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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終章(不含番外)-《不服就上:將軍請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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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他娘冷。”隔壁營帳探出個頭,縮著脖子,打個噴嚏。

    “你少人熱炕頭,在哪都冷。”覃煬邊說邊活動活動筋骨。

    “一大早不會說人話啊!”宋執凍得不爽,起床氣嘭得原地爆炸。

    覃煬額頭青筋微跳,冷不丁轉過頭,要眼睛能射出刀子,宋執大概已經變成篩子。

    氣氛凝結當口兒,許翊瑾出現的剛剛好:“兩位表哥早!”

    他上身一件月白練功服,袖子高卷,露在外面的皮膚微微冒著白氣,額頭殘留的汗珠子,證明他剛晨練回來。

    許翊瑾繼續充當和事佬:“時間緊迫,我叫人把早飯端到輿圖營帳里,可以邊吃邊聊。”

    覃煬說聲行,轉身離開,許翊瑾又看向宋執。

    宋執朝他笑笑,腦袋縮回去,聲音傳出來:“你們先吃,我洗漱完就來。”

    早飯時,許翊瑾先行吃完,拍拍手上的饅頭屑,起身走到高掛的輿圖前,點點黑水河的范圍,詳訴道:“這,這,還有這片區域,共有五處絕佳埋伏點,探子回報說沒發現西伯蹤跡,為以防萬一,我五日前已派三支分隊提前埋伏外圍,搶占先機。”

    作戰方案和方向沒錯,覃煬沒提出異議,轉頭看向宋執,隱晦提醒:“你吃完回趟城,去看看西伯狗準備如何。”走的機會只有一次。

    宋執正好想去見皓月,很爽快答應。

    本以為是個艷陽天,僅僅一個上午滿地薄霜被暖陽烘得無影無蹤,沒想到到了中午,天際壓來一大片厚厚云層,密不透風把太陽遮個嚴實。

    天空轉眼變得陰沉沉,曠野的風隨著極遠處傳來的雷聲愈演愈烈。

    覃煬微微瞇眼,目光觸及原野盡頭,戎裝披風被吹得獵獵作響,他不大喜歡今天出行預兆,似乎總有什么不好的事發生。

    然而回頭已不可能,明面戲碼又得做足,護送使者到黑水河的最后一段路,隊伍由原先的兩百余人減至百人,兩國錦旗高舉,西伯使者是客走前面,大周使者是主墊后面,再后面跟隨是覃煬、宋執一行人,許翊瑾帶一路精騎行側路暗中保護。

    隨著離黑水河的距離越來越近,覃煬的自覺也越來越糟,他抬頭望一眼已變成路徑的低凹河床,以及兩邊陡峭的山勢,突兀橫截在廣袤一隅,實在違和。

    風吹沙石舞動塵土,打著旋兒從路口滾出來,給迎面而來的客人一記沙迷眼,人與馬立刻停住前行。

    “呸呸!什么破地方!”宋執吐了兩口含渣的唾沫,捂著眼睛開罵。

    覃煬也被這股邪風吹得睜不開眼,心里一沉,扯了扯韁繩,調轉馬頭順風往回跑幾步,毫不猶豫卸下馬鞍上的弓,一矢響箭給許翊瑾報個信。

    沒一會,許翊瑾帶著一眾人馬趕到。

    “表哥怎么了?怎么不走了?”許翊瑾神色緊張看看前方進入黑水河的谷口,又看向覃煬,湊到身邊低聲道,“我們的人都在上面,應該不會出紕漏。”

    “阿瑾,我感覺不太對。”覃煬說,“太安靜了,連只鳥都看不見。”

    頓了頓,他拍拍許翊瑾的肩膀:“你原地待命,我和宋執挑十名精騎,先去探個路。”

    許翊瑾不干:“我也要去!”

    覃煬拒絕:“這是命令!”

