性躺平在坑里,雙眼看著天空,喃喃說道:

    “幕后的主使者在發(fā)動闕勒霍多之前,做了兩件事。一是讓我在燈樓現(xiàn)身,把太子誘騙到了東宮藥圃,這個你是知道的;二是用另外一封信,把李林甫調(diào)去安業(yè)坊宅邸。兩人同時離開春宴,你覺得他的用意是什么?”

    張小敬皺眉細想,不由得身軀一震。

    賀知章做出這樣的安排,用意再明顯不過。一旦天子身死,太子便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基。而中途離開的李林甫,自然會被打成災難的始作俑者,承擔一切罪名。

    賀知章從來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是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他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都是為了太子。

    “沒想到賀監(jiān)這位太子賓客,比你這供奉東宮的翰林還要狂熱……”張小敬說到這時,語氣里不是憤懣,而是滿滿的挫敗感。可下一個瞬間,李泌的話卻讓他怔住了。

    “不,不是賀監(jiān)。”李泌緩緩搖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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