    “我……”許翊瑾愣愣看著不茍言笑的臉片刻,低頭抱拳,沮喪道,“末將遵命。”

    覃煬繃著臉沒再言語,一扯韁繩直徑走到宋執身邊,把想法說了說,宋執一聽神色沉下來,猶豫片刻,道:“我同意你的法字,不過就這樣進去會不會太冒失,丹澤雖為使者,也不是擺設,不如讓他做我們后援,避免阿瑾涉險,難得跟姨母交代。”

    關鍵時刻,還是宋執了解他,覃煬想想,別無他法。

    宋執得令,找丹澤說一嘴,丹澤起先一愣,順著他的話觀察片刻眼前地勢,會意過來,他從懷里掏出一個響哨,說萬一遇險,以此警報。

    “其實丹澤為人不錯,你怎么老看他不順眼。”宋執嘴欠打著哈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心里不敢放松。

    覃煬瞥一眼,懶得接話。

    兩人帶十幾精騎走了過半路程,除了灌進山谷鬼哭狼嚎的風聲,什么動靜也沒發現。

    宋執皺皺眉,啐一口嘴里沙子,勒住韁繩問:“都能看到盡頭,還走嗎?再走下去,出了那個路口就是約定議和的地方。”

    覃煬緊鎖眉頭,看看宋執,又看向一眾精騎,似乎大家都在等他決斷。

    “回吧。”他言簡意賅,又叫住宋執,僅用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問,“這些天沒見覃昱,他去哪了?別又鬧幺蛾子。”

    “不能吧。”宋執嫌他敏感,低聲道,“他好像入了雁口關就沒見人影,我還想問你吶。”

    “小心使得萬年船。”覃煬緊了緊手里馬鞭。

    既然沒發現任何問題,護衛隊繼續前行。

    這次許翊瑾說什么都要跟來,他和小時候一樣,隨母親長途跋涉去外祖母家,跟屁蟲一樣,黏著兩個表哥帶他玩,如今早不是孩童之年,可他依舊向往和兩個表哥一起,除了生活作風問題,論文武,他爹向來伸大拇指。

    “表哥,這次開戰,帶上我吧,我不想留后防。”許翊瑾滿眼期待,和覃煬并肩前行。

    覃煬擺擺手:“你去做什么?大姑姑不會同意。”

    “我……”

    許翊瑾一個我字說了一半,被宋執搶白:“阿瑾,覃煬也是為你好,刀劍無眼。”

    話音未落,倏爾極輕微嗡鳴聲,緊接著兩支箭矢劃破山谷里穿堂風,刺向西伯使者,他來不及叫喊從馬上翻下去,身體重重摔在地上,擦起薄薄塵煙。

    眾人淬不及防,愣怔片刻,突然有人高喊:“有埋伏!”

    一時間人、馬、車混亂一團,覃煬緊緊勒住韁繩,穩住身下馬匹,中氣十足喊了聲:“全員撤退!”

    許翊瑾第一次碰到偷襲,傻了眼,臉色蒼白對覃煬說:“哥!我都布置好了,怎么會!”

    宋執拍他一巴掌,急道:“現在別說沒用的,趕緊撤!”

    然而對方早已備好,就在山谷一眾人策馬揚鞭往回趕,一波箭雨從天而降,慘烈聲立即回蕩整個山谷。

    “媽的!”

    覃煬被動挨打,青筋暴跳,立刻開弓取箭,一箭射穿山石邊探出的兩顆頭顱,即便如此,雙拳難敵四手,百余人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只剩二十來人,如驚弓之鳥背靠背團在一起。

    許翊瑾完全懵了,恨不得全身長滿眼睛,聲音卻發顫:“表,表哥,我們現在怎么辦?”

    覃煬視線不敢離開四周峭壁,咬緊牙關說:“殺出去。”

    而后他轉向宋執,吼道:“你帶阿瑾突圍出去!快!”

    宋執很有默契一躍而起,跨到許翊瑾的馬上,大力一鞭,馬匹瘋了般吃痛狂奔,緊隨其后是射空的三支箭矢,穩穩扎進土里。

    到了這個局面,覃煬終于明白,為什么先殺西伯使者,兩國開戰總有由頭,一顆棋子物盡其用,就沒留下的意義,這便罷,更讓人惱火的是,丹澤說黑水河附近有丹家人接應,全成狗屁。

    “西伯狗!接應你的人吶!都他媽死了!”覃煬沖過去,一把薅住丹澤后衣領,使勁往后一拖,丹澤淬不及防順勢倒下去,整個人仰躺在馬背上,一雙棕眸寒意逼人。

    覃煬怒氣噴他臉上,吼:“你他媽裝什么孫子!老子今天不活,第一個殺你!”

    丹澤眼皮一挑,一垂,起身整理好衣襟,吐出兩個字“瘋狗”。

    “你!”

    覃煬揮刀瞬間,山谷另一側突然響起一聲極清亮的哨鳴,聽得他微微一愣,露出破綻,被丹澤打落利刃。

    “丹家人到了。”丹澤嘴角輕挑,得意神情不言而喻。

    “現在來有屁……”

    一個“用”字沒吐出,覃煬眼睜睜看見一具尸體從山峭上滾下來,隨即上面傳來打斗的聲響,以及極熟悉的聲音:“丹臺吉,沒事吧?”

    “沒事!”丹澤鎮定自若大聲回答,“就是二皇子的心腹死了,覃大人想好怎么跟大汗和二殿下交代嗎?”

    “二皇子為了除掉丹家,不惜血本啊。”一個人高馬大的身影,一腳踩在突出的石頭上,身體前傾,探出半個身子,逆著光看不清表情,聲音卻在笑。

    丹澤也笑起來,笑意未到眼底就消失不見,冷然道:“二殿下這招一石二鳥一點都不虧,他大概沒想到埋伏的死士來不及收拾我,覃大人就兵貴神速,不過二殿下對自己人都狠心下手,難怪不招老臣們喜歡。”

    頓了頓,語氣緩和,抬頭問:“覃大人,大殿下現在何處?”

    “我一會帶丹臺吉去見他,不過現在末將有點家事先處理。”說著,人影對著呆若木雞的覃煬發出怪笑,“傻弟弟,你這是什么表情?吃敗仗的滋味如何?”

    面對嘲諷,覃煬晃了晃神,身體先行思維拉滿弓,箭頭對準人影,大罵:“覃昱!你這個狗賊!”

    “跟你說過多少次,打仗不是逞一時之快,”覃昱滿不在乎抬起兩根手指動了動,半笑不笑轉過頭,“出來吧,他遲早會知道的。”

    覃煬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另一個熟悉身影出現在覃昱身側,他瞳孔猛縮極致。

    對方心虛喊他一聲哥,清了清嗓子,先道歉:“那個,哥,是我對不起你,你就當我死在西伯,回去跟我娘也這么說。”

    覃煬腦子停了幾瞬,忽而大吼:“為個女人,你他媽瘋了!通敵賣國是死罪!你想宋家上下幾十口死在菜市口嗎!”

    “他就不通敵,一樣死罪。”覃昱冷笑,“覃煬,你們廝混這么久,沒發現一點異常?比如牡丹為何突然出現在你面前?宋執為何夜夜宿青玉閣?再比如,皓月到底是什么身份?”

    經一番提醒,覃煬把所有事前前后后竄起來快速回想一遍,恍然過來,憤怒盯著宋執:“都是你做的?”

    宋執卻從未見過覃煬決絕的模樣,或許這二十年堪比親兄弟的手足之情就此完結。

    他沉默,他了然。

    “成王敗寇,你勝了,”覃煬怒極反笑,丟下弓箭,舉起雙手,“我就兩個要求。”

    覃昱:“你說。”

    覃煬生死置之度外:“看在大姑姑的情分上,放阿瑾回去,還有皓月到底是什么人?”

    覃昱回答:“阿瑾只是昏迷并無大礙,第二個……”

    他看向宋執:“你說。”

    宋執咽口唾沫,聲音發緊:“其實皓月本姓明,她是清君側的漏網之魚。”

    清君側時方明兩家百余口人全部株連,可老天總有垂憐。

    覃煬一愣,腦中快速閃過溫婉蓉那句話,她說見皓月眼熟……這眼熟從何而來,在疆戎時,她曾想救一個明家姑娘未果,想必被狗咬死的那個和皓月血緣不淺。

    轉念,他又想到“皓月”這兩字,突然發出幾聲自嘲大笑,竟然被一個拆字游戲糊弄這么久。

    平日笑人蠢,到底誰最蠢?

    覃煬仰起頭,來不及咽下喉嚨里漾起一股腥甜,就聽覃昱居高臨下用西伯話喊句什么,即便聽不懂,他也猜得到。

    ……

    黑水河箭雨紛飛,樟木城許府其樂融融。

    英哥兒離開燕都親人兩個月,再見到溫婉蓉時高興快飛起來,屁顛顛娘親前,娘親后的叫個不停,話嘮一樣說個不停。

    然后得知溫婉蓉肚子里又有小娃娃,興奮地又蹦又跳,沒兩天整個府邸都知道了,再然后在飯桌上見娘親喜歡吃什么,就把菜端她面前,小大人一樣叮囑好好補補,把大姑姑笑得前仰后合。

    溫婉蓉也跟著笑,可是笑著笑著,面前的骨瓷碟無緣無故啪一聲,齊齊裂成兩半。

    “碎碎平安。”大姑姑笑容僵了僵,嘴里念叨,要溫婉蓉別往心里去。

    溫婉蓉畢竟在別家借住,不好直白表露心思,按捺住滿心不安,強顏歡笑叫人換了碟子繼續吃飯。

    稍晚,她在府邸遛彎消食,順道去玉芽屋里看襁褓中的小侄子,說了會體己話,臨走前問:“這一日日我都過糊涂了,今兒月幾?”

    “月十三,夫人問這做什么?”玉芽打趣道,“月幾不重要,養好胎,為覃將軍添個大胖小子才是正事。”

    “你這嘴呀。”溫婉蓉失笑,見她心情不錯,不想說掃興的話,借由身子累回去了。

    她沒記錯,覃煬跟她提過月初六去黑水河,轉眼七天過去,既沒聽見大姑姑提起戰況,也沒見許翊瑾派人回來知會一聲,靜得有點不尋常。

    因為玉芽身子一直沒調好,她不敢太直白,旁敲側擊問幾句,誰知這傻丫頭被大姑姑哄得團團轉,一點猶疑都沒有,好像許翊瑾去打仗,如同家常便飯一樣簡單。

    溫婉蓉無功而返,按平日時辰躺在床上,今天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摸摸肚子,從枕頭下摸出一件覃煬的貼身衣物抱在懷里,心卻像架在火上烤,無比煎熬。

    她想覃煬到底太忙,還是戰事太緊,亦或……

    溫婉蓉不敢往下想。

    大概有心思,隔天天不亮她便醒了,起來小解后,重新爬回床上,窩在被子里不想動。

    辰時,兩個伺候溫婉蓉起床洗漱的丫頭進里屋,見她一動不動以為睡著,又悄悄退出去,可屋里就這么大,又沒什么事做,小丫頭嘴碎,你一言我一語聊起來。

    一個低聲嘆氣:“你說這世人的命也未必都好。”

    另一個會意:“可不是嗎,堂堂將軍夫人也有落難的時候,想想挺可憐,懷著孩子東躲西藏,還不如我嫂子過得舒服,家里好吃好喝供著,我哥特意找個粗使婆子做飯,灶臺都不讓我嫂子去,再看看這位。”

    “你小聲點,小心被夫人聽到。”嘆氣那個說,“聽說這位夫人的相公是大將軍,咱世子爺還要讓三分。”

    “那又如何?”小丫頭年輕氣盛,非要爭個輸贏,“你沒聽垂花門當值的說嗎?”

    “說什么?”

    回答的聲音壓得更低:“聽說世子爺前兩日派人回來過,急匆匆的,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把老爺和夫人都驚動了。”

    “你別聽她們胡謅,聽風是雨的編故事。”

    兩人談得忘我,以為聲音小沒人聽見,不料所有話一字不落的傳到溫婉蓉耳里,她蜷在被子里緊緊攥著覃煬的衣服,忍到極致,無聲哭出來。

    她知道懷孕不易大悲,可就是忍不住,眼淚頃刻而出,良久才稍稍平復,然后隨便找個理由打發走兩個不知事的丫頭。

    再后面的時間,她窩在床上,不想吃也不想喝,渾渾噩噩的,不知躺了多久,似乎睡著又似乎醒著,直到一個軟乎乎的小手觸碰她臉頰,溫婉蓉下意識喊聲颯颯。

    小家伙沒說話,沒一會響起孩子奔跑的腳步聲,她想颯颯什么時候變這么乖,還這么能跑?

    如是想,又陷入一片混沌中。

    “大姑奶奶!大姑奶奶!”英哥兒一路疾跑,在抄手游廊里大喊大叫,驚動府邸下人。

    大姑姑以為小孩子鬧脾氣,出來迎接,逗趣道:“我的小英哥兒怎么了?瞧這一頭汗,慌慌張張的。”

    “我娘她,她……”英哥兒抽抽鼻子,哇的一聲哭出來,邊哭邊說,“娘親臉好燙,都不認人了,叫我颯颯!”

    大姑姑心里一緊,看向身邊的掌事婆子,急色道:“昨兒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發燒?趕緊請大夫!”

    估摸一刻鐘后,大夫問過診拿過脈,開了調理的方子,請大姑姑出來說話:“小夫人乃急火攻心所致,換平常人喝兩副藥也不算什么大問題,可懷有身孕應多加注意,尤其頭三月里,胎氣不穩。”

    大姑姑聽話聽音,送走大夫后,叫掌事婆子去查,是誰在溫婉蓉面前多嘴多舌,找牙婆子賣了。

    隔天,兩個少不更事的小丫頭悄然無聲消失在府邸。

    等溫婉蓉發現換人時,已是三天后,這次伺候她的是兩個年長的婆子,一個老實巴交,一個勤勤懇懇,大姑姑也三不五時來看看她,明里暗里勸她別多想,養好胎。

    溫婉蓉何嘗不知,可吃不下睡不好,不過三五天,之前長的肉又消下去。

    “你瘦了,煬兒回來看見會心疼的。”大姑姑坐在床邊勸慰,“不說大人,你也該為兩個孩子還有肚子里的著想,別看英哥兒年紀不大,小人精一個,你病一場給他嚇哭了。”

    溫婉蓉這才想起,上次摸她的是英哥兒,她卻糊涂喊錯名字,忙坐起來問大姑姑:“姑姑,英哥兒呢?我這幾天沒見他,孩子沒事吧?”

    “小胖子能吃能睡能有什么事。”大姑姑見她眼睛里出現活氣,欣慰笑起來,“我怕他吵你,把孩子安排在玉芽那邊,那邊有兩個乳娘,丫頭婆子也多,我放心。”

    “勞煩大姑姑操心。”溫婉蓉松口氣,摸著肚子,說出心里話,“姑姑,我就是想覃煬想的緊,有沒有辦法托人問問阿瑾,雁口關的情況?”

    大姑姑翕翕嘴,想說什么沒說出來,只應聲好。

    不管是安慰還是真答應,溫婉蓉暗暗松口氣,緊繃的神經松懈下來,陪大姑姑吃過點心便睡下了。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感覺有人注視她。

    溫婉蓉緩緩睜開眼,一張俊俏小臉,滿眼焦急橫在面前,她伸手摸摸孩子的頭,輕聲道:“英哥兒,你怎么來了?”

    英哥兒看看身后,又往前挪了挪,湊到跟前,小聲道:“娘親,英哥兒放心不下,偷偷跑來的。”

    說著,胖胖小手摸摸她的臉,嘟囔一句不燙了,把溫婉蓉逗笑了。

    她捏捏肉坨坨的小手掌,繼而道:“兒子,娘沒事,快回去吧,小心被大姑奶奶看見會說的。”

    英哥兒挺懂事,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一會回去。”

    他邊說邊伸直圓滾滾的胳膊,隔著被子手放在溫婉蓉肚子上,擔心道:“娘親,大夫說的話英哥兒都聽見了,他們說娘親有了弟弟不能哭,英哥兒每天都來陪娘親,娘親就不哭了好不好?”

    或許孩子的表情太真摯,又或許英哥兒的口吻和覃煬幾分相似,她驀然幾瞬,眼底浮出水色,笑笑地嗯一聲。

    ……

    雁口關的天氣像小孩子,說變就變,前幾日放晴春暖花開,這幾日氣溫驟降,到了半夜竟飄起小雪,連帶波及戍邊東西兩邊數里,疆戎、樟木城近乎一夜回到初冬,居民們把收好的厚衣服、炭盆又拿出來。

    “許統領,樟木城又傳信來了。”下屬把米黃的信箋放在許翊瑾的案桌上,就退出去。

    許翊瑾頭都大了,已經第三次大姑姑來信問他,覃煬的情況,要具體詳實。

    他想,他也很想知道具體詳實,那日醒來時已在軍帳中,下屬告訴他黑水河附近已經被敵軍占領,將士們冒死救他回來,至于谷內,攻不進去,死傷不詳。

    許翊瑾有軍令在身,不能具體告知,更后悔上次差人回去說個大概,跟捅馬蜂窩一樣,自找麻煩。

    其實他不是告訴他娘,而是告訴他爹,他爹手里十幾萬兵馬隨時奉命調遣,自然得掌握雁口關的動向。

    “阿瑾又發愁吶?”冷不防有人鉆進他的營帳,聲音洪亮。

    “宋舅舅,您別笑了,我快愁死了。”許翊瑾抬頭,恨不得在腦門上寫個愁字。

    “你這算哪門子愁。”宋勇赫嘆口氣坐下來,顧不上喝茶,道,“皇上想兩日攻破黑水河,你去過那邊,舅舅想聽聽你的意見。”

    許翊瑾搖搖頭,想不出好計策:“黑水河易守難攻,進谷死路一條,外圍重兵把守,硬拼不過人海戰術。如果我們在黑水河耗費大量兵力,往后怎么辦?燕都再過半個月入夏,雁口關卻突然下雪,士兵們急需御寒衣物,天時不予大周,地利也不予大周。”

    宋勇赫聽完,一時無法辯駁。

    頓了頓,他神色稍黯,聲音壓低問:“皇上不讓發兵,你有沒有打聽到宋執的消息?”

    許翊瑾依舊搖頭,寬慰道:“舅舅放心,有消息肯定第一時間告訴您,表哥他們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沒事。”

    然而他始終無法說出宋執叛變的消息,那日他知道是宋執敲暈他,回來后卻誰也沒說,如同沉甸甸的石頭,在午夜夢回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宋勇赫陷入擔心兒子的情緒中,沒發現許翊瑾的異樣,片刻后,聲音如常,話鋒一轉:“阿瑾,只怕這一役打不了多久。”

    說完,又是重重一聲嘆息,起身離開。

    許翊瑾后知后覺找人打聽,得知自打變天起,皇上的頭風病就沒好過,鐘御醫帶著軍醫輪番守在御營中。

    所以皇上急于攻下西伯。

    許翊瑾回過神,瞟一眼信箋上打著“許”字的蠟印,就覺得自己是封箱里的老鼠,內外交困。

    就在他一籌莫展時,還有個人想展也展不起來。

    西伯軍牢。

    送進最里間的飯菜又被踹翻,連帶送飯的人都被轟出來。

    但送飯的人耐心十足,孜孜不倦隔著牢門勸:“哥,你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好歹吃兩口,真要餓死在西伯牢里,傳出去也不好聽啊。”

    “滾!狗賊!有多遠滾多遠!老子不認識你!”不是拴著腳鐐跑不出去,外面的人又要變成烏青眼。

    “哥,那天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沒把阿瑾如何。”

    “滾!”

    “哥,你講點道理行不行?我天天低聲下氣求你,容易嗎?”宋執沒出息吸吸鼻子,“我他媽喜歡個姑娘有錯嗎?之前打發到營妓,尤其方明兩家女人,各個金枝玉葉,一晚被二十人騎,有的就那么死了,你當時不都說她們慘嗎?是,天下姑娘多得是,我不該喜歡罪臣之女。”

    說到這,他一本正經看著覃煬:“你知道皓月為什么很少笑嗎?誰一家子被砍腦袋還能笑得出來?一姑娘家無依無靠,處處受人欺負,若非遇見靖王,她死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所以你可憐她?”覃煬冷笑,“你可憐她,就坑老子,親爹親娘都不要了?!你忘了你瘸腿是誰去照顧你?你闖禍不敢回府,誰替你頂包,誰收留你?宋執,你叫忘本知道嗎?豬狗不如的東西。”

    宋執這次沒說話,怔忪看他片刻,轉身離去。

    覃煬破罐破摔地想,愛誰誰!

    因為戍邊驟冷,更北方的西伯到傍晚就開始下寒氣,覃煬幾天沒吃,身上又是薄衣,牢房里四處漏風,沒扛一會,凍得他牙齒打顫。

    覃煬罵娘,尋思那天覃昱為什么不一刀殺了自己后快,自以為是放他一馬,他就會感謝他?

    感謝覃昱把他關在暗無天日的軍牢里受凍?

    覃煬想想,牙梆子咬得咯咯響。

    可氣節再高,抵不住夜里寒風凜冽,墻壁森冷。

    覃煬又餓又冷,困得不行,不敢睡,就怕睡下去明早真醒不來了。

    他窩在避風的墻角度日如年,眼皮子直打架,到最后實在支撐不住瞇盹過去。

    迷糊間,他聽見牢門被人打開,來的人說著他聽不懂的話,覃煬微微睜眼,就看見一個燃足的炭盆和一床羊毛毯子,緊隨其后是化成灰都認得的王八蛋——覃昱。

    覃昱拎著兩壺燙好的熱酒鉆進來,又叫人把毯子給覃煬披上,而后打發走所有人,獨自留下。

    “別裝睡,我知道你醒了。”覃昱把酒擱在桌上,語氣不緊不慢。

    覃煬閉著眼,不吭聲。

    覃昱不管他,兀自道:“酒先燙好,拿來給你暖暖身子,還有醬牛肉,晚點送來。”

    覃煬聞到酒香,有點躺不住了,睜開眼揶揄道:“有酒有肉,覃大人準備明天送我上路?”

    覃昱不惱,沉著冷靜問:“西伯沒工夫對付一只喪家犬。”

    “你!”覃煬跳起來,把毯子扔地上,狠踩兩腳,開罵,“我喪家拜哪個王八蛋所賜?!”

    話音未落,冷不防對方一拳揮過來,覃煬鎖著腳鐐邁不開腿,硬生生倒在草席上,來不及反應就被人用毯子三下五除二卷起來,而后胸口一沉,有些喘不上氣。

    覃昱坐在上面,目色沉沉道:“覃煬,你給我聽好,再敢目無尊長,滿嘴不敬,保不齊明天真送你上路,這是西伯,除了我,沒人出面保你。”

    覃煬漲紅臉,沒反嘴,他不是不想,是覃昱太重,壓得他呼吸不暢。

    覃昱也沒想把他如何,見他還算老實,起身坐在對面的條凳上,繼續道:“今晚我來是告訴你,關于咱爹的一些事。”

    “少跟我提爹,你不配,爹是大周英烈,你吶?”覃煬自行松開毯子,坐起來,氣焰少了幾分。

    覃昱往酒盞里倒酒,自顧自提起過去:“覃煬,打小爹最疼你,你以為我每次替你挨打他不知道?他都知道,他被你氣得不行,又舍不得對你動手,只有我這個當哥的多擔待。”

    “是嗎?”覃煬先是一愣,而后視線看向一邊,“我一直以為爹最喜歡你,大小事他只告訴你,開口閉口這也不如你,那也不如你,你是標桿,我望塵莫及。”

    “他只希望你好了更好。”覃昱嘆口氣,神色哀慟,“爹要活著……”

    后面的話,他沉默了,覃煬跟著沉默。

    半晌,覃煬先開口:“哥,你和爹當年到底怎么回事?在燕都我問過你,你也不說。”

    “當初原計劃要你帶領援軍,但爹怕你危險,臨時換了表叔,這事你有印象吧?”覃昱邊說邊把酒盞遞給他。

    覃煬接過酒,灌了口,熱辣辣燙喉:“我有印象,為這事宋執他爹回都后受了處罰。”

    覃昱淡淡一笑:“這是圈套,表叔不過替罪羊。”

    “表叔是替罪羊?”覃煬徹底懵了,“表叔不知道嗎?”

    覃昱嘆口氣:“我不知道表叔清不清楚,但能肯定隊里出了內鬼,故意錯傳消息,導致援軍未到,我們全軍覆沒,內鬼無從查證。”

    覃煬疑惑:“你怎么知道有內鬼?”

    覃昱說:“爹告訴我的,當時我們已經打通通往黑水河的山谷,爹想一口氣剿滅敵軍,帶領將士追了很遠,等回去才發現敵軍殺回馬槍,在山谷附近安排埋伏,唯一回營的路封死,我們只能前行,沒想到敵方援軍先到,我們在一個小樹林被困半個多時辰,爹那時就知道回不去了。”

    提起往事,他一飲而盡,繼續道:“爹當時說我倆必須活一個,他掩護我,我還是沒跑成,變成俘虜,幸虧西伯大皇子不好戰,不然……”

    他自嘲搖搖頭:“后來不知道靖王怎么打聽到我,他當時不過十五,少年老成,不知跟大皇子如何交涉,總之我沒死,還得大皇子禮遇。我在西伯站穩腳跟后,找過靖王,他和爹在臨終前說的事不謀而合。”

    覃煬問:“爹臨終說了什么?”

    覃昱緩緩吐出幾個字:“清君側的秘密。”

    “清君側?”覃煬印象極深,“不是說方明兩家謀逆,攛掇朝野內外造反嗎?”

    “就憑方明兩家?你信?”覃昱冷冷勾起嘴角,“他們一介文官,連兵權都沒有,拿什么造反?”

    覃煬更疑惑:“可皇上為什么恨方明兩家?說不通啊。”

    “因為方明兩家在先帝駕崩后給新帝上奏一份新政,名為‘集權策’,就是要封外藩王及親王們交出兵權,歸攏帝王之手。”覃昱笑著搖搖頭,“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問題在于太子剛繼位,根基不穩,幾個親王又虎視眈眈,此時大動干戈必引眾怒。”

    覃煬咦一聲:“不對啊,當時不都傳太子連登基大典還沒舉行,就被方明兩家害死嗎?難道不是?”

    “那是宮變后,蕭璟為粉飾自己編的說辭。”覃昱說,“蕭璟早對新政不滿,為避風頭,稱病躲到滄州,太子到底年輕,也可能因為忌憚蕭璟城府,先對幾個遠親藩王下手,其他親王懼怕團結一起,以蕭璟馬首是瞻,蕭璟將計就計,說中秋宮宴是鴻門宴,等爹帶兵趕緊去時才發現,根本不是太子對蕭璟下手,而是蕭璟帶幾位親王逼迫太子退位。”

    “既然已有幾位親王,為什么還叫爹去?”

    “骯臟事總得有人做,蕭璟得位,必斬草除根,先帝子女除了溫婉蓉和靖王無一幸免。”頓了頓,覃昱兀自道,“靖王本該死爹手里,爹卻放了他,生死聽天。至于溫婉蓉,她的身世沒人說得清,因為她生母入宮后和蕭璟仍有往來,唯有她是蕭璟親手放過。爹猜,溫婉蓉是蕭璟私通嬪妃所生,但也可能不是,僅僅是個猜測。”

    覃煬愣了愣,回過神:“溫婉蓉的生母在哪?”

    “死了。”覃昱答得干脆,“早在宮變前沒了。”

    “你的意思,溫婉蓉早在宮變前就送出宮,所以避開那場浩劫?”覃煬捋清捋思路道,“但大人已死,皇子皇女又不是沒人養,何必多此一舉?”

    “所以爹才猜測溫婉蓉的身世蹊蹺。”覃昱又倒杯酒,“亂倫家丑,別說皇家,尋常百姓也難容忍,蕭璟心虛,他寧可信溫婉蓉是他親生的,也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后來宮變成功,蕭璟登基,招幾位重臣去宮中一聚,喝多后喊了一人名字,當時在場三人聽到,杜子泰、齊臣相還有爹,爹說就齊臣相聽出來喊誰。”

    “誰?”

    “溫婉蓉生母小字。”

    覃煬恍然大悟,先是杜家連根拔除,接著齊家倒臺,現在輪到覃家,是巧合嗎?他想爹的時運太背了,知道皇家丑事,又放走靖王,恐皇上早起殺心,等一個合適機會鏟除所有知曉秘辛的臣子。

    “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爹大敗黑水河其實是蕭璟設的局。”覃昱嘬口酒,雙眸微瞇,“爹不是沒想過皇上會除掉他,卻沒想到這種死法,毀他一世英武,比殺他還難受。”

    兩人同時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